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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逐

2021-11-29 00:58 作者:思維的奴隸  | 4條評論 相關文章 | 我要投稿

清湖,是個好聽的地名。在那個地方,有一口不小的池塘,池水清冽平靜,四處草木蔭蔭,蟲生機勃勃,那里是一片安詳的所在,是靈魂可寄托的地方。我想過在秋天的黃昏,盤坐在合歡樹下,看湖水輕漾,看群鳥飛翔,也凝視著暮色的深沉,做生命終結前的審判。

列車在街道底下穿行,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那一刻,別的什么也聽不到了,即便我自己也成了聲音里的一個波動。是的,列車載著我去清湖,我要去現實中尋找昨天的那個夢境。

“哐嘰…哐嘰…”列車底盤發(fā)出很有節(jié)奏的響聲,在一步一步地計算著距離,——夢想與現實的距離。這距離有多大呢?有人需要耗盡終生;有人,只需翻轉幾張紙就能到達。是的,在他而言,二者的距離就是幾張紙的厚度。而我,則順著父親面向的前方,踏著他腳下的路,正在努力尋找。

大概過去一個鐘頭吧,我在清湖地鐵站D出口坐上了開往清湖的公交車。清湖,在這里是一個很大的區(qū)域,作為一個外來人員,我很難在短時間里摸清它的邊界和街道布局。在里頭行走著,就像陽臺上的一只螞蟻在我身上爬。無論爬到哪里,它發(fā)現哪里都是我:拇指甲是我,肚臍眼是我,胳肢窩雖有點臭但也是我。爬到黑黑的頭發(fā)叢里,它有些精疲力竭了——你的身軀咋會這么大!在叢林般的樓宇中穿行,我怎么才能完整地認識你呢?清湖,難道這里每一根路邊的野草、每一只餐余上的飛蟲也都是你么?不,能真正代表清湖的,不是它的臉相,不是它的身段,而是它那顆陳舊的心,是我夢境里那眼平靜清純的池水。就像卡西莫多所說的——“我的長相很難看,但能真正代表我的是我的靈魂?!蔽乙サ哪莻€地方,是清湖的心臟。

在新村站下車,你看到的是一排排并不十分高聳的樓房,一律現代公寓式建筑。用不著多想,只要對中國城市化進程稍有點了解的,就都知道這片區(qū)域的功能。因為開發(fā)年代不遠,所以放眼所能看到的都帶有強烈的新式氣息,不管樓房還是街道,即便街角處垃圾回收點也都是那么干凈整齊,還有路上的行人,個個都像是洗過陽光浴的少年,個個臉上都洋溢著的自信能感染每一個生靈。但這里沒有湖,這里是現代化的新村,是一大片青年務工者暫住的地方,是充滿青躁動的場地,不是我要去的那個平和的夢境。

——“請問一下,大爺:這附近有沒有什么湖或者池塘???”我向一個白頭發(fā)的老人打聽。在這里,到底有沒有湖,我想也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最清楚。時代變化得太快,我們只忙于創(chuàng)新,過去的一切,就像廢物一樣被扔進了垃圾桶里,或者像是多余的物件被擱置在了某個角落里。對于壓滿了灰塵或是被深埋在了土里的,年輕的人們當然不知道。他們,不但不知道,甚至于是不屑一顧。(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這里哪有什么湖!你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么?人山人海倒是?!迸赃叺睦先硕酥璞?,搖著精致的紙扇,很是氣憤地說。

——“就是有,也早就給填平了!不填平,怎么蓋這些樓房呢?”

——“您的意思是說,以前這里有,只不過現在被填了。難怪這里叫做清湖呢。”

——“這里是新村。真正的清湖村在后頭?!卑装l(fā)老人抬手指著樓房后邊,“你去那里看看吧?!?/p>

——“沒有湖了,我告訴你,年輕人。這里現在只有這樣子的樓房,”他指指身邊的房子,向我擺擺手,呡了口茶水,接著說:“你別聽著地名就以為有湖。這里叫清湖村,那你倒是看看,這里哪像個村子呢?凡事要思考一下嘛,不要隨隨便便就相信。”

——“呵呵… …是,是的。這里發(fā)展太快了,三十多年,變化非常大?!?/p>

——“這還不是國家政策好么!改革開放好,平地起高樓,漁村變都市?!?/p>

——“你倒是享著清福了,是吧?”

我向他們欠欠身,微笑著轉身離開,朝著老人指點的方向走去。

老村子,在今天的中國隨處可見,就像隨處可見的塑料用品,就像河灘上隨處可見的貝殼,成堆地在隨浪翻滾,在日復一日的翻滾中,逐漸成了一粒粒無法分辨的沙子。也有些會是幸運的,它們或者會成為某些有閑階層案頭的裝飾,甚至成為一個價值百萬的稀世珍奇,或者也會成為某些流浪者的庇護所,比如寄居蟹還有藤壺就會將自己安置于其間,也有些會成為某個孩子成長過程中一個夢的寄托或一個愿望的象征,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物證。在中國的城市化浪潮中,各地的老村子正處在各式各樣的境況之中。一個村子現在呈現怎樣的面貌,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些因素里頭,有它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有它們自身的歷史與特色,還有它們孕育出來的人口,甚至村頭生長著的那棵樹、流著的那條河。放眼當下的中國,我們細數農村的現狀,無不是這樣:要么被遺棄荒廢,任由時光來收拾;要么被吞并消化,讓遠游的歸客無跡可尋;要么就借助石頭和瓦片的古老與獨特,實現現代化的華麗轉身;還有一類,它沒有任何本質變化,依舊是供人們棲身的場所,只是棲身其間的不是原有的居民,而是自千里之外而來的打工者。在我所在的這座城市里,你能看到清晰的變動痕跡:一個村莊蛻變的痕跡,一座城市發(fā)展的痕跡,一個時代前進的痕跡。這樣的痕跡,就像在一座層層堆積的高山上,你看得見的那層層紋路,粒粒泥沙。我在這里走著,就感覺在一座博物館里瀏覽文物展覽,在空間里穿行,就是在時間中漫步,我看到的就是這座城市的變化過程。

