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
八千里路云和月
作者:南竹風清
飛機升上萬米高空,空姐送來飲料,我要了杯熱咖啡慢慢品呷著,舒緩著內(nèi)心的激動,這是我第一次入川,但感覺這是一條曾經(jīng)走過的路。
300年前,我同祠有十二房宗親,隨著客家人“湖廣填四川”的浩蕩人流,經(jīng)由廣東、江西、湖南、湖北踏上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的漫漫長路進入四川,當年的入川路可謂是荊棘遍地,江河縱橫,道路崎嶇曲折,所謂“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呀!他們披荊斬棘,櫛風沐雨,扶老攜幼穿行于望不到盡頭的幾千里漫漫長路,從時屬韶州乳源縣的選家洞(今屬樂昌)老祠堂焚香告祖后,掬一把堂前的泥土隨身,告別故鄉(xiāng)揮淚起程,歷時四月至半年之久,落居于四川的鄰水一帶。
從老家留存的譜料中,我早得知有這遷川的十二支族親,但幾百年來他們?nèi)琰S鶴一去不歸,音訊全無。上世紀九十年代,家中續(xù)新譜,老家人曾努力尋找未果。直到幾年前,我在巴蜀謝氏宗親聯(lián)誼網(wǎng)上,發(fā)了“尋入川親人貼”,大致講述了我宗親入蜀的時間、過程,落居區(qū)域,以及我支系的輩份排行詩,這才在巴蜀謝氏宗親聯(lián)誼會熱心同宗的幫助下找到這些族人的后裔。平年而修史,時值入川宗親正在籌劃新修家譜,可苦于與老家失聯(lián)時間很長,徙川前祖居故地詳址不清,各支因無老譜也無法知曉入川前的祖宗沿脈歸屬,家譜正愁無法依代接續(xù)。當?shù)弥獊碜怨枢l(xiāng)的訊息后,族人很是欣喜,建立聯(lián)系后,我便從老家收集了入川各支資料協(xié)助修譜,巴蜀同宗族人續(xù)譜乃成。
接到老家的濟林宗長來電時,我正好在北京大興的一所干部管理學院學習,他告訴我遷蜀的族人后裔近日新譜修成并計劃組織一個入蜀三百年紀念活動,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內(nèi)容是頒發(fā)新譜,并特邀老家去人授譜,經(jīng)商議后決定由我去參加這次活動,因為我是與失聯(lián)幾百年的入川親人建立聯(lián)系的第一人,是入川親人續(xù)修新譜的“功臣”,之后,四川同宗們也反復邀我一定要參加此次紀念活動和授譜儀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事有巧合,我在學院學習已近結業(yè),最后一項學習內(nèi)容是到四川的幾家“三線企業(yè)”和科研院所進行為期半個月的實地調(diào)研,時間安排在國慶長假后的10月9日,而四川親人的入蜀三百年紀念活動恰好在10月5日,時間上如此銜接,我不由得內(nèi)心驚嘆!是“血濃與水”的親情感動上蒼?還是祖宗在另一個世界呼喚指引?冥冥之中巧合中似有必然!我想這種必然抑或是女媧造人時就已根植于炎黃子孫肉體和靈魂中的一種凝聚基因或精神,我想華夏兒女正是依賴這樣一種基因和精神使得無論走到世界的哪一個角落,無論生活有多么艱難,也無論是否語言相通、信仰相同,都能心心相連,彼此牽掛。
飛機飛越黃土高原,飛越三秦大地,入川了!
巴山蜀水上空盡管依然秋陽高照,但地面的水氣明顯多了起來,團團白云如大雪球般翻滾著在空中漂游涌動,群山也在云霧繚繞中沉浮著。當飛機在達縣機場降落時,感覺是在山間峽谷間作高落差滑行,濃霧完全包裹了機身,舷窗外只有濁暗的白色,我不由得緊了緊安全帶,身體貼緊了坐椅,只覺得高高翹起機尾的飛機快速向下急滑著降落——感覺如同在漫長的時空隧道中穿行!
