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雙城孤影·第八章:教堂

第八章:教堂
微暖的晨光,將病房映射得圣潔而敞亮。透過玻璃窗,馬路對面的教堂被粉飾成一片鵝黃。教堂門口布滿鮮花,將冬天的寒冷一掃而空,大紅大紫地占據(jù)了一半的馬路;大排場造成的擁堵,讓來往的車輛不斷發(fā)出刺耳的喇叭聲。
應(yīng)該是有人舉行婚禮,劉起想。三天的疲于奔命,讓劉起感覺昨晚的酣睡,如同陷入一場“馬提尼效應(yīng)”般上癮而沉迷。再度擁有如此清而興奮的精神狀態(tài),他覺得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
病床上的許天城緊閉眼睛,微微皺眉,如同正在做一場噩夢。額頭的汗水不斷滲出,打濕了半個枕頭。如果長時間呆在這個世界,劉起不敢想象許天城會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行走的灑水車?或許吧。
旁邊擔架床上的謝芷萱,臉色紅撲撲的,睫毛上的隱隱淚光,與朝陽相映成一枚刺針,讓劉起心頭作疼:或許告解一個人失親后的傷痛的最好方式,就是讓她獨處,讓她睡得昏天暗地。
這已是離開上留的第三天。此時的秦雪在干什么呢?或許她還心心念念地盼望自己明天的回歸,但明天的自己又將身處何地?此時的自己,就如同一枚脫離軌道、無所歸依的亂世浮萍,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里,它永遠無法確定自己將去向何方,更別提踐行許過的諾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病床上方,有一個掛歷。劉起慢慢走過去,竟覺得雙腳不疼了。納悶之間,他看清了掛歷顯示的日期:2022年11月10日。
自己竟然到了未來世界。劉起無奈地暗嘲:怪不得雙腳不疼了,未來的醫(yī)藥科技讓“一試就靈”的醫(yī)學(xué)悖論成為現(xiàn)實,它能迅速治愈任何傷痛。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信仰缺失的茂城會變成一個宗教集結(jié)地:站在當下眺望未來,你永遠無法猜透未來會變成什么樣。
劉起復(fù)又覺得有哪里不對,但還沒等他想明白,“嘎吱”一聲,病房門打開了。
一名護士皺著眉頭抱來一張床單和一床被子,走到病床前:“身體機能和常人大同小異,健康指數(shù)也在標準范圍,真不明白為什么就那么多汗?”與護士一起進來的,還有三舅張慕水,他的手里提著雞蛋、稀飯、油條等早餐,外加一袋蘋果。
張慕水擠出笑容,將蘋果放在病床旁的小桌上:“餓了吧?吃早飯去?!彼殖了械闹x芷萱示意一下:“把她也叫上?!?/p>
劉起心頭一陣暖意:三舅還是三舅,他的心里,沒有隔夜仇。
候診區(qū)的長椅上,張慕水將早餐分為三分。謝芷萱接過早餐,看也不看張慕水一眼,拿著一支油條就要咬,張慕水伸過手來制止:“等一下!”他又讓劉起、謝芷萱閉上眼睛,跟他一起做禱告:“親愛的天父,感謝你賜下的陽光和雨露,使地上產(chǎn)出豐美的食物,也求你為我們潔凈這食物,禱告奉主耶穌基督的名,阿門!”睜開眼,他輕松會意:“好了,開吃吧!”
劉起若有所思地剝開一個雞蛋:“三舅,你還記得在我小時候,每年過年,我們一起去參加觀音會嗎?”
張慕水嘬了一口豆?jié){,點點頭道:“當然。有一次,你無論如何也不愿拜趙公明,說他就是個騙財神棍,回家后還生了場病。還是我請了觀音閣老和尚來給你做了場法事,你才慢慢好起來”,張慕水回過頭,慈愛地看著劉起,“所以啊,舉頭三尺有神明,因果報應(yīng)自在冥冥之中,不可不信?!?/p>
劉起皺著眉頭咽下一口雞蛋。在他的印象里,故事是另一個版本:所有人都虔誠地拜會每一個菩薩,只有張慕水對這些神魔雕塑嗤之以鼻,對所謂的迷信大批特批。再者,趙公明是道家的神祇,才學(xué)深厚的三舅,怎么會將佛家與道家混為一談?
劉起又試探性地問道:“你是什么時候,對西方宗教開始感興趣的?”
