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公故里行
尉遲村,一個坐落在沁河邊上的村莊,名不見經傳卻是個名人輩出的地方,著名的人民藝術家趙樹理趙公就出生于此。
第一次去尉遲村,是2014年冬月、我準備離開沁水老家返回豫北的前一天。為了沖淡一些離愁,我纏著母親講當地名人故事。母親稍作回想,遂打開話匣子:“幾十年前的中條山戰(zhàn)役中,一位叫武士敏的將軍率領將士同日寇浴血奮戰(zhàn),直至最后犧牲在這片土地上。人們?yōu)榱思o念他,曾將這片土地設為‘士敏縣’”
怪不得這里以‘士敏’命名的商場超市好多個,原來如此。想到這里,“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我催問母親:“論武將有武士敏將軍,論文人呢?”
“那還用問?當然是大作家趙樹理啦!”母親說著,忽又納悶,“以往回來,你總嚷嚷著要去尉遲村瞻仰藝術家故居,而孩子累腳,你一次都沒去成。這次單獨回來,怎不嚷嚷了?”
我懶懶地笑了,長途顛簸,體力恢復遲滯,小住幾日哪有心思走動啊?不過,被母親這一問,我還真來了興致,孩子般搖晃起母親的胳臂:“要么,咱現在去?”
母親瞅我一眼,話語略帶嗔怪:“四十拐彎的人了,還像個小孩,說風就是雨!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看了表針,下午兩點。北方的冬天,夜長晝短,這個時間點距天黑不遠了。見母親沒有去的意思,我開始用一種哀求的語氣:“您不也沒去過嘛,挨著風景不賞,多浪費資源啊?再說,交通這么便利,晚點回來也沒問題呀!”
通常,母親是盡量滿足兒女要求的,除非她實在辦不到。她見我態(tài)度堅決,只好答應,只是走累了不準我喊腰酸背痛。
我和母親搭上了去尉遲村的公交車。
我有重度暈車癥,每次坐車,總得閉著眼睛才能減小翻腸倒胃的痛苦,這次也不例外。這樣一來,當車輪將沿途風景飛速拋向車尾的時候,我的思緒也拋向過去歲月……
趙公是現代著名小說家,人民藝術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趙公帶領一批土生土長的知識青年,創(chuàng)作出好多充滿山西鄉(xiāng)音鄉(xiāng)調的文藝作品,被文藝界諧謔呼作“山藥蛋派”?!吧剿幍啊笔侨藗兪熘摹巴炼埂保轿魅讼彩成剿幍?,喜食酸,一盤簡易制作的醋溜土豆絲能讓你口齒留香,回味無窮。正是有了山藥蛋樸素且味濃的特性,“山藥蛋派”文藝作品比如趙公的《小二黑結婚》《三里灣》等,成為廣大群眾耳熟能詳的故事,并傳為經典。
趙公同情勞苦大眾,反對歪風邪氣。據說,有一次趙公去農村走訪,老百姓知道他是好人,紛紛掀起糧倉米面缸蓋子,讓他看一種真相:乍一看,糧倉藏滿糧食,米面缸裝滿米面。伸手往深里探,糧食和米面不過一拃深。原來,基層干部為了虛報政績,命令老百姓在糧倉和米面缸里做文章——下部墊上石板,只在距倉口和缸沿約一拃深的地方倒上糧食和面粉。上級干部前來查訪,掀起蓋子一看,每家每戶都是倉滿缸滿,便連聲大贊“糧食滿倉,米面滿缸,農民豐衣足食好現象”!一級一級的干部向自己的上級報告“豐收美景”,卻不曉得老百姓每天勒著腰帶餓肚子。農村這股“虛夸風”,上能蒙蔽中央下會坑害百姓,多么嚴重的錯誤??!趙公回城后,立即向有關方面反映農村虛夸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背景,趙公的直言不諱引起了好多人反感,很快,他被打成“黑幫”……
公交車把我和母親放在一個路口,稱尉遲村到了。抬眼望去,只見路口聳立著一座線條單調的牌坊,牌坊橫匾里寫著“樹理門”三個大字。牌坊左右方柱上有一副楹聯:情比沁河圣手描出變更史,心系尉遲鐵筆寫成翻身篇??吹贸?,這楹聯是沁水人民對趙公生平事跡的高度贊美與評價。我和母親踏進“樹理門”向村里走去。