“深圳,是一座由小漁村發(fā)展而來的現代化國際大都市?!边@似乎成了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共識,因而似乎就成了一種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真是這樣的么?縱觀人類社會發(fā)展史,哪座城市不是在原著居民點逐步建立起來的呢?農村,是人類文明的第一個固定化的空間載體,是人類真正進入文明時代的發(fā)端。只是隨著農業(yè)技術的進步和出于農業(yè)發(fā)展的需要,才出現了依附并且服務于農業(yè)的手工業(yè)和商業(yè),進而才出現了因第二類生產活動的深化、擴展而產生的市鎮(zhèn)。所以,深圳發(fā)端于海邊小漁村并不是什么人間奇跡。何況,你所目見的這片繁華也并非如宣傳的那樣是建立在一窮二白之上的,它也有它原始的物質基礎,還有后來的優(yōu)惠政策扶持和源源不斷的資源流入。我們總感嘆“平白無故”的奇跡,希求奇跡產生,樂于接受奇跡,享受奇跡帶來的精神震撼和心情愉悅。對無數的人而言,奇跡似乎是無中生有的美好,是起死回生的感動,而不是既有要素在不斷或隱或彰的相互作用后的明白顯現,是量的積累引發(fā)的質變。很多人并不在意這個,他們所能且愿看到的是眼前既是的結果,而不是內在的生發(fā)邏輯,只關乎偶然而忽視必然,只注重瞬間的花開而無意植物生長的點滴漫長。所以,在他們看來,深圳的發(fā)展就是個人間奇跡,是一之間在水田灘涂之上冒出來的曠世繁華。但事實并非如此!孩子的逐漸成長,只有父母知道得最清楚,而我只會說:啊,十幾年不見,你的變化好大!變化,是點滴積累的事實,而我所表達的是我個人的情緒。

在歷史進程的起點,這里可不只是水田和灘涂,這里也不只是鄉(xiāng)野漁村。80年代以前,在臨近香港的羅湖,就已經有了繁忙的商貿市場,而且還有廣九鐵路支線延伸至此。今天的東門老街,就是那時的繁華場所??梢哉f,在一定程度上,這里已經是一個現代化意義上的市鎮(zhèn)了。中國政府為了促進經濟社會發(fā)展、改善民生、穩(wěn)定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積極主動實行了改革開放政策。深圳,因其特殊的地理條件而成為了改革試驗的首選地區(qū)。我們固然需要昂揚向上的偉大時代精神,但我們更需要冷靜的理性分析,需要抽絲剝繭的耐心和定力,需要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面對著眼前的高樓大廈,面對著眼前的熙攘繁華,我們不能只有驚嘆,還要探尋它的根基,發(fā)現它的本質,解決煙花絢爛背后隱藏著的問題。——而問題就在我要去的那個老村子里。

走在樓房投下的陰影里,我像個剛進城的鄉(xiāng)野小孩,東張西望、上下打量,眼見的是那么陌生,那么神奇。我的這般模樣,不知道的,會不會以為我是個正在踩點的賊呢?可是,在注視我的人里頭,又有誰會知道呢?他們不需要知道。——你需要知道天上飄過的那朵云從哪里來么?你需要知道屋檐上的那只麻雀要去干什么么?我也不需要。說到底,在這樣一個人員流動就像風卷塵沙似的地方,有誰會在意你呢!你不過就是他走過的那段路邊上的一棵草、腳下踩過的臺階下的那一片樹葉。盡管我神態(tài)畏縮,但有誰會因此而判斷我行為不端呢?說我像個賊,我現在知道,這簡直就是村婦們天真的誹謗。在這里的這個時代,他們只會認為我是個不夠帥氣的邋遢男人!然而,我幸好走在了陰影里,我的身形因此就變得淺淡,像繪畫里的暈染,像電影里的龍?zhí)祝翊赏肜锏舫鰜淼膬闪0咨疤?。但“做賊”這個詞讓我想起幾十分鐘前坐在地下列車里看到身邊一個又一個低頭操弄手機的男人和女人時,我想到的行竊和乞討以及街頭或過道里的賣藝。而這,又讓我感到沉重。

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永恒的真善美,因而也沒有永恒的邪與惡。技術的進步,使得行竊這種令人憎恨的社會現象大為減少。就像當下,絕大多數人的口袋里除了一部需要密碼解鎖的智能手機,還有什么值得他人惦記的呢?因為智能手機的普及,打架斗毆的現象也很少發(fā)生了。然而,這卻讓街頭行乞的人們陷入了困境——為了向路人討錢,難道也要買部手機么?既然都買得起手機,而且又會操作智能手機,這樣的人跪在天橋上、躺在墻根下,還需要他人的同情么?還能贏得他人的同情么?沒有悲慘,就不會有同情,因而也就不會有收入。這,應該是我這幾年在街頭很少再看到乞討者的原因吧!看不到街頭的乞討者,也可能是他們已經不需要以此為生,——他們都轉業(yè)了!或者是都富裕了,或者是都集中統一了!走在陰影里,我暗自高興,為他們的命運,為這座城市的容貌,也為我自己的良心。

但我的良心自從被我體認到之后就從來沒有安寧過!靈魂的不安寧,就像心臟的未曾停止過跳動一樣,是我尚在活著的跡象?!視r常這樣安慰自己,這樣給自己繼續(xù)行走的勇氣。于是,我借著這股嬰兒呼吸一般輕薄的勇氣走進了東門熙熙攘攘的人群??赡艹宋?,在這群人里邊就不會再有第二個了,不會再有第二個像我這樣步履匆忙且慌張,不會再有第二個像我這樣神色凝重而渙散,不會再有第二個像我這樣只是一走而過的人了。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壓抑和排斥,像是蒼穹崩塌在我的頭頂,是巨浪推送我進海底;是災難前的不可名狀的恐慌與滅失。我刻骨銘心地認定:我絕不屬于這里!我不能在這里待得太久,否則我會窒息。這里的一切,在我而言,只能是抽象的概念,是書本上的文字描寫!我要趕緊逃離,血脈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驅使著我遠離這個紛繁的場地。我在這里行走,就像行走在一個未曾有過人跡的荒野叢林,這里藤木纏繞、鳥叫蟲鳴,一切都是那么原始荒蕪,寂靜沉暮,既荒涼又嘈雜,到處生機盎然又死氣沉沉。我急走,不去關注有序而擁擠的商鋪,不去關注古老而現代的建筑,也不去關注那些同我在兩個世界行走著的游客。我在人聲嗡鳴和燈光閃爍中很容易迷失方向,這同你在叢林里可能的遭遇一樣。我急走,猛抬頭,見著的是一座龐大高聳的山,它遮住了夕陽散落下的光輝,只在夾縫里透過一絲絲光線,照得我的視野里是一片橘黃。山,背著陽光,在黃昏里,在我的眼前,顯得烏黑一片;擋住了四分之三的天空,兀立在我面前,是地獄禁閉的大門給我死亡臨近的震撼與逼迫!望著它,我感到恐懼,我看到了無以規(guī)避的必然?!s緊走吧!我扭頭轉身,向埋設在地底下的列車站走去。就在這時,我又看到了它,我的良心。它們在自言自語,它們在自生自滅,它們在無知無覺地觀看著我眼前的一個個說不清楚的人生。