張慕水看著劉起,一臉的不可思議:“你在說什么胡話?從入學(xué)開始,老師不就教導(dǎo)過‘法無先后,兼容并收’的嗎?而且在整個張家家族里,你應(yīng)該是對西方宗教最為推崇的吧?我還記得,第一次帶你去對面教堂的時候,你看到十字架后的滿臉著迷、忘我,如同苦修者終于找到皈依”,他咬一口油條,“對了,中午你給你的小學(xué)同學(xué)譚曉茜當伴郎的事兒,你別忘了。我給你準備了一套西服,穿帥點?!?/p>
譚曉茜?她不是已在上留安家,怎么回到茂城來結(jié)婚?更何況她老家是柳楊,在茂城,她并沒有親戚,自己也未帶過她來茂城,三舅怎么知道她是自己的小學(xué)同學(xué)?更何況,她是個純粹的無神論者,即便結(jié)婚,也萬萬不可能選擇教堂。
不過很快,劉起就想通了。在2017年,譚曉茜并未談婚論嫁,在此五年后的時間里,她結(jié)識了某個家住茂城的對象,也不無可能;而宗教信仰這東西,當人一旦接觸,很快建立起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有一點,劉起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也是個無神論者,對于西方宗教的理解,更是如同一張白紙。他沉默片刻,抬頭看著張慕水:“那……你是相信一切宗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蘭,所有都相信?”
張慕水有些茫然:“那是自然。”
“那么,這到底是有信仰,還是沒有信仰?”
張慕水的臉色開始慍怒了:“當然是有了!”
不,你沒有,劉起在心里對自己說,你不可能一邊想著去西天,一邊想著上天堂。
站在教堂門口,劉起不敢相信,小小的茂城,居然會有這么莊嚴宏大的宗教圣地。教堂高逾30米,覆斗式的穹頂上方,一束光芒如同神諭一般降臨在方圓1000多平米的教堂內(nèi)部的每個角落。頂?shù)乃闹?,耶穌、瑪利亞、亞伯拉罕等天神的壁畫四向蔓延開來,讓整個教堂遍是厚重的流光。教堂前前后后能坐下數(shù)百人,這樣的容積,比西方的某些教堂還大。
旁邊的許天城淌著汗水,一臉戒備地看著來來往往參加婚禮的人,左手伸進褲兜,仿佛里面藏有一把匕刃。劉起吸了口氣:盡管現(xiàn)代醫(yī)療讓許天城的傷口一夜痊愈,但它無法治愈許天城的內(nèi)心。他仍然活在他的世界里,那里殘暴、野蠻,他不相信任何人。
謝芷萱則直直地看著劉起。劉起摸了摸臉,有摸了摸額頭。額頭的傷口只剩下一小塊疤痕?!拔夷樕嫌谢▎??”劉起問。
謝芷萱露出難得的嫣然笑容:“沒想到,你也挺帥的?!?/p>
劉起臉色微紅,正不知如何作答之際,紛至沓來的賓客給他解了圍。這都是些熟悉的臉孔,劉起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三舅和張博到他們家里去玩。他們都贊許劉起年輕許多。劉起也沒往心里去,人靠衣服馬靠鞍,劉起想。
所有人落座之后,劉起同另外三名伴郎伴娘一起,在神父兩旁,垂手而立;劉起從未見過新郎,他一臉笑容地站在神父臺前。
一陣莊重的開幕詞后,譚曉茜在童男童女的陪同下,緩緩走入教堂深處。與其說是陪同,不如說是“挾持”:譚曉茜緊蹙娥眉,兩只手被伴童緊緊攥住,在一股拉力下,慢慢走上前。她的臉上只有一層淡妝,完全看不出有30多歲。
劉起心頭一緊:化妝能掩蓋一張臉的形貌,但無法粉飾一個人的神情與眼睛;或許高超的技術(shù)能騙過大多數(shù)人,但無法騙過他的眼睛——做調(diào)查記者的時候,喬裝是自己的強項。眼前的譚曉茜,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她經(jīng)歷了什么,讓自己五年的時間里,沒有半點衰老?
譚曉茜也看到了劉起,慍怒的眼色里,突然亮了一下。她的雙眼游移不定,仿佛在對劉起傳達什么信息。
教堂大門緩緩關(guān)閉。新郎走過來拉住譚曉茜的手,譚曉茜想抗拒,最終屈服于新郎手上的力量。“主啊,我們來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這對進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神父一臉慈祥地看著兩位新人,又是一番虔誠的禱告。
祈禱完畢,神父轉(zhuǎn)向譚曉茜:“譚曉茜,你是否愿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jié)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未等神父說完,譚曉茜大叫:“不愿意!”她用力地指著神父:“你們這種行為”,她又面向在座客人:“跟逼良為娼有什么區(qū)別?”