迎面一堵紅墻吸引住我的視線。我猜,那紅墻里邊,不是祠堂便是古剎。我喜歡觸摸古香古色掩映下的歷史,于是,我建議母親沿紅墻往前走,說不定能看到一些精致。
紅墻的盡頭,是這座古建筑的正門,一把鐵鎖鎖著堅實的木門,卻留黑洞洞的門縫兒挑逗著好奇的目光。我對門縫兒使了大勁兒,卻沒收獲。母親見我不悅,招呼我去看大門左側立著的兩塊石碑。
石碑有些年月了,但碑文清晰可見。碑文講,這紅墻建筑是《后唐傳》里尉遲敬德的廟宇。這個村子原來叫“呂窯村”,村民大都姓呂。后來,還鄉(xiāng)隱居的尉遲敬德為了教村民們一門吃飯的手藝,就將自己“編簸箕”的絕活傳授給村民。村民感激,遂將村名改為“尉遲村”。想不到,小小尉遲村還有這般來頭,我不禁對這個紅墻建筑肅然起敬!
我和母親邊走邊看。村子里到處可見保存完整、古樸典雅的四合院。從這些不朽建筑上不難看出,歷史上的尉遲村是個物阜民安的村落,人們生活水平相當殷實。村子里的現代化民房比比皆是,街道清潔衛(wèi)生,各種功能的管道沿著地勢蔓延,通向各家各戶。遺憾的是,街上行人少見,我和母親連個向導也遇不到。也難怪,現代的農村人,早已告別了三五扎堆侃西游的時代??沼鄷r間,人們可以坐在家里看看電視、聊聊或微信,完全不需到戶外找人閑聊。加之時下冬天,人影稀少亦屬正常。
我和母親在沒有標識牌的街道上轉悠著,眼看太陽溜到山背后了,仍未找到趙樹理故居。正在犯愁時,正前一家小型超市里走出幾個人,我像看到了希望,快步走過去。說明來意后,一位清瘦老者朝我和母親說了聲“跟我來”,便前頭帶路做起了義務向導。
沿著來路返了幾十米,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胡同口,老者指給我看:“看!到了!門上掛著牌子呢!”“哦,謝謝、謝謝!勞駕您了,不知說啥好呢?!蔽液湍赣H盡量表達著謝意,老者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沒事的,你們快進去看吧,天不早了!”老者說完轉身就走。望著老者背影,我似乎望見尉遲人敦厚淳樸的心靈。
當向往已久的地方就在眼前時,我反而有一種掉入夢境的感覺,呆立在“趙樹理故居”石刻前久久出神。
母親見我發(fā)愣,示意我抓緊時間進院子,天不早了。哦,讓我緩緩神,讓我在充滿名人氣息的空間一點一滴地感受。
跨過大門門檻,踩著門道里通鋪的條石,一種被歷史碾壓過的厚重似乎在腳下回響。迎面墻壁上掛著趙公簡介,我和母親大致瀏覽后,左拐,前行,沒幾步便到院子里了。
院子偏西方長著一棵小樹,我站在樹下環(huán)視四周。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農村四合院,北房有三間,東、西屋各有三間,都是一個門口兩個窗子那種造型。西屋南側接著兩間矮房,東北和西北角各有兩間耳房。南面的屋子早已毀壞,唯剩大條石根基依然可辯當年輪廓。房屋分上下兩層,磚木土坯結構,建有出檐樓道,完好無損的木梯子將樓道和地面連接在一起。看得出,這座院落至少有百年歷史。百年的風吹雨打,雖然陳舊了青磚藍瓦,剝落了素描彩繪,卻始終沒消減榫卯的力度。院落里隨處可見當年匠人留下的藝術造型,那是歷經風雨而猶存的一種風骨與精神。我出神地想象著房屋主人進進出出、上樓下樓的情景,耳畔似乎傳來腳板與地面、與樓梯合奏的“嗵嗵”聲……
大概聽到院子里有動靜,東北角耳房里走出一位面目和善的老太太,她個頭不高卻很精神,應是這個院落的守護者。母親趕緊迎上前打招呼,我也不敢怠慢:“大娘,我是從外地回來的,專程來拜訪趙公故居。進門忘了先打招呼,您不介意吧?”