——他們!他們,來自哪里?為什么會在這里?看見你們,怎么讓我的良心發(fā)緊得這般模樣?坐在列車里,聽著哐嘰咔嚓的聲響,我的心就像我的上半身那樣筆直繃緊著:他們是真正在活著等死!當我想著技術的進步在逼著他們陷入困境時,未料困境中的他們卻如此鮮活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那個我以為是個概念化的地方。看著他們坐在文化舞臺的石階上,看著他們蹲在雜亂的角落里,看著他們老鼠偷食似地往嘴里扒著米飯,看著他們骯臟破爛的著裝,看著他們與旁邊玩滑板的少年的青春靚麗、與來來往往的笑逐顏開的女郎的美麗時尚、與匆忙擺動著筆直的大腿的西裝革履的男士的標準精致、與周邊除我和垃圾桶之外的一切的格格不入,我想到了多余與附著,想到了法餐盤子邊沿的綠頭蒼蠅,… …你們,和我一樣不應該在這里長久停留,——趕緊離開!我仰起頭,看著車頂上的廣告:他們?yōu)槭裁磿谀抢??他們還屬于這個世界么?他們?yōu)槭裁床荒芟袼麄冎苓叺哪切┤艘粯尤谌脒@個世界、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你們的存在,就像鏡面上的凹點,就像跑道上的沙石,讓這個世界變得不平整、不柔和!這是他們的功勞還是他們的罪過?可是,他們到底為什么會處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之中?他們犯了什么過錯,非得游離在世界的邊緣?到底是這個世界隔離了他們,還是他們摒棄了這個世界?他們是一只只逃脫群體的羊,是在進行自我放逐,還是遭受著外力的驅離?

約翰·鄧恩說:“無論誰死去,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因此,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泵總€人既然生而為人,就應該具有人之為人的特征,處于人之可以為人的境況之中。但現實教育我:人,并不是生而為人的,每一個人在出生時都只是一只黏糊糊的小動物,是it而不是he或she,它之為人,在于他出生的環(huán)境,在于他后天的狀況。這個世界并不美好,它不是天堂,它無法、似乎也沒必要保證每個人的常態(tài)生存,它自然而然地將人分為三六九等,就像自然而然地將人分為雄性和雌性一樣。所以鄧恩的“喪鐘”敲得有點一廂情愿,就像卡西莫多敲響情的鐘聲一樣。他們死了,跟桌上的一抹灰塵被你擦掉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就是原始叢林里的一只只蠕蟲而已,沒有誰會在意他們的死活,他們的存在就等于虛無。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卻是:誰的存在都有可能變得毫無價值。換句話說,他們就是每一個人存在的可能性,預示著每一個人未來可能的存在狀況,就像小時候聽到的教訓:不好好讀書,將來就跟那個誰誰誰一樣。我想:他們可能也接受過這樣的訓導。依據鄧恩的說法,我們還可以這樣作想:因為他們的存在,就足以證明這個時代的不完滿,他們的現狀足以反映出這個社會的痼疾,足以說明這個社會需要救治的,而不僅僅是他們。有個叫Jean的英國籍視頻播客在貴州拍攝短視頻時說:“你們看,這里是中國五線城市里的一座公園。這里很干凈,地上見不到一張紙屑,路邊也見不到一個流浪者?!比绻袡C會,我真要好好問問他:你知道他們都去哪里了么?米其林餐廳里見不到綠頭蒼蠅,并不意味著這個世上就沒有了它們的蹤跡。

——是的,他們就是靜默在高樓陰影角落里的蒼蠅。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來自哪里。

今天的確很悶熱,走到哪都感覺空氣像是肩頭的重負,壓得人氣喘吁吁!記得去年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太陽底下,我看到這樣的一處可供人們居住的場所,是老人所指的那個清湖老村。村子并不大,但的確是很破舊,要不是有人在這里居住,簡直可以說是一座荒村,甚至有些荒村也未必有它這樣的簡陋破敗。但是這里,去年的這個時候還有人在居住;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狹窄的巷道里行走,就有人當面問我是否愿意租房;去年的這個時候,問我是否愿意租房的那個人是位中年婦女,去年這個時候的她正在一座古式建筑前的不銹鋼欄桿上曬棉被。那時候,因為有人居住,所以行走其間還能感受到人的氣息,感受得到生活的實在,感受得到人世的荒涼與寂靜,感受得到人作為生命體的卑微與硬朗。但是今天,它徹底荒涼了,寂靜得如深夜的荒野。這個村子的歷史有多悠久呢?我想,除了本村的原著居民在翻族譜時才能說得出來外,不會再有旁的人了解了?!朗氯绱耸忞s,誰還有過多的精力去了解這樣一件沒有價值的事呢?我也沒有理會,也無需去查找它詳實的資料,在逼仄的巷道里行走,我只需要看到它當下的面貌,用腳去丈量,用心去觀察,用大腦去思考。我要知道的不是它的過去,而是它當下的狀況為何會如此荒涼,去年在這里居住的那些人們都去了哪里?他們?yōu)槭裁匆w搬離這里?搬離這里,是出于自愿的選擇還是被迫無奈之舉?

大灣區(qū)這一帶幾座大城市里的傳統民居,我有幸都見過。這里的房子都是一律的低矮、陰暗,室內都有著相似的布局:打開大門之前,你得推開一道鑲嵌在石頭墻里的柵欄似的窄窄的木格子護門;借著幽暗昏沉的散光,抬頭看到的是木制的閣樓;閣樓底下擺置的,是烏黑的太師椅和太師椅邊上一樣烏黑的茶幾,還有高高的雕飾精細的香案;進門左手或者右手邊,就是一道狹窄而略顯玲瓏的樓梯;順著樓梯,你能上到的又是一間矮矮的閣樓;這閣樓底下,是爺爺奶奶們頤養(yǎng)天年的臥室;與這臥室對面的,是另一間臥室。我見過很豪華的一間,里頭擺放的都是些精美的木制家具,看上去很有些年頭,是那個時候匠人們的精心打造。但這樣的豪華與精美,并不在我所站立其間的這個老村子里,這個老村子里所擁有的傳統也和我眼前的現實一樣陳舊衰敗。老村名叫清湖,坐落在與它同名的公園腳下,被郁郁蔥蔥的竹木掩蓋著,被高高的圍墻阻擋著。村子的西面是一排排公寓樓,南面小河對岸是富士康,北面是一處不多久就能見著繁華的施工現場??梢哉f,老舊的它正處在現代化的中心,是繁華中的一個靜謐之處,是光明里的黑洞,是時代中的盲區(qū)。跟其他我所見過的屋子不同,這里的不是供人們觀看的,而是供人們居住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供人們安身之用的。因為這里沒什么與眾不同,因而也就沒什么額外的價值,除了每個月還能給戶主們帶來幾百塊錢收入。我想,這樣微渺的租金收入,在戶主們看來也是可有可無的,就像這里的存在一樣可有可無。