達縣機場到了!派來接機的大多是我的侄輩們。說來我的輩份在老家是較高的,我問過父親,我們這支的輩份為何會比人高出許多,父親解釋說可能是因為我們久居深山比較窮,結婚普遍比人晚,過去山中缺醫(yī)少藥,生的孩子成活率也低,久而久之就落在人家后面了。
來接機的人早在電話和網(wǎng)絡視頻中大多說過話見過面,但在機場相會時,仍然非常激動,正如宗親們所說這是徙川三百年后與老家人的第一次見面,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擁抱!我感覺祖宗傳承的血脈在我們彼此身體中洶涌著,在握手和擁抱的一剎那間匯合交融。
慶典紀念活動在鄰水縣舉行,我做為從老家來的代表,安排坐上了慶典嘉賓首席的位置,當主持人介紹我來自遙遠的廣東老家時,我從座椅中肅然站起,向族人深深地掬了一躬,熱情而親切的掌聲響起,從他們泛著淚光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流落他鄉(xiāng)的游子對那個傳說中的“老家”的期盼與思念!
慶典活動在肅穆莊嚴的氛圍中進行,先是焚香祭拜了先祖炎黃,祭拜了始祖申伯公,再拜共同的近祖富德公和智聰公,接著是為入川十二支宗親授譜......。
接下來的幾天,我探訪了入川同宗最先落腳的始居地鄰水縣合流鎮(zhèn),瞻仰了故居并虔誠地祭掃了入川始祖墓地。
先輩們落腳的地方,也是在較為偏僻的山中,山很大,地很多,但并不肥沃,山中顯現(xiàn)出明顯的卡斯特地貌,地在山坡上層層疊疊著,拳頭大的石塊浮在地上,很是扎眼,田就更少了。房子是木石結構的,地腳和門檻一律采用石塊砌或使用打鑿好的石板石條構筑,樑、柱是硬木做的,再用木板釘或竹編泥糊做成墻面。從這些先輩們留下的構筑物中,我看到了入川始祖?zhèn)冊谒l(xiāng)落居時的艱辛,他們拼命拓荒種地,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不是為了轟轟烈烈的宏基偉業(yè),只是為著生命的延續(xù)和子孫的福祉,他們在異鄉(xiāng)的曠野寒風中掙扎、生存、延續(xù)發(fā)展著一直走到今天。
經(jīng)史料記載,“填四川”是發(fā)生在中國歷史和神州大地上驚天動地的大遷徙,大規(guī)模的入川遷徙有二次,一次是元末明初的1371年(洪武初年)至1418年(永樂十五年)前后的五十年間;另一次是明末清初的1671年(康熙十年)至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的105年左右,尤其是明末清初的第二次遷徙即所謂“湖廣填四川”,更讓人感覺到無比的凄愴和悲壯:
第二次“填四川”發(fā)生在明末清初,當時人口稠密的“天府之國”四川,由于戰(zhàn)爭、瘟疫、災害等原因,導致人口銳減,明萬歷元年(1578年)四川人口尚有310萬人,到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僅100年左右,就陡減到50萬人以下,甚至有的史料記載整個四川還不足10萬人,與此同時耕地則有一千多萬畝被拋荒而無人耕種。
清政府為醫(yī)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起初實施“以川民實川戶”的招流墾荒方針,吸引逃亡川人歸籍,但收效甚微。康熙七年(1668年),四川巡撫張德地首次向朝廷提出以湖廣之民填實四川的建議,移民實川開始起動,至1694年,康熙帝下“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詔”,把遷徙移民運動推向了高潮。到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由于大批的移民“填”入四川,人口就急增至285萬人。
我同宗的十二房宗親就是在康熙四十年(公元1700年)前后入川的,時正值“湖廣填四川”的高潮期,應是受“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詔”之影響而徙川。因先期入川的所謂“老民”先行占據(jù)了相對平緩而肥沃的城郊土地,到他們?nèi)氪〞r只能是往更偏遠、更貧瘠的大山深處落腳墾荒,這恐怕就是他們的落腳地選在鄰水合流一帶這山野更深處之原由。
