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爺爺喜歡講故事。

我喜歡聽凱爺爺講故事。

凱爺爺是我的鄰居，他今年82歲了。都說年逾耄耋的老人，因為年輕時候的大意，老來免不了各種疾病纏身。輕則“三高”、視力衰弱；重則臥病在床、藥不離口?？晌野l(fā)現(xiàn)凱爺爺完全不像一個老人。我從沒聽說過凱爺爺生病住院，反倒經(jīng)常看見他大清早開著自己的三輪老年車進城去，精神抖擻。偶爾我還搭他的車進城上學，小三輪車跑得平穩(wěn)又歡快。有時，我都懷疑他的耄耋年齡是不是上戶口時虛報，工作人員弄混一個數(shù)字，白賺來十年老人榮光。

我喜歡凱爺爺，因為他說話幽默，肚子里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每當他講故事的時候，他的花白頭發(fā)總會隨著他的嘴巴一抖一抖?？捎腥ち?。

凱爺爺說，他這一生沒學會啥技能，也沒學會啥大道理。每次，講故事講到盡興時，他還會“返場”給我講他的“三善”，以滿足我意猶未盡的小心思。

“三善”即善于拉二胡、善于寫毛筆字、善于繪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善憶往昔

因為我們家和凱爺爺家房子是連幢，大門都向南，門挨門。兒時，當我早上一打開家里大門 ，我便喜歡跨兩步去敲凱爺爺家的大門，嘴里忙叫著“凱爺爺、凱爺爺”。剛開始，凱爺爺以為我爸媽找他有什么事，總急匆匆過來開門，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門口堆著我這個肉嘟嘟的笑臉娃娃，一臉沒事人相。后來，我上學前還是會跨兩步去敲門，一口一個“凱爺爺”，凱爺爺這下不著急了，在屋里應答著我，“哎、哎、哎”然后慢悠悠的開門，囑咐我上學小心。

出于好玩，我以為我可以經(jīng)常去捉弄凱爺爺。誰知道有一天，我的捉弄計劃泡湯了。照例是在一個天剛蒙蒙亮的早晨，當我跨兩步走到門口時，發(fā)現(xiàn)凱爺爺早已打開大門，提個小板凳坐在“堂屋”（四川話，普通話中的“客廳”）中央，手里正拿著一個大“木棒”，木棒下面還橫掛著一個我說不清形狀的盒子。不一會兒，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在房間里晃啊晃，就像奶奶在收音機里聽的什么“東方紅、太陽升”的聲音，但是又沒有人在里面唱。我覺得很疑惑，傻傻愣在大門口沒說話。

后來，隨著我長大，凱爺爺跟我講那是二胡，那首樂曲叫《東方紅》。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拉得一手好二胡，經(jīng)常跟著戲團四處跑演出，吃香的喝辣的都沒落下。陸陸續(xù)續(xù)，我也從那個“棒子”里聽見了《二泉映月》、《咱們的領(lǐng)袖毛澤東》、《梁?！?。我最喜歡凱爺爺彈《東方紅》，因為他每次彈這首曲子眼里總會閃著淚花，我覺得很好笑。而且，他每次彈完這曲子都會摸摸我的頭然后給我吃糖，我可開心了?？墒怯袝r我覺得凱爺爺很奇怪，因為他總是在清晨拉二胡。我問他為什么，他總說“二胡就得早上拉，演出出門前總得練練功?！?/p>

二善塑身性

對于毛筆字，我很是生凱爺爺?shù)臍猓驗樗梢杂妹P寫出比我用鋼筆、鉛筆寫還小的字。

記得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拎著兩個小板凳，一個當桌子一個當椅子，在屋前的平地里寫作業(yè)。那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是用鉛筆寫20個“田”字。本來我還沒怎么學會握鉛筆，鉛筆在作業(yè)本上不聽使喚歪歪扭扭，好不容易寫了15個字了。結(jié)果凱爺爺看見了，他站我旁邊好一會兒，指著我的本子說：“你這個字比我寫的還丑喲，重寫吧?！闭f完也不閉上他那掉了幾顆牙齒的嘴巴。本來我寫這15個字就不容易了，被他一說，好像一絲不掛的被人戳破了心事。我氣得嘴巴鼓鼓的，張嘴就對著凱爺爺?shù)袅藥最w牙齒的嘴巴下戰(zhàn)書?！坝惺裁撮_心的，你的字肯定比我的丑，不信咱倆比比，我輸了就重寫?！?/p>