站在狹窄的、雜物堆積的屋弄里抬頭向外看,除了眼前屋頂上泛白的瓦松,還有墻上的破洞和隨風招擺的碎帆布,還有就是高出屋頂的閃亮艷麗的通體鑲嵌深藍色玻璃的都市寫字樓和高檔商品樓。站在這里看一眼,或者是在這里頭走幾步,你能感受到什么呢?城市發(fā)展的不平衡,還是它巨大的包容性?是城市社會的貧富差距,還是這里的角落所顯現出來的臟亂差?能來這里的,比如我,會是些什么人呢?正在用膠合板搭建起來的廚房里做午飯的大姐和我有什么不一樣呢?我是否還擠得出來龍眼樹下正在蕩秋千的那群孩子們臉上綻放的笑容?我不敢用手機拍照,那位滿臉滄桑、皮膚黝黑的大叔正直直地盯著我,似乎在說:真正閑得無聊的家伙,老子晾衣服有什么好拍的!或者在說:他媽的,拿手機東拍西拍就能掙到錢,這個世道真他媽的是… …也可能是在說:你拍著干啥,是要引著政府趕快來拆除這里么?

破舊陰暗低矮的房屋還在這里靜置著,誰家的橘黃色制服也忘了收走,在我的仰視的目光里,像一面潰軍的旗,掛在開裂了的竹竿上一聲不響,似乎在警示我:看,被人遺忘在時間里是件多么卑微的事!可是,被遺忘的又何止這一件衣服呢?從一扇不知被哪股流浪的風吹開了的門進去,我看見門口躺著一塊銀白色的鐵皮,上面張貼著一張已淡了色的粉紅的A4紙,還能清晰辨認的黑色字跡正警告著每一個來這里的人:該房屋存在安全風險,不得入?。∥铱吹?,這里的每間屋子現在都被腳下這樣的鐵皮封堵住了,每一個過來的人都被拒絕在了門外。這里,現在真正成了寂寞的村落,除了我,沒有一個可見的人影。探身看看昏暗的里間,一股潮濕濃重的霉氣沖進了我的鼻腔;右邊的木梁上,我看見了一架揚秕谷用的風車在那里擱著,像一只蜘蛛的殼,充實著屋里的老舊與死寂。沒敢再往里走,站在門口上下打量著:門的左后邊是一間僅夠一人蹲下的廁所,擋墻是用膠合板隨意拼撘的,膠合板的下腳已經腐爛發(fā)黑了;不高的頂上,有一塊生了銹的波紋狀鐵皮斜靠在屋墻上,依然能夠發(fā)揮遮羞的作用,如果我要在這里拉泡屎的話;墻角烏黑的水管末端,有一只白色塑料殼包裹著的物件,不知是什么正在靜靜地等著時間的笑話,等著一層又一層的灰塵疊壓。這又是被誰扔在了這里的呢?——這里的人,他們一個個都去了哪里?可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見著煙火在這板房里往外冒,還聽著姑娘的笑聲透過墻縫在小巷子里游蕩;那時候,雜物堆上有晾曬著的被服和木瓜條,龍須果藤在陽光下昂頭向上,低矮的板房里有漢子們在劃拳喝酒,野貓在墻頭向它的同伴齜牙怒叫;那時候,在盛的太陽底下,行走在滿墻青苔的屋巷里,我聽到一個婦女在清淡地問:老板,你是要租房子么?這里很便宜的… …

美國社會學家馬修·德斯蒙德在《掃地出門》中將司科特拖車房里那些連小偷都不想要的物件稱為“出土的文物或遠古化石”。跟他的整本書一樣,這也是非常精彩的一段描寫。這段文字,讓我想起歐·亨利的《帶家具出租的房間》。在珀達太太出租給青年男子的房間里,每一件物品上都像積壓了層層灰塵一樣沉淀了一個又一個房客的信息。出租屋,那些租給低收入者的房屋,里頭的空氣都比別的地方要厚重,就像地質巖層一樣,一層又一層、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地積壓著每一個租客的呼息和體味。這樣的屋子,就是一個地質寶庫,它記錄著底層社會的生活,記錄著已經消逝了的年代和那個年代里的人們的蹤跡。我們這里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它們,當下正面臨著挖掘機的沉重審判。

正在開審的清湖村,我已經進不去了!所有路口都被當地空屋行動指揮部聘用的工人用天藍色的鐵皮板擋死了?!翱瘴菪袆又笓]部”,這幾個字,是印在那張粉紅色A4紙上的。“空屋”,是名詞還是動賓詞組呢?“空”字讀平聲還是入聲?從整個組織的名稱來看,從語言的整體結構來看,“空”在這里是應當讀“k'ong”的,作動詞用。因為,既然是“行動指揮部”,就應該有所行動;既然有所行動,那就應該有具體的形式和對象。那么,這個“指揮部”就是一個使這里的屋子都空(入聲)出來的組織,就是使這里的人口都搬出來以使房屋都空(平聲)著的組織。所以,我今天看到的,就都是這個組織行動后的結果,是這個指揮部的杰作:人員都已搬離,留下的都是些廢棄之物,是一片荒野的寂靜,是城市繁華喧囂的印證?!墒牵莻€盯著我看的大叔,那群在荔枝樹下蕩秋千的孩子和那個弄得鍋鏟哐當作響的婦女,還有在村后那間漏屋里刷抖音的那個小年青,他們都去了哪里?是什么讓他們離開的?是悶熱逼仄的空間,搖搖欲墜的磚瓦,還是門上張貼著的粉紅色告示——這里已不適合居???他們搬走了,背著包裹,挎著編織袋,拎著塑料桶,拖著行李箱,可能還抱著小孩,汗涔涔地擠進了開往下一個居住點的公交或者地鐵還是面包車呢?——人搬走了,這里的每間屋子現在都是空屋!“空(平聲)屋行動指揮部”接下來,我想,就該有下一步的動作了吧;不久的將來,這里便會再現城市的本真。

——“喂,你好!請問你那里是不是有房子出租???”

——“你要什么樣的房子?”手機里傳出來一腔的廣東音。

——“單間?!?/p>

——“單間,現在沒有。只有一室一廳和兩室一廳的。”

——“那一室一廳的租金一個月多少?”

——“1600到2000?!?/p>

——“大件家具有沒有?”

——“沙發(fā),床和衣柜?!?/p>

——“沒有空調么?”

——“沒有?!?/p>

——“那可不可以提供電扇?熱水呢?”

——“你到底要不要房?”

——“情況總得先問清楚嘛!”

