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們的那個人去了
世上最疼我們的那個人去了
——株洲博弈
手指不斷點(diǎn)擊遙控器,讓不咸不淡、不溫不火、不痛不癢的心在一閃即逝的光艷畫面中重重疊疊,以此打發(fā)無眠難捱寂聊的午夜。
突然,一則關(guān)于礦難的消息再次將我的心緊緊揪住不放。右手僵在半空,老半天才生硬地畫個圓弧垂到胸前和顫抖著迎上來的左手緊緊相握。消息稱:一名井下作業(yè)的礦工在礦井坍塌十多個日日夜夜后后憑著頑強(qiáng)的毅力和超人的智慧成功自救的奇跡。雖然幸運(yùn)生還,但夢魘般的記憶將他糾纏不休。他害怕風(fēng)吹草動的呼嘯、害怕直面燦爛的陽光、害怕乒乒乓乓的聲響、害怕乘車的顛簸……甚至因?yàn)檫@次事件留下的后遺癥,他不得不放棄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這就是一個礦工的命運(yùn)。
我們?yōu)樽闱蜃叱鰢T不惜數(shù)十載搖旗吶喊、奔走四方、癡心而不悔;我們?yōu)槌喟d亦狂、扮“粉絲”、捧“玉米”、吃“盒飯”、發(fā)短信,陪心中的偶像酸酸又甜甜;我們?yōu)槭W(xué)兒童長城內(nèi)外筑希望工程、大江南北掀春蕾計劃,但,對礦工的生存狀態(tài)媒體曾傾注過多少熱情、對礦工的情感歷程記者又給予過怎樣的理性剖析——雖然,父親就是一名普通的礦工。
父親性情古怪、寡言少語,甚至連基本的人際交流、待人接物都顯得那樣笨拙和木訥,可能是長年累月在地窯般的井底生活少見陽光的緣故吧,我?guī)缀鯖]見過他哪怕只是嘴角微微上翹的一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記憶中,父親根本不愛我。我多么希望他象別的父親那樣開明風(fēng)趣,讓我坐在他寬闊的肩頭打“馬馬肩”,在伙伴中間掙足了面子;我也常常設(shè)想他象別的父親那樣和靄可親,摸著我的頭用賞識的眼光陪我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將筆作楫以書為舟。不過,這一切就象晚霞穿的云彩一樣虛無飄渺,我不僅不敢奢望他的幽默和風(fēng)趣,甚至還怕父親,怕他整天板著一副勞苦大眾的面孔,以及我稍有不慎他斜射過來的兩道寒光。
其實(shí),在每個孩子心中最隱秘的一角,都有一根獨(dú)特的琴弦,拔動它就會發(fā)出特有的音響,要使孩子的心同大人講的話發(fā)生共鳴,大人自身就需要同孩子的心弦對準(zhǔn)音調(diào)。當(dāng)然,目不識丁的父親肯定不知道教育家的精僻論斷,但,父親卻是喜歡姐姐和哥哥的。他對他們的愛讓我常常感到不安,我不知如何討好父親才能讓他愛我一點(diǎn)點(diǎn)。有時我故意做錯事想引他的一陣咆哮和拳腳,但即使是成績一落千丈,英語頻頻亮起紅燈,也沒能招來他的半句責(zé)備。我知道,父親是真的不愛我了。從此,犟驢似的我和父親之間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
記得那年夏天,久旱不雨。太陽毒辣地烤著田野、山川,大地象只破碎的熟雞蛋,龜裂著長長的口子喘息,真的是民不聊生,我們的日子也一度陷入青黃不接。
母親說:你給父親寫封信吧,他有單位總是想得到法子的。于是,我硬著頭皮動筆,信寫得客客氣氣,言簡意賅,象官方的公函少了家書的情趣。信很快擱淺,但八分錢的郵票卻阻隔著大山與山外的聯(lián)系。窗外,烈日依舊瘋狂地親吻大地,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云也心不在焉,風(fēng)也百無聊賴。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開始初飲人生的艱難。
我們翻箱倒柜,把凡能藏錢的雞角旯旮都來個徹底掃蕩,每個人也自覺把衣兜褲袋來個集體謝幕,一分一分地找,一分一分地收,最后也只湊到七分錢而也??諝饩o張得一下子凝固了,我多想我會悟空的七十二般變化,只須拔一根毫毛輕輕一吹,就有一枚一分的硬幣乖乖躺在手心,為母親擦去眼角新添的那道皺紋啊!死一般的沉寂過后,母親輕嘆了一聲,我知道這一聲輕嘆對好強(qiáng)的母親是怎樣一種考驗(yàn)。母親“騰”地站起來,我知道從不輕意言借的母親是嚯出去了。