還沒等我說下一句，凱爺爺便轉(zhuǎn)身走向他家去了。我以為凱爺爺被我的氣勢嚇到，怕和我比輸了拆穿他的謊言，畢竟大人面子上過不去。結(jié)果，當我剛寫完一個“田”字，看他也拎著兩個小板凳放在我旁邊，手上還拿著筆墨紙硯，余光瞥了我一眼，便開始研他的墨。我氣不過，凱爺爺擺明要和我“決斗”，我怎么能輸給他。轉(zhuǎn)頭，一聲“哼”，我便掛著脹鼓鼓的嘴巴，使盡渾身解數(shù)，工工整整、小心翼翼的寫下一個“田”字。我拿著我認為最好的字，轉(zhuǎn)頭找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寫了一排“田”字。而且，每個字都像語文課本上我看見的那樣，好看又工整。

我知道，我輸了，但我很生氣，沒說話，開始重寫“田”字。凱爺爺也沒說話，他只是轉(zhuǎn)身拎著他的小板凳和筆墨紙硯回屋了。

后來，我經(jīng)常去找凱爺爺“決斗”，但每每我敗下陣來。從鉛筆到鋼筆，我都沒有勝過他的毛筆。我還是很生氣，每次回來都全力積蓄力量，練筆磨刀，爭取下次打敗他。

于是，我的字越來越好看。凱爺爺?shù)淖?，也依舊很好看。

再后來，我就不生凱爺爺?shù)臍饬恕５皼Q斗”還是要的，因為凱爺爺說練字可以塑造身性。

三善留念想

凱爺爺喜歡用毛筆畫畫，而且他只會畫兩種人物畫。

在他家里，臥室的四面墻壁都掛滿他畫的毛筆人物畫。一種是短短的頭發(fā)、高高的鬢角、方正的臉頰、中山裝領(lǐng)的男人畫像，一種是披肩的長發(fā)、細細的柳葉眉、圓圓的小臉蛋、圓口領(lǐng)的女人的畫像。此外再無其他類型的畫像。同一類型的畫像每張圖片也只是局部細節(jié)和領(lǐng)口顏色的的不同。

聽媽媽說，凱爺爺畫的兩類畫像，一個是他，一個是他的妻子陳奶奶。

凱爺爺畫畫有一個習慣，他喜歡在下午傍晚時分在自己的臥室對著自己和陳奶奶的照片畫畫。我可以證實他這個習慣不是瞎吹的，因為我親眼見過。有一次，我陪媽媽去給凱爺爺家送端午節(jié)粽子。我走在媽媽身后，踏進凱爺爺家臥室時，發(fā)現(xiàn)凱爺爺正在畫畫。那時，我十歲，記得特別深刻，凱爺爺臥室四面都貼著人物畫像，正對門的是陳奶奶一張露齒微笑的畫像。陳奶奶坐在床上看電視，凱爺爺打開桌前的照明燈，臺燈左邊豎著放著一張凱爺爺和陳奶奶的合照。凱爺爺鼻梁上掛著一副老花鏡，右手握著毛筆正在白紙上勾勒“自己”領(lǐng)口的黑邊。

后來我問凱爺爺：

“你為什么只畫自己和陳奶奶的畫像而不畫點其他人或者花花草草之類的呢？”

凱爺爺說：

“因為我和你陳奶奶相濡以沫了幾十年，人老了記憶力就不好，我想記住我倆的樣子?！?/p>

我又接著問：

“那你為什么不對著陳奶奶畫而要對著一張照片畫呢？

凱爺爺說：

“那張合照是我和你陳奶奶年輕時唯一的合照，我想留個念想，回憶一下年少時光?！?/p>

82歲的凱爺爺，21歲的我。

講了無數(shù)故事的凱爺爺，聽了凱爺爺無數(shù)故事的我。

其實，我最喜歡聽凱爺爺講“三善”的“返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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