——“你有沒有租過房?這邊的房子,全都一個樣子?!?/p>

——“面積有多大?”

——“要的話,過來看一下。”

——“… …”

很多人都在抱怨中國的房價逐年高漲,但對這種現象卻沒有統一的態(tài)度和根本性的認識,因而也就沒有十分穩(wěn)定湊效的舉措。在這里,有一種觀點是:政府給予房產的優(yōu)惠不像給予工業(yè)的那樣多。這里的廠區(qū)用地費用就比住宅用地費用低,由此導致大量土地被開發(fā)成了廠房而非住宅。在人口日益增長而建設用地日益減少的情況下,作為剛需的住宅其價格自然而然就會一路攀升。他們說,這是必然的結果!持這種看法的人,似乎指出了不同產業(yè)在開發(fā)用地上存在的矛盾,看到了房地產市場的供需失衡。但是,只要夜間到各大樓盤周邊轉轉就不難發(fā)現,沒幾座是完全亮燈的。官方的統計數據顯示,這座城市的房屋入住率只有45%。據特區(qū)報報道,截止2020年初,這座城市的公有住房總量1082萬套,人均居住面積27平方米,戶均1.13套(間)。2020年8月的人口普查結果顯示,深圳市的居住總人口有1756.01萬,家庭戶,戶均人口2.25人。由這些統計數據,我們至少能看到:居住空間在這里并不是特別的緊張,房屋市場總體上是供需均衡的。但為什么房價還在逐年高漲?有人會懷疑數據的不真實,也有人會說數據背后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正是這些隱藏著的因素在左右著這座城市里無數打工人的日常生活,左右著這整座城市的價值,甚至是這里每個人的生命價值。可是,數據背后隱藏著的到底是什么呢,如果它真有秘密的話?

前段時間看到過一則新聞報道,是日本某家知名媒體刊發(fā)的。文章里說,在今天的中國即使收入低也能過上好的生活。收入低,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符合怎樣的統計標準才算是真正的低收入呢?所有的一切,我們都用人民幣來衡量:這里最低的工資標準是2200元人民幣,稅前平均工資是7825元人民幣。環(huán)衛(wèi)工人、勤雜工、工廠學徒、工地小工、保安人員等等,他們在這樣的大都市里生活會是很幸福的么?有人會說:啊,幸福與金錢無關,幸福同內心相聯??墒牵隳晟俚暮⒆由喜黄鸷脤W校咋辦?你患病的父母住不進好醫(yī)院咋辦?你年過三十的兒子因買不起房而無法結婚咋辦?你自己的日子自然是可以關起門來過,一日三餐可以開水就白饃,可是,出門之后呢?——走在人群里,我又算得了什么!連抬頭仰望高樓的勇氣都會因口袋干癟而一泄殆盡了!所以,無論在哪方面,能省的就盡力省下。400元的房子能安家,200元的屋子也能遮風擋;我在這里不是生活,而僅僅是為了掙錢!這里,就像是老家的田地,我在其間著揮灑汗水只為秋季的收成。住不進公寓,也住不起民宅,能不花的就不花,能將就的就湊合;一日三餐,只圖個安穩(wěn),只圖份差不多的收入,即便是在破舊衰敗的老村子里住又何妨!在哪里,不都是吃和睡么?吃飽了,躺下就能睡著,偶爾也和熟人聊聊天,講講人生的辛酸苦辣。如果實在無力挽救了,那就——活著等死!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這也可以稱之為生活的話。那么你說,這樣的日子好與不好呢?

在這個世上,活著的人,除了極少數有著某種宗教信仰的,還有誰不愿意住進寬敞明亮的房子呢?有誰會厭棄李嘉誠的私人別墅?有誰會厭棄八萬元人民幣一宿的總統套房?誰不愿意在這個世上擁有自己的一片獨立空間?可是,人民排斥了他們,財富驅逐了他們,一種無形的力量將他們放棄在了都市的角落,放棄在了社會的邊緣,放棄在了時代的死水潭里。他們,一層又一層地被剝離,一代又一代地被驅趕,就像玉米選種,就像洋蔥剝皮,留在這個社會的,最終就是吳曉波眼界里的精英,可用來做某位美食博主鏡頭下的“開水白菜”!從農村趕到城市,從城市中心趕到城市邊緣,從邊緣趕到郊野,他們始終沒有成為自己的主人,更沒有成為這個社會的主人。他們,只是社會財富的制造工具!用舊了,失去了作用,就會被扔棄到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讓自然的力量將其腐朽,將其消化。

城市的邊緣在地理上很廣大,廣大到可以觸及地球的任何一塊土地,但是它們也很狹小,狹小得容不下打工者的床鋪。對待他們的床鋪,城市會以秋風掃落葉般的態(tài)勢將它們席卷清理出邊界。有人可能會說:這體現為城市空間的對外拓展,是城市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這自然是不錯的!可是,發(fā)展的另一面是打工者的被驅逐,是他們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流浪,飄蕩。他們,永遠融不進這個現代化的城市,他們永遠是城市社會的邊緣者,寄生者。這里越是現代化,他們就越遠離這里,遠離他們一手創(chuàng)建的這座城市!——他們,在親手培育一股力量,一股將自己不斷驅離至邊緣地帶的力量。

城市化,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從產業(yè)發(fā)展模式上看,總體是循著這樣一個步驟在行進著,即從工業(yè)到服務業(yè)的轉化。工業(yè),是在農業(yè)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同時也是伴隨著商業(yè)和服務業(yè)而存在的。只有當工業(yè)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人口聚集到一定規(guī)模時,服務業(yè)才會大規(guī)模地發(fā)展起來。只要認真審視一座城市的發(fā)展脈絡,就會很清晰地看到:小鎮(zhèn)取代農村,這是原始階段;大量的工廠建設,農田、林地、荒山就會被夷為平地,村鎮(zhèn)就會變成商業(yè)和居住聚集地;隨著經濟的發(fā)展、社會財富的增加,人們對生活形式與內容的新要求以及由此而帶來的生產成本的提升,工廠外遷就成了必然。而代替工廠區(qū)的,就會是繁華的商品貿易交易場地,是所謂商業(yè)區(qū)、住宅區(qū)以及相應的公共服務區(qū)。這一過程,在任何一座高度發(fā)達的現代化都市都能明顯地被觀察得到。這里,也體現得十分突出,是我肉眼能看到的變化。當媒體報道說“這是一座崛起于農田、灘涂之上的現代化大都市”時,它所要表達的無非就是:啊,這座城市的發(fā)展速度實在是驚人?!獌H此而已!可是,它沒能說或者不敢說的也就隱含在了其中:四十年間,它完成了由農業(yè)到工業(yè)再到商業(yè)和服務業(yè)的迅速轉型。工業(yè),為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是現在,這里的工業(yè)正在逐漸地式微,工廠在政府的積極引領下也正在有步驟地外遷,… …于是,你就看到了有無數的人口時時刻刻在搬家或時時刻刻在準備著搬家!我看到他們,從一個地區(qū)搬到另一個地區(qū),就像夏天暴雨過后的螞蟻,從被雨水浸泡的墻角全體搬到另一個墻角。他們,用自己的血汗?jié)补嗟姆比A與舒適卻在不斷地驅逐著自己,不斷地將自己驅趕到城市的邊緣。他們始終處在被驅逐的狀態(tài)之中!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工具,是城市化進程中的傭人!那么,我不禁要問:他們創(chuàng)造的這份繁華究竟是為誰創(chuàng)造的呢?他們,到底是誰操弄在手的工具?