“不礙事啦!每天都有外邊人來呢,院里的物什,想看什么就看什么?!?/p>
“請問,您是趙公家的什么人?”我問。
“嗯?”老太太一只手圍在耳畔,“大點聲,我耳朵不好使!哦,趙樹理家人嗎?是堂兄弟,管我喊嬸嬸呢。”
我和母親相視交換著疑惑,到底是趙公喊老太太“嬸嬸”?還是趙公的兒女喊老太太“嬸嬸”?母親早年間見過趙公的女兒趙廣建,于是,她大聲問老太太:“趙廣建早該退休了吧?一直回來沒?”
“你說廣建???她退休了,住在太原呢,輕易不回來。”
我接過話題,問老太太:“趙公不是有三個兒子嗎?現在都住哪兒呢?”
老太太稍作思考后回答:“大湖早就沒了。二湖和三湖住城里,是長治還是太原來著……哎喲,他們都告訴過我,我記不清啦。”
“我看這堂屋和東、西倆屋門上掛著門簾子,應該都住著人家吧?”我指著帶有當地特色的黑邊白芯兒夾板門簾子問。
“西屋是我家的。堂屋住著人,是趙樹理第二個老婆的娘家侄子,娘家侄子老家在山上,搬下來沒頭住,就住堂屋了。西屋沒人住?!蔽乙贿吢犂咸榻B,一邊向西屋望去,一個小小標識牌掛在西屋墻上。湊近一看,牌子上寫有“趙樹理和第二位妻子曾住在西屋”的字樣。我猜,西屋應該是存放趙公遺物的地方,只有在特定的時間,才開門迎客的??上淼牟皇菚r候,一把鐵鎖隔成了仰慕者與逝者的距離,令我心底騰起一種失落。幸好老太太健談,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對了,你們到過趙樹理的墓地嗎?”
“沒有。第一次來,路線都摸不清呢。”
“墓地在后山坡,只是這太陽都落山了,你們今天是去不成的?!崩咸送鬟?a target="_blank">天際,滿面溫和,“要不,你娘倆在我這兒住一夜吧,明天去看?!?/p>
“哎喲大娘,不行的,我明天還要趕火車,不敢住夜呢。先謝謝您的美意!”
我說著回頭望母親,發(fā)現母親正嘴角帶笑,似有話要說。正待問,母親開口了:“天要黑了,咱得回家了。”我連聲“嗯嗯”著,快速取出手機,按下拍照鍵,將趙公故居連同故居里住著的老太太通通定格在相冊里。我想,待我回豫北后,一定將拍到的相片傳于網絡,一定讓更多的人來了解尉遲人,以及尉遲人敦厚淳樸、熱情好客的品性。這種品性,是趙公家鄉(xiāng)人的品性,是這個時代里值得宣揚的精神風貌!
告別了老太太,我和母親沿原路返回。路過“樹理門”時,我和母親重讀了那副楹聯:情比沁河圣手描出變更史,心系尉遲鐵筆寫成翻身篇?;腥?,母親想起了什么,她急切地沖我喊:“錯了、錯了!尉遲村的正門不是這里!之前雖沒來過,坐車卻路過正門好幾次,那是一座仿古牌樓,牌樓橫匾上寫著‘尉遲村’字樣!” 哈!敢情我們母女走的是尉遲村“后門”?那可是公交車之錯哦!趙公生前最反對歪風邪氣,看到這些,他在天之靈不會怪罪吧?想到這里,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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