在鄰水我無時不被親情所包圍著,也無時不被族人的拓荒種地艱苦立基的故事感染,我深切地感受到離別故土客居他鄉(xiāng)的親人對故土的眷戀,他們甚至從先輩的口口相傳中還說得出老家祠堂前門匾上雕字是“一水屏山”和“東山發(fā)秀”;知道韶州選家洞祠堂山勢為“臥虎形”;還知道開山祖智聰公墓地山形如“蜘蛛結網(wǎng)”。
他們活靈活現(xiàn)、繪聲繪色地跟我講述了一個神奇的故事:
在徙川的本姓族人中有一位入川先祖,他從老家出來時,從祠堂門前的白果樹上砍下樹技做成拐杖,經(jīng)數(shù)千里旅程,近半年夜以繼日、千辛萬苦的輾轉(zhuǎn)跋涉,帶著家人,杵著這拐杖來到了川地。這位宗長將伴隨自己幾千里入川的拐杖狠狠地一把插在那塊寬暢的空地上,把破爛得快成布條的衣裳脫下往上一掛,仰天長呼一聲——“開基起屋咯”......。便帶著家人開始了搭建茅舍,興建家園的啟程。
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那根頭朝上尾朝下的白果樹拐杖竟在次年的春天發(fā)起了芽,神奇地成活了,隨后她頑強地成長了起來。歷經(jīng)幾百年后,在這支族人的川地老祠堂前仍枝繁葉茂地矗立著這顆從老家作為手杖帶來,又扎根成長起來的參天白果樹,這一支謝氏族人也就因樹而名,自稱為“倒插白果樹” 支謝氏。
我不敢妄斷,這歷經(jīng)半年之久而又倒插入土的手杖能否成活為樹,也無法考證那祠堂前的白果樹是否就是從老家攜來、艱難扎根發(fā)芽的手杖長大成材的,但我能想像得到,在祖祖輩輩遠離故土入川打拼的宗親們心中真真切切地活著有一顆白果樹,這顆偉岸的樹幾百年來始終蔭護著一代又一代的同宗后人,他們從這顆樹中汲取生命的精神源泉,從這顆樹中獲得生存下去的智慧和勇氣;這顆樹是一族人的心骨,是一族人的“魂”,這顆樹凝聚著大家走過艱難困苦的漫漫歷程,走到了今天!
我將離開鄰水赴成都去與入川調(diào)研的同學們會合了,走前,宗親們反復念叨著要安排車叫些兄弟叔侄送我到重慶,我反復推勸:“大家都很忙,沒有必要煩勞大家”。德高望重而又滿腹經(jīng)綸的標信老先生是這次新續(xù)家譜的總編和策劃者,他悄然告訴我:“勛申叔呀!(勛申是我家中的按輩份排行所取的名字,我高他一輩,盡管他年長許多,仍按族中的規(guī)矩叫我叔。)送是一定要送的,你就別再推辭了,這其中有一個族人心中的“節(jié)”,還未來得及跟你說起呢” !
當年宗親們告別故土入川落居后,又過了若干年,老家祠堂新續(xù)了族譜,特安排族中一人入川送譜,時年氣候異常,雷電風雨不停地襲擾著入川使者的旅途,在停停走走中,他花光了身上所帶的盤纏,為了將族譜送到入川宗親手中,他沒選擇回頭,而是靠吃野菜野果,靠要著飯繼續(xù)著前行的路。進入川地,由于身體極度虛弱,他停停走走,花了常人幾倍的時間,歷盡艱辛后終于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鄰水。就在走近村莊將要見到宗親們時,突遇暴風雨,就在涉過一條山澗小溪時,山洪下來了,他終于把持不住自己,眼一花便栽到了湍急的溪流中。洪水把他身上的行李連同攜帶來的族譜一同卷走了,人在沖出幾十步后,又被水推到了溪邊的亂石灘上暈了過去。當被族人發(fā)現(xiàn)抬回家中時,人已奄奄一息,雖請來郎中全力挽救仍無力回天,在蘇醒過來二三天后帶著使命未酬的遺憾撒手人寰!臨終前還向宗親們泣訴著謙意,怪自己沒用,對不起四川宗親了,未能完成送譜的使命!川地宗親們傷心慟哭著,舉族為孝安葬了這位虔誠的使者!
之后,老家再沒有親人入川,由于貧窮、戰(zhàn)亂、路途遙遠,入川宗親也再沒人回過老家;
巴山蜀水阻隔了回家的路,也隔斷了與老家的音訊;
這一隔就是三百年呀!
之后,川地的親人們像斷了線的風箏,艱難地扎根繁衍著,爾后又播散到巴蜀各地。
我在老家時并沒有聽說過曾使人入川不歸的往事,但我堅信這事的確發(fā)生過,我沒有再推辭他們重慶送別的安排,我不能去觸碰親人們心中那個郁傷的“節(jié)”!
送我的親人為我買好了重慶去成都的動車票,上車時,他們一一握著我的手依依道別,我緩步踏上了列車;就在我行將進入車廂內(nèi)時,背后傳來一聲帶著濃重川音的囑咐:“勛申!回去時,下大雨你可千萬別上飛機呀”!
我沒有再回首,一頭扎入了車廂內(nèi):別了,我飽經(jīng)苦難的同胞親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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