清湖老村被清空了,或許是因為房子老舊、存在安全風險,那么白石洲呢?那里的房子也住不得人么?現在想想,其實,即便是清湖老村,也未必就是房子老舊得住不得人,“空屋行動指揮部”也未必就是出于所謂保障人身安全而驅散他們,驅散他們更多的考慮是城市容貌和社會安全。他們在那里住了不止一兩年,房屋的現狀也不止一兩年如此,為何偏偏要在今年才清空它們?是因為,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qū)不允許有這種格格不入的居住區(qū)域存在,不允許有任何不利于示范區(qū)光鮮亮麗形象展示的證據么?房屋是老舊的,因而驅逐他們的理由也自然是正當合理的。我想,這里很快就會被鏟平,這里的狀況很快就只會停留在極個別人的記憶里,停留在我的這篇文字里或某些偶然撞進來的游客的相機里。這里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呢?我想,這早已在主政者和主建者的腦海里繪就了吧,早已經在馬路那邊現實地存在著。

在這座現代化的城市,只在人們記憶里留存的,又何止是這里呢?白石洲,據說是這座城市中最大的城中村,不也即將成為一種記憶么?如何留住記憶,如何讓人們了解自己的過往,成了現代化進程中的一項巨大工程。在這里,這樣的工程除了各大博物館外,還有文字和圖片信息的匯集,還有我這篇文字里所提及到的某些古村落的修繕和維護。在這方面,我知道的就有大鵬鎖城、南頭古城和上星古村。還有一種形式就是在保護的基礎上進行特色化開發(fā)再利用,比如荷蘭花卉小鎮(zhèn)、甘坑客家小鎮(zhèn)、鳳凰古村、上圍藝術村、觀瀾版畫村、清平影視古村等。無論何種形式的開發(fā)利用,都是一種商業(yè)化運作,是借助資本的力量實現古村落的再度復活??勺罱K復活的,不是人而是房屋建筑,不是過往的生活而是現代都市的休閑消費,再現的只是供忙碌的現代都市人消費的一種商品。這樣的工程,能給人怎樣的記憶呢?很難說。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在古色古香的巷道里,游客們切實感受到了資本力量的神奇。資本,它完全可以驅散一批人,又完全可以聚集一批人!它可以將一座煙火繚繞的村子變得野草橫生、死寂落寞,也可以立馬讓其變成一處典雅閑適的風光寶地。記得在上圍藝術村,就見著一堵兩米來高的破舊頹圮的土筑屋墻在鋼化玻璃的護佑下也成了一件供人觀賞的據說是具有厚重現實主義色彩的藝術品;在甘坑小鎮(zhèn),就見著幾個不知哪位木匠用過了的木刨和鐵鋸被有序地掛在了門墻上也成了一件供游客們觀賞的具有厚重現實主義色彩的藝術品。如果這樣的話,那么,清湖老村那間破屋里的揚谷子的木制機器呢?它是什么?它,只在等待著腐朽,等待著鐵質機器在轟隆隆的聲響中將其碾碎掩埋。而等待腐朽的,何止那臺揚谷風車,等待腐朽的還有上星舊屋村墻頭上的瓦松,還有鳳凰舊屋村后那只矮房子里的油煙,… …在這兩處,在等待腐朽的陳舊的屋子里,你還能看到的是都市邊緣的生活,是現代生活之外的生活,是遠離傳統的他鄉(xiāng)生活,是被都市遺棄的生活,一種為資本所不屑一顧的生活,一種早該被清理出人類記憶、被時代遺忘掉的生活。

這里,是都市邊緣,是現代社會的邊緣,是宇宙的邊緣。——這里,是即將被拆除重建的白石洲。我站在這里,就像站在了時空的盡頭??墒?,宇宙有盡頭么?地球距離銀河系中心有光年,這里到市政府有42.8公里,我和當代社會隔著我的一生。這里,是繁雜熙攘的松崗上新農貿市場周邊的村落。抬頭看著擁擠的樓房,和陰暗狹窄的巷道,還有巷道里雜亂堆放的各種物件,我想到了我們的一句話——“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钡掖藭r感受到的不是釋然閑適,而是一種莫名的孤寂與荒涼,一種被拋離中心的落寞和恐慌。我站在這里,就像是站在了寂靜的春天,是迥無人煙的敗野荒村,是深密的原始叢林。人世的繁華與熱鬧,離這里很遠很遠,遠得猶如我大腦里的想象,是耳邊的弘音,虛無縹緲。一切都是靜止的,但這靜止不是立體可觀的東西,而是老宅子里的陰暗潮濕,是這陰暗潮濕里窸窣的爬蟲和彌漫空間的霉氣,是稀薄的陽光,是曾感受過的西北天的薄冷。人世在哪里?人世在天邊,在宇宙的邊緣。這里,是和人世并行的令一個世界!這里,是距離深圳市中心42.8公里遠的城中村,是外來務工人員的棲息之地,是他們謀求生存的場地??赡苡腥藭f:你這是在刻意剝離社會層面,這只是你自己內心的投射而并不代表真實。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樣的說法也有其道理。畢竟,他們都還在城里活動著;這里畢竟不同于他們千里之外的老家農村;他們也畢竟在街道上穿梭著,畢竟在操弄著現代化的通訊工具和生產機器,畢竟也在和其他的人們呼吸著同樣渾濁的空氣。他們與這座城市、與現代化有著緊密的聯系,他們是參與者、建設者,是這個大都市的一部分?!坪醯拇_如此!他們從來沒有被嫌棄過,他們歷來就被告知著:“來了就是深圳人?!笨墒?,有多少人愿意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鄉(xiāng),有多少人把這里就變成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呢?一個擁有2000多萬人口的城市,戶籍人口卻只有700來萬,這就是現實。只把大都市當作淘金地,這觀念固然顯得陳舊,但它卻事實地在他們的腦海里正發(fā)揮著作用。也未必就是他們有多么的眷念故鄉(xiāng),有多么的迂腐,在龐大如山、冰冷如鐵的現實面前,他們只有這樣的選擇!——高昂的房價,嚴緊的政策,只能讓他們視這里為他鄉(xiāng);于是,他們在這里能發(fā)揮的也就是手和嘴的功能,是工廠里的勞動者,是街頭的消費者,僅此而已!——于是,大腦對他們而言就成了和闌尾一樣的多余的器官。這樣的說法,是完全符合精英主義者吳曉波之流的心意的:絕大多數都是些無用之人!只不過,他吳曉波先生思考得更深入、更徹底些。照他的邏輯繼續(xù)推下去,那么,我所站立的這個地方,就是早該鏟平的垃圾集聚地,是一切破敗、邪惡、丑陋、愚昧的溫床,總之就是現代文明的對立面。