神父臉色變了,新郎也正要發(fā)作,“吱呀”一聲,教堂大門突然打開了,緊跟著竄進一個人來:“對不起,我來晚了!”
劉起心頭一個“咯噔”,進來的那個人,竟是“劉起”!
不,那個“劉起”,跟自己也不太一樣:他的胸前,掛著一枚十字架,明星的基督信徒;他臉上的古銅色,顯得更為滄桑,如同廢鐵被模具燙炙后、被水冷卻后的成品;他的眼角,也出現(xiàn)淺淺的笑紋;而自己,正值年輕。
那個“劉起”也看見了自己,臉上不無詫異。他們彼此未發(fā)話,在場的大部分人已叫出了聲;張慕水也站起來,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這……這是怎么回事?!”
劉起也終于明白早上看見掛歷后的疑惑,以及賓客們說出“你年輕許多”的反感:1987年,自己還未出生,因此那里的人把他認作劉牧的親戚;而現(xiàn)在,是2022年,這個時代劉起不僅出生了,而且比自己還年長。他的疑惑就是:如果我碰上這個時代的“我”,該如何面對?
張慕水也仍是那個思維敏捷、邏輯嚴密的張慕水,他的困惑只停留了幾秒鐘,就迅速攻破了心頭的疑點:作為一名耶穌的信徒,婚后的劉起竟不顧色戒,觸碰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以及今天早上對話的牛頭不對馬嘴,充分說明充當伴郎的劉起很有問題。他懊惱地猛拍一下腦袋:“你究竟是誰?”他憤怒地指著伴郎“劉起”,聲音如同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年長的劉起跑到張慕水身邊,安撫他的憤怒,解釋因為客車中途出了故障所以來晚了;同時痛斥劉起的趁虛而入:“耶和華所憎恨的有七樣:高貴的眼,謊言的舌,流無辜人血的手,圖謀惡計的心,飛跑惡行的手,吐謊言的假見證,弟兄中散步紛爭的人。當中你占了三樣,你是惡魔,是說謊之人的父!”
神父也一唱一和高聲道:“‘你們要謹慎,免得有人迷惑你們’”,他指著一臉慌亂的年輕劉起:“我們不知道你來自何處,也不關(guān)心你是誰,但我們希望你懺悔,你毀了一對新人的婚姻,也給上帝留下污點,懺悔是你唯一的拯救!”
眾怒難犯,劉起努力壓制住心頭的情緒。“并不是這樣的”,他將雙手端平,以此安撫被憤怒裹挾的眾人。他盡力簡潔地講述了自己這三天的遭遇,但省去了1987那個世界的惡行,那段經(jīng)歷,將燃起在場所有人的怒火。
劉起講完后,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陷入了哀思般的靜默。
“簡直一派胡言!”打破沉默的,是張慕水那狗吠般的刺耳聲:“若能隨意穿越過去未來,那在天堂與地獄之間,豈不是也來去自如?”
“荒唐!”、“騙子!”“魔鬼!”群眾的激憤被煮沸。
“既然不能進入天堂,也無法看見耶穌佛祖,你們?yōu)槭裁催€將他們奉若神明,張嘴閉嘴就是‘神啊’、‘主’的?”年輕劉起再也受不了這群人的無理取鬧,說出這番開口就暗自后悔的話。
果然,信徒們的憤怒升級了,婚客們都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嘴里開始吐著不干凈的話;神父縮成一團,不停念叨“罪過罪過”,年長劉起則直接沖過來,揪住劉起的西裝:“你這個罪人,為什么還不下地獄?”
年輕劉起瞇著眼看著年長劉起眼中的怒火,冷笑道:“我也搞不懂,為什么五年后的我,成了你這種愚昧不堪的人!”
年長劉起再難抑制心頭怒火,一巴掌拍在年輕劉起臉上,睚眥欲裂地叫道:“‘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審判’!你這種人,即便沒死也是朽木一條,也該受千刀萬剮!”
