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十字架
沉 重 的 十 字 架
孫子鈞
我將幾日來的旅途疲勞,都統(tǒng)統(tǒng)地甩進了這一夜的酣睡里。
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莫斯科時間十一點二十三分。想繼續(xù)賴著不起,肚子卻是咕咕叫個不停。揉著惺忪睡眼,擁著被呆坐了一會兒,眼光最后落在了桌子上放著的牛奶、面包和奶油上。那一定是那達莎媽媽放的。
這個時候,那達莎和她的丈夫馬拉特都去上班了。
我?guī)е€沒有驅(qū)散開的睡意,懶懶地從旅行袋里找出手巾和牙具,慢吞吞地走出房間。突然,我驚駭?shù)氐纱笱劬Χㄗ×恕?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一瞬間,我打了個冷戰(zhàn),在空蕩蕩靜靜的廊道里,一個穿著俄羅斯民族早期黑袍的老人,正一動不動地對著我坐著,他那深陷在眼眶里的渾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臉。
不知怎的,看著他,使我腦中驀然幻化出了古堡中游動的幽靈。
他的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像風干的百年樹皮,那一身一直拖到地面的黑色長袍,給他整個人罩上了黑暗和陰郁。他的全身借助兩手附在胸前的拐杖上,像一尊古老的雕像,又像是一具干癟的木乃伊。
“您‥‥‥您好‥‥‥”
我一邊努力做著禮貌和恭敬,一邊驚慌地本能地向后退著??s進屋子里,飛快地反扣上門鎖,跳到床上,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的身體。
無論怎樣我也是不敢再出去了。
外間靜靜的,我恐懼地盯著門鎖,深怕門會被那個可怕的“幽靈”嘩地打開。
那一天,就那樣地熬著,直到傳來那達莎的腳步聲,我才閉上了那瞪得生疼的眼睛,身子則像散了架似的倒在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被窩里。
“你們家‥‥‥還有一個人?”吃晚飯的時候我小心地問娜達莎。
“噢,是我的公公瓦西里,他嘛,已經(jīng)七十六歲了,他不出屋,不說話,也不同我們一起進餐,可他是個好人。孩子,你會喜歡上他的?!?/p>
娜達莎的話,和她那張誠懇善良的臉,使我欲移居他處的想法,竟說不出口來。唉,將就著點兒吧,我只在俄羅斯工作三個星期。
果真,瓦西里只是每天坐在他的房間門口看著我的來去,并沒有什么使我更恐懼。漸漸地,每天再經(jīng)過他時,我有時甚至都忘了看上他一眼。
“Девушка,(姑娘)”
一天,當我又經(jīng)過瓦西里時,他突然叫了我一聲。這聲音仿佛是從天外傳來的,嚇了我一跳,瓦西里‥‥‥是不說話的呀!
“姑娘,你的家‥‥‥離滿洲多遠?”瓦西里拖著慢慢的長腔,臉上仍是蒼白的古板和麻木。
“我‥‥‥就是那兒的‥‥‥”
我緊張地回答著他,不愿多解釋那兒早就不叫滿洲了。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根生命的神經(jīng),好像突然使他活了過來。
“我‥‥‥去過滿洲,四十多年了‥‥‥”他艱澀地說著。
我對他的去滿洲產(chǎn)生了興趣,“您‥‥‥去做什么?”