我們扶著門框目送母親,驕陽似火,白熾奪目的光晃得人抬不起頭、睜不開眼。母親也抬不起頭,就在母親把目光垂向地面的剎那,天了,一個圓乎乎、亮晶晶的分幣靜靜地躺在那里,象個迷路的孩子等著媽媽來認(rèn)領(lǐng)。母親彎下被生活重?fù)?dān)壓得有些變形的腰,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象一座弓著的橋,馱著我們?nèi)?a target="_blank">歲月從橋上走過。母親直起腰板微笑著朝我們招招手,真是老天有眼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歡呼雀躍著飛奔過去,那興奮、激動和狂喜就象一鍋沸騰的水在胸中不停地翻滾。母親說:仨,信還是由你去寄吧。我知道,母親試圖一次次消融我們之間的冰點(diǎn),試圖讓我一次次走近父親那顆冰冷的心。接過信封和沉淀淀的硬幣,我一邊走一邊心存感恩地將那枚天使送來的一分硬幣拿在拇指和食指間,瞇著眼對著陽光天真地看去。這枚金子般的硬幣剎時象個三棱鏡,瞬間并折射出光的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形成一個色彩斑斕的光圈,就是這個彩色的光圈,數(shù)十年后依然籠罩在我心頭,隨時告誡處在人生低谷徘徊的我,感覺自己支持不下去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到了黎明的前夜,只要自己堅(jiān)持一下、再堅(jiān)持一下,前面肯定是一道亮麗的彩虹。
這是一個怎樣漫長而甜蜜的等待?。「赣H的匯款如即時雨讓我們饑渴的心靈飽吸夜露。年少的我殊不知這疊濕潤的紙幣浸著父親多少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心有余悸;多少次囚困井底的恐懼、絕望和哀嚎。一次不經(jīng)意偶見父親長滿老繭的手上全是一道道干裂的冰口,我說買瓶甘油擦擦吧,父親搖搖頭說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你們就少操這份閑心了。
在我看來,父親的所謂青春簡直就是生命的冒險和耐力的最大考驗(yàn)。在那些長長的、漆黑的隧道里,父親默默地走完了三十年的青春歲月。他不是黨員,卻完成了黨交給的每一個任務(wù);他也不是勞模,卻用勞模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他從沒有向組織要求解決子女的就業(yè),就連生命的終點(diǎn)也沒得到工會訃告上的片言子語。他的一生就象一塊黑得發(fā)亮的優(yōu)質(zhì)煤,燃燒了自己溫暖著別人。
自那次饑荒留下的深刻記憶,也為了緩和經(jīng)濟(jì)矛盾,母親決定帶領(lǐng)我們開生荒、種蔬菜、喂肥豬、養(yǎng)雞鴨……一次次向自然和命運(yùn)挑戰(zhàn),一次次挺直壓彎的脊梁。
父親休假回家,吃著香噴噴的紅薯飯、南瓜湯,出神地看著墻角金燦燦的玉米堆,眼睛有了少有的一亮。晚飯后,父親就接過母親肩上的扁擔(dān),一次次向半山腰擔(dān)肥施糞、松土鋤草,無聲無息地盡為人父為人夫的職責(zé)。雖然每次休假都是荒蠻沉寂的冬季,但父親田間勞作的汗滴會讓他在充滿黑暗、蕭殺、沉悶和恐慌的隧道里,遙想我們采青青的豆角、摘紅紅的辣椒、刨圓圓的土豆、扳金黃的玉米時的喜悅。這段載滿歡聲笑語、勵志成長的瓜棚歲月,早已成為我精神的香格里拉,一次次溫暖、激勵被生活的浪頭浸得充滿濕意的我。
父親病退后跟我們生活在一起。他更加沉默少語,常常窩在沙發(fā)的一角,電視是他唯一的朋友。出事時,父親背著不足周歲的小兒,高大的身軀就要訇然倒下時,不知是哪來的信念支撐著他,咬緊牙緊根死死拽住鐵柵欄,直到路過的行人接過背上的小兒,他才將握得發(fā)青、發(fā)紫、發(fā)白的雙手松開。腦溢血措不及防地讓父親一句話都沒摞下就走了,匆匆趕來的我已是淚雨滂沱,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父親啊,原來你是愛我的!
你質(zhì)樸無聲的愛在我的血液里奔流、在我兒子的血液里奔流……一代代、一脈脈永遠(yuǎn)傳承。愛和被愛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以沉默來表示愛時,其所表示的愛最多。
父親靜靜地躺在朝著故鄉(xiāng)的山坡上,一大片白色的野菊花簇?fù)碇疒?,云淡風(fēng)輕,天湛藍(lán)而高遠(yuǎn)。丈夫扯著拜臺邊的雜草,小兒幫著擺祭品和貢果。然后燒一堆散錢、點(diǎn)幾柱高香、抹一行清淚、再深情地鞠上三躬。小兒不解地扯扯我的衣角“媽媽,你怎么哭了”,我一把將兒子摟入懷中,泣不成聲地告訴他“世上最疼我們的那個人去了”。
于2006年母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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