十幾年前,大概是2004年,這里就已經成為一個沒有農村、沒有農村人口的現代化城市。原來的農民因為城區(qū)的漫浸,已經人為地脫離了原有的生活,不再種植莊稼,不再在低矮破舊的房屋里居住,他們,現在的市民,是僅靠收租就可以過上富裕生活的城里人。自那時起,你在這里所能看到的就是與你印象中的農村所不同的場所,就被冠以了全新的名稱——“城中村”,或者是“棚戶區(qū)”。但這里居住的不是農民,不是貧民和乞討者,而是外來的務工人員,是他們。在一本由馬立安主編的著作里,有篇文字是這樣解說的:深圳的城市建設規(guī)劃,是傳統農民和現代化的主政者之間圍繞土地權益進行博弈的結果。這樣的描述,我以為更具社會的真實與細膩。據我有限的觀察,來到這里的他們暫住的地點大概有兩類。一是像清湖那樣破舊老村,是因區(qū)位因素而被遺忘了角落。那里,房租低廉,離出賣勞動力的場地富士康也不遠,生活相對于老家農村也還便利。其實,大城市里的生活,無論在那個片區(qū),相對都是便利的,只要你的口袋里還有可供使用的金錢。而這,也就是城市最大的魅力!因為城市是人口聚集的地方,用馬云的話說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他人的需求就是我的商機。在沒有農田的地方,人們維持生計最直接的活動就是同他人交換。而他們能夠拿來交換的就只有日益低廉的勞動力了!這另一面對商家而言就是:你只要活著,就是我的希望;你只要想活,我就有希望。至于你住在怎樣的地方,是無關緊要的。在意他們居住環(huán)境的,是這個城市的主政者和房地產開發(fā)商。因此,就有了白石洲的拆除和重建!

白石洲和流塘舊村是第二種類型的暫住地。這里是在城市化的進程中,被城市化之風吹拂而過的地方,是得到了春雨滋潤過的地方,這里是現代化余光照耀著的地方,是傳統與現代的過渡地帶,是精明的村民們照著城市的模樣打造的現代性農村。在這樣的農村,你看不到綠色的莊稼,你看到的是土灰色的鋼筋水泥建筑,一幢又一幢的房屋就像是原始叢林里樹木,有序而又無序地瘋狂生長著。原來的農民轉型成了收租人,房租成了他們的收入,樓房成了莊稼,每一平米的空間都成了金燦燦的稻穗子。但是,你絕沒見過種得這么緊密的莊稼,你也絕沒見過長得這么擁擠的稻株,即便是在那個瘋狂喪智的年代,即便是在那個智識初現的時代,你也見不到這么悠閑自得的田野勞動者。植物離不開陽光,但這里的樓房以及樓房里居住著的他們卻可以;如果政策允許,這里的農民肯定會將地里的作物培植得比天還高;如果政策允許,居住在這里的他們未必不會躺倒街道邊上去,因為他們所需要的并不是這里擁擠逼仄、油膩污濁的房子,而只是一個可供躺平幾小時的隱私空間。

我們的政府是始終在為民辦事實、謀幸福的,始終在竭力為人民營造舒適安全的生活環(huán)境。因此它發(fā)現:類似白石洲這樣的地方,房屋建造得太緊密,電線、水管鋪設太混亂,往來人員背景太復雜,存在嚴重的消防、治安隱患。出于城市統一規(guī)劃管理的需要,出于建設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qū)的需要,出于讓全體人民都能過上幸福美好生活的謀劃,必須對這些“民間握手樓”及其周邊地區(qū)進行規(guī)劃改造,為深圳人民打造美麗和諧的人居環(huán)境。所以,在此居住的全部人員,必須限期搬離!——為啥要我們搬?因為這里即將建設一個現代美麗舒適的多功能生活區(qū)?!@跟我有啥子關系?要有大局意識,不要因為一己之私損害整體利益,拖累城市社會發(fā)展!——那我能獲得什么好處?… …這里的幾十萬人口,他們現在都分居到哪里去了呢?

上一次去白石洲還是在上一次,大概六年前吧。無意間的瞎轉悠,只為著感悟大都市的生活節(jié)奏,只為著尋覓現代生活的真昧。但是,看著那里的擁擠和嘈雜,看著那里的同都市的炯炯異樣,看著那里的世俗與低微,我想到了原始森林的分層,體悟到了社會生活的粗糙本質,以及我的無知稚嫩。事實就是這樣的邪魅:你要追逐的,到頭來才發(fā)現它其實就在你身邊。我要發(fā)現的都市生活不就是我自己的么,不就是我所厭棄的那種種么?——啊,難道這就是這個時代生活的樣式么?這就是每個地方的未來狀況?這難道就是我們所追求的現代化?今年暑假期間,我又去了趟白石洲。在雨后潮濕的空氣里行走著,我感到一種荒涼清冷,是寂滅之感,是孤獨,一種無依無靠的飄零,像深夜里的野鬼。灰黑的水泥路面上,水滋滋的,青苔星星點點,時不時地有水滴從墻頭掉下來,落在下邊的窨井里,發(fā)出叮咚的聲響,猶如響在深山的巖洞里,幽密古遠;每一幢樓房一層的窗戶都嚴嚴實實地被砌封了,儼然是一座戰(zhàn)時的堡壘,高高聳立在濃煙滾滾的戰(zhàn)場,但我在這里看不到半絲的煙火氣息,滿眼是天藍色的鐵皮擋板和被擋板隔離開了的拆除了窗玻璃的一幢幢樓房;沒了玻璃窗戶的樓房立在那里,多像挖空了眼睛的人,面目空洞黢黑,是即將赴死的佝僂。如果不是遠處偶爾傳來的汽車聲,我都沒有勇氣在這個毫無人氣的地方長留,更不用說透過鐵皮擋板的縫隙去看看空曠如野的院落和幽暗濕膩的樓道了?!@簡直就是一個人類滅絕后的生活遺址!可我還活著,那么,這里的人都去了哪里?是外星怪物擄走了么,還是在睡夢中實現了時空的轉換?我當然可以這樣天真地詢問每一個我認識的小孩,他們會告訴我說:這是深圳在為市民建造未來美麗的新家園呢,你看那些擋板上不都清楚地寫著么!——“再見,只為再建”、“助力共建文明城,先行示范再出發(fā)”、“今天的改變,是為明天的美好;白石洲人從此揭開新的一頁”、“齊心協力推舊改,共同富裕奔小康”。誰的明天會更美好?我們能否共同富裕?我不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他們現在都去了哪里?