“‥‥‥幫中國人打日本人?!?/p>
咦!我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瓦西里,真不知道,這位怪異的像木乃伊樣的老人,竟有著那般輝煌的歷史。一股欽敬油然而生,先前的那般忐忑和不安,便在那種不自覺中悄悄地褪去了。
瓦西里的臉上卻看不出有半點兒的驕矜,他費力地抬起頭,眼睛緩緩地轉(zhuǎn)向窗外,茫然地望著遠天的那幾片飄散的白云。半晌,他的失神的眼睛才轉(zhuǎn)動了一下,隨后,從他那有氣無力的絮叨中,流出了一個遙遠的故事‥‥‥
1945年,卡沙拉包夫?巴力沙耶維奇?瓦西里,隨著蘇聯(lián)紅軍挺進了中國滿洲,與中國人民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瓦西里當時還是個二十八歲的英武的小伙子‥‥‥
那是一個明朗的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便映出了一片蔚藍的天空,這一定是個好天氣了。
瓦西里的心情也像那明朗的天空一樣透著歡快和幸福。一大早,他就偷偷地溜出營房,跑到很遠的野外,在那片被炮火燃燒過的土地上尋找著。他多想能找到一枝紅玫瑰,獻給那個他藏在心中的漂亮的滿洲姑娘(俄羅斯人是將紅玫瑰送給最心愛的人的)。
蘇聯(lián)紅軍幫助中國人趕走了日本侵略者,瓦西里他們明天就要回國了,這是他回國前想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瓦西里一邊漫無目標地尋著,一邊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講話,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他輕輕地哼著,心卻飛向了那間低矮的小茅屋‥‥‥
原來,在瓦西里他們部隊駐地的附近,住著幾戶農(nóng)家,瓦西里常??匆姀囊粦艮r(nóng)家的院子里,走出一位年輕的姑娘,那姑娘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瓦西里自己也弄不清楚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每當他看見姑娘的影子時,心里就有一種異常的興奮和躁動,若看不到她時,他便黯然傷神。
那間低矮的小茅屋,竟裝滿了他的遐思和向往。
瓦西里不知道自己每天究竟向那間小茅屋望了多少次,他總想為姑娘做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做。有一次,他將自己的那份面包和罐頭,偷偷地放在了姑娘家的窗臺上,自己竟著著實實地餓了一頓‥‥‥
紅彤彤的太陽升起來了,瓦西里不知是給上帝做了第多少遍禱告之后,才有幸采到了幾顆不很美麗的野花。瓦西里雖不免有些遺憾,但仍是小心地握著它們,撒腿向回跑去‥‥‥
瓦西里氣喘吁吁地跑到那個轱轆井邊,他知道,姑娘每天早上都要到這里來擔水。他要在這里將花獻給那個不知名的滿洲姑娘,然后為她擔一次水,最后向她告別‥‥‥
瓦西里在井旁來回地踱著,他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
姑娘迎著曙光走過來了,一件綴著小花的舊旗袍衫,裹在她的身上,仍掩不住這個東方少女的窈窕和美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閃著少女的純情和甜美。
瓦西里躲在井臺后面,偷偷地看著走近的姑娘,那份窘迫,緊張得使他半天不敢走出來。
姑娘搖上來了一桶水,當她抬起頭時,驀然看見了眼前立著的,黃頭發(fā)藍眼睛的身材高大的瓦西里。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
瓦西里拘謹而有禮地向姑娘深深地鞠著躬,并雙手捧出那束鮮花。
姑娘嚇壞了,她張著兩只驚懼的大眼睛,瞪著眼前這個“老毛子”大兵,扔下水桶轉(zhuǎn)身跑去。水濺了一地,也濺在了瓦西里的皮靴和褲子上。
瓦西里愣了:我沒有惡意的,我只想表示喜歡她呀!
“Не надо‥‥‥Не надо убегать‥‥‥”(別‥‥‥別跑‥‥‥)
瓦西里向姑娘的背影喊著,焦急地追了上去,他想向姑娘說明自己沒有惡意,只是喜歡她。
瓦西里越追,姑娘越?jīng)]命地跑,她根本聽不懂瓦西里嘰哩哇啦說的是什么。姑娘慌不擇路,竟跑到了離她家不遠的河邊,她回頭看著追上來的,瞪著眼睛舞著手臂大喊大叫的瓦西里,情急之下,撲通一下跳進了河里。
瓦西里急得使勁地跺著腳,摔掉手里的花,也不顧一切地撲進河里‥‥‥
瓦西里懷里托著姑娘嬌小的軟了的身體,踉蹌地從河水里走出來‥‥‥
他悲戚地抱著已沒有了呼吸的姑娘,就那樣地坐在河邊,一遍一遍地哭訴著:“我不是想害你,我只是想說喜歡你呀!‥‥‥”
瓦西里的那撕心的痛苦的悲愴,在晨風里久久地蕩著‥‥‥
“‥‥‥她‥‥‥死了‥‥‥”
瓦西里的嘴唇顫抖著,聲音再也連貫不起來了。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心里那剛剛升出來的對瓦西里的崇敬,在那一剎間里,卻又倏然被一陣風刮走了,留下來的是空落落的凄涼和寒冷。
“我,我不是要害她,我只想說我喜歡她呀!‥‥‥”
老瓦西里抬起低垂的眼瞼,掙扎著望向上方,好像在與上帝做著痛苦的爭辯。
我默默地冷冷地看著他。
瓦西里說夠了,又笨拙地轉(zhuǎn)向我,渾濁悲怨的眼里現(xiàn)著乞求,似乎將我看成了他贖罪的期待,
“姑娘,真的,請相信我,我向上帝發(fā)誓‥‥‥”
我乜斜著老瓦西里臉上那折疊起來的皺紋,仿佛那刻著的不是年輪,而是令人憎惡的丑陋。
“姑娘,你能送我‥‥‥一枝花嗎?讓我‥‥‥讓我輕松一點兒‥‥‥”
“不知道!”