年輕劉起只覺眼冒金星。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怕極了,宗教的暴行他在電視上沒少看,他們的怒火足以焚盡整個世界;而嘴邊的疼痛,給了他爽快的報復(fù)感,這種興奮壓制了恐懼的蔓延。他直直地盯著年長劉起,仿佛要看透他虔誠外表下的丑惡;年長劉起的眼睛里開始出現(xiàn)恐慌,仿佛他精心偽裝后的原罪已昭然若揭。年輕劉起“呵呵”笑了兩聲:“這就是你們的虔誠?不問是非緣由隨意打罵?”他更加相信這是個沒有信仰的世界。雖然他從未研究宗教,但透過文字與影視作品,他也大概知曉:虔誠的宗教信仰,是求同存異、和平共處的博愛施惠者;而這些整天將神佛掛在嘴邊的狂熱分子,實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乾綱獨斷者。
年長劉起被年輕劉起說得打也不是,放也不是。突然,耳旁傳來一聲慘叫。兩個劉起同時扭頭,一名婚客倒在地上,抱著肚子滾來滾去地痛苦呻吟。原來,這些來客知道許天城和謝芷萱跟劉起是一路人,他們正要攻擊相對弱勢的謝芷萱。倒下的婚客還未來得及出手,旁邊的許天城已經(jīng)提腿還以顏色,正中腹部。
一陣說不出的復(fù)雜感蔓延至年輕劉起腦海。最野蠻的人,也能辨別出誰是該守護的人;而套著文明皮囊的道貌岸然者,他們的思辨與判決,也不過是一種野蠻時代的行為。
此時,譚曉茜也掙脫了新郎的鉗制。她推開面前堵她的人,一把抓起年輕劉起的手:“跟我走!”她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她猛地抬起腳,踩在年長劉起腳上。年長劉起疼得“嗷嗷”叫喚,松開年輕劉起的衣領(lǐng),抱住腳直跳。
許天城也帶著謝芷萱突出重圍,跟在劉起和譚曉茜后面,向門口跑去。張慕水如瘋了一般大叫:“別讓他們走了!老子今天要大義滅親!”
所有人都愣住了。基督教里,即便內(nèi)涵嘲諷和善意吐槽都被視為下地獄的忌諱,更何況是破口大罵。他們直勾勾地看著張慕水。張慕水氣急敗壞地將身旁一人踢倒在地:“快去!不然老子見一個打一個!”
婚客們怕了,他們蜂擁般擠到門口,如同一群瘋狗撲食。劉起心頭暗暗嘆氣:都是一群欺軟怕硬的家伙。與其說他們的信仰是無上的天神,毋寧說他們更懼怕權(quán)力的秉持者。
一道人墻佇立在四人面前。劉起正在計較下一步打算,許天城突然沖到最前面:“來啊!”他卷起袖子,眼睛鼓得如同即將掉落的銅鈴:“老子也不是那么好欺負!來一個,老子打一個!”還未等別人上來,他直接撲過去摁倒一人,掄起拳頭,就是一陣暴打。
人墻散了。沒有人愿意將鮮血涂在教堂的地上,那是對耶和華的侮辱。謝芷萱奮力將許天城拽起,地上的人已奄奄一息。即便許天城狠辣了一些,劉起想,但如同一個企業(yè),必須要有一個唱黑臉的,他們是讓奴隸屈服的正義之師,不管這種正義多么不當。
神父仍在神臺上閉眼禱祝,新郎懊惱地將一張凳子踢飛,年長劉起抱著腳坐在了地上,張慕水如同小丑一般扯著嗓子指著婚客們數(shù)落謾罵,婚客們都低著頭,如同做錯事的信徒,等待上帝的寬恕。
門外,劉起等四人跳上婚車。婚車是一輛電動車,許天城操作不來,司機換成劉起?!白筮叀保瘪{駛上的譚曉茜如同輕車熟路,指揮者劉起方向盤的轉(zhuǎn)向。
劉起一路加速,過了半晌發(fā)現(xiàn)沒人跟來,這才開始放慢速度。后座的許天城一路上大叫“痛快”,劉起真怕他獸性發(fā)作把一車的人打死。
“你是譚曉茜?”劉起盯著前方,猛踩一腳油門,沖過即將變紅的交通燈。
“嘖嘖”,譚曉茜故作嫌棄:“還調(diào)查記者,這才多久沒聯(lián)系,就不記得小學(xué)同學(xué)了?!?/p>
“不是,我是說……”,劉起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心頭一慌,車差點撞到了路沿的欄桿上。
譚曉茜扭著方向盤,讓汽車回到正軌?!爱斝狞c。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既然知道你是調(diào)查記者,就說明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人”,譚曉茜狡黠地看看劉起,“當然不是指這個世界。”
“這么說,你也是穿越過來的人?!”劉起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
譚曉茜“嗯”了一聲:“你的遭遇,在剛才的婚禮鬧劇上我已聽得十分明白,也大概明白了我們的穿越,是怎么一回事。接下來,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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