走出被一棟棟樓房割裂的空間,站在外圍的馬路邊上,我又看到了那幾個壯漢。他們光著膀子,坐在污垢厚實的木制板車扶手上,瞇著還是睜著眼睛,我沒敢仔細辨別,只知道他們在等著拉活計,等著搬家的人們給他們帶來點滴收入。細葉榕樹密匝匝的葉子擋住了夏日灼熱的陽光,黑漆漆的樹冠里時不時地有兩點水珠滴下來,落在他們的臂膀上或是板車上,洇濕了他們?yōu)鹾诘钠つw,也洇濕了板車上油膩膩的包裝紙。看著這樣的生意人,我不禁感慨:都這時代了,有誰還會找他們拉東西呢?他們,是在等待他人施舍的流浪者,還是在等待他人餐桌殘留的流浪狗?他們,是一群稻田里的撿漏者,還是哪個時代的孑遺?然而,諷刺的是,在具有“世界創(chuàng)新之都”美譽的這里,竟然還有人需要他們用骯臟的木板車拉著陳舊的生活用品走向下一個暫居的地方!

那天,在東門老街的路燈桿下,看見兩個袒胸露乳的中年男子。他們似乎很愜意地躺在四輪小拖車上,瞇縫著眼睛,頭靠著燈柱子,有意無意地打量著身邊過往的都市閑人。他們,是這里的貨物搬運工!黃昏里,他們正在享受著屬于他們的生活。那天,在白石洲的出口處,我看見四個壯實的中年男子坐在大榕樹下玩著紙牌。他們光著膀子,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肉,下身穿的長褲都是一律的青灰色,跟腳下的水泥路面差不多,粗糙骯臟??粗麄冃ξ泛呛堑娜菝?,我似乎懷疑他們可能比他們的主顧過得還自在快活?;蛟S,他們這陣子已經掙了不少了吧!他們的腳踏三輪車或是手拉的木板車,雖老舊不堪,但我想還是拉得動這里一個家庭全部物件的。畢竟,這里是中國,他們是中國當下的農民工!只是,他們和他們的主顧們一樣,也面臨著被驅逐的命運。只是,驅逐他們的不是安全隱患,不是城市容貌,而是螞蟻,是快狗,是貨拉拉,是他們自己。那天,在固戍村的一個街道上,一家便利店門口,有兩個男青年正在一張折疊桌子兩邊對坐著,看樣子似乎正在談論著什么。桌上堆放著幾包檳榔和瓜子,腳下的水泥地面上各放著三個淡黃色的啤酒罐子。我不遠地站著,想聽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他們是在商討創(chuàng)業(yè)的事么,還是在議論社會問題,抑或只是在聊聊家常?他們,都穿著印有時尚花紋的短袖T恤和緊身的牛仔褲子,滿頭膨炸或雜色斑斕的毛發(fā),讓人一看就會猜測是某個電子工廠里的一線員工,或者就是曾經火爆網絡的街頭大神。四條粗壯的腿,有兩條橫搭在它們的主人對面的塑料靠背椅子上,一條勾拉著藍色的塑料拖鞋在地面上前后撥拉,還有一條正被它的主人擱在了桌子的邊沿,被放在桌沿上的那只膝蓋上正放著一只同樣粗壯的胳膊。我很清楚,這是他們年輕時常有的灑脫姿態(tài),像是不受重力作用的浮云在高空里飄蕩。飄著,飄著,飄著飄著,可是它們最終會飄到哪里去呢?

他說:我下周要去另一個工廠。你到時候幫我搬一下東西!

——咋了?你狗日的,這里尋不著母的,就想著轉換陣地了?

——放狗屁!老子這叫騰籠換鳥。我這一走,你他媽的不就有機會了。老子這是為你著想。

——哎呀呀,天底下三只腳的烏龜不多見,兩只腳的女人到處是。老子還稀罕你撿剩的下三貨!笑話。

——有志氣,哥喜歡!但是,你別想多了。老子可不是施舍。

——呵,誰稀罕!告訴你,二班車間的那個,老子早就上過多少次了。

——喲,有一手嘛??床怀鰜?!厲害。

… …

“兩個多么有志的青年”呵??!我想:像他們這樣的,在這個千萬級別人口的大都市里,到底還有多少?我自己呢,算不算是其中的一員?——好一群無根的漂游者!一群時刻面臨著被驅逐的寄生者!

我們的根在哪里?有人說在農村??墒牵覀儾徽莿倧霓r村逃離出來的么?也有人說在古文字里。于是就有了當下狂熱的所謂弘揚國粹的自信。然而,這都說明不了問題。擺在我和他們面前的,是真真切切的“回不去,也進不來?!薄盎夭蝗ァ?,既有現實的技術原因,也有個人的主觀因素。中國農村的那種不倫不類的生活方式已無法適應當下的中國青年!何況,即便他們回去,又如何維續(xù)今后的生存?因而“進不來”就成了當下社會急需撲滅的火。農村的土地和房屋正在確權,城市里的住房和日用品價格正在高企,我不知道何處可以安放他們的家?何處可以安放我們周折輾轉的靈魂?是僅僅依靠自己的姓氏來確認自己的血脈源流,還是像沙灘上的寄居蟹那樣恒久地只是搬移,一次又一次地被驅逐,從農村驅逐到城市,從城市的一個邊緣驅逐到另一個邊緣,從車間驅逐到街頭,最終是不是又要邁著蹣跚的步子被逐回農村,一個另樣的農村?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笔昵暗纳虾_@樣向全世界的人們宣告著。只是,直到如今,城市也并沒有讓每一個人都感受得到它真正的美好。它“忽略了活生生的社會現狀,忽略了那些隨機的、還沒能達到所謂‘現代化'和‘文明的'存在和生活?,F代的城市每推進一步,那些混沌、卑微而又充滿溫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后退一步,甚至無數步?!边@是梁教授在《出梁莊記》中的幾句話,借來作為我這篇文字的結尾。在結尾處,我還有一個疑問,一個不知誰可以答復我的疑問:現代城市,在不斷往前推進的時候,是否計算過使那些混沌、卑微的生活不斷后退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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