聲音和著我逐漸凝固起來的憤懣。
我轉(zhuǎn)過臉來,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你,你不‥‥‥原諒我?依‥‥‥啊啊‥‥‥我‥‥‥我沒有惡意,我只想說我喜歡她呀‥‥‥”
老瓦西里竟令我意外地哭了起來,眼淚從他那張蒼老的臉上坎坎坷坷地滴落了下來。那忍不住的悲慟的哭聲,敞開了他最后的絕望。他的頭趴在拐杖手上,身體抖動著萎縮成了一團。
我心亂如麻,轉(zhuǎn)身逃進自己的房間里,將那個哀嚎的老瓦西里甩在了門外,而我的眼睛也是濕濕的了。
那一夜,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安靜地睡去,一會兒是那個無辜死去的滿洲姑娘,一會兒又是那個讓人可怕、可恨又可憐的老瓦西里。
第二天早上,我探出頭來,有意往瓦西里的門口看了看,瓦西里破天荒沒有出現(xiàn)在門口。我松了一口氣,匆匆從他的門口走過。
瓦西里帶給了我驅(qū)也驅(qū)不走的煩亂,我決定在這幾日內(nèi)抓緊結(jié)束自己的工作,準備盡快離開這里,提前回國。
黃昏的暮色漸漸地罩下來,將這座古老的城市掩進越來越暗的黑茫茫中。
這是座沙皇時代遺留下來的城市,城市的某些地方仍可看見,那個時代殘存下來的厚重的石墻,和掛著十八十九世紀神父大照片的古舊的教堂。而現(xiàn)今的俄羅斯人,能與這石墻和教堂保持一致風格的,大概只有瓦西里的那身長長的、嚴實得只給露出腦袋的黑袍了。
我向著娜達莎家的方向,順著路邊那清冷的路燈,慢慢地踱著。我真的不愿再踏進娜達莎的家門,但愿永遠見不著瓦西里。
到了我每天進出的那幢小樓前,我停下來,下意識地向樓上望著。這幢樓今天卻與往日不同,里面有好多的人,是馬拉特和娜達莎在會他們的朋友吧。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地走進他們的朋友中,索性想在樓下隨便地呆一會兒。
“Китайская девушка,(中國姑娘)”
有人喚我,我回過頭來,是娜達莎的鄰居太太,她同情和關(guān)切地對我說:“你害怕嗎?不然你今夜就去我家吧?!?/p>
我不解地看著她,“害怕?怕什么?”
“你‥‥‥不知道?瓦西里‥‥‥死了!”
“??!—— 什么?!‥‥‥”
我一下子驚呆在那里,手里的東西掉落在地上。
“醫(yī)生說,瓦西里是抑郁癥,是受了刺激才死的‥‥‥”
此時,我只覺腦中一片無措的驚愕和茫然,頭部又仿佛是突然受了重創(chuàng),而出現(xiàn)了疼痛前的麻木、暈眩‥‥‥
翌日,老瓦西里被抬上了送往墓地的靈車,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悄悄地掀開窗簾的一角,偷偷地向外面看著。
靈車停在瓦西里家的大門外,我不敢直接看它的上面,靈車前站著一位年老的莊嚴的神父,他兩手里的那本厚厚的書,應(yīng)該是為瓦西里超度靈魂的圣經(jīng)吧。靈車的兩邊站著四個穿著黑色孝服的男子,他們低著頭,默默地扯著從靈車上的棺木下,拉下來的兩條寬寬的長長的紅布帶(不懂什么意思)。車后面站著瓦西里悲切的親朋眷屬。娜達莎啜泣著,流著滿臉的淚,她被人攙扶著。
我停了半天,眼光才伴著那砰砰的心跳,轉(zhuǎn)向了靈車上。靈車上面鋪著一色的紅布,盛著瓦西里的棺木放在中間,棺木的蓋打開著倚在了旁邊,瓦西里那高高的鼻子和黑色的袍子(好像是換了新的,顏色比原來的更黑)露出了棺木外。他那翹向天空的鼻子尖,似乎仍在奮力地向上帝爭辯著:
“我不是要害她,我只想說我喜歡她呀!‥‥‥”
陰沉沉的灰色蒼穹里,仿佛卷著這個負疚靈魂的痛苦悲鳴‥‥‥
我悄悄地抹著眼角流出來的眼淚,竟弄不清是為瓦西里難過,還是為自己難過,還有那個可憐的滿洲姑娘。
靈車要走了,我突然轉(zhuǎn)身奔到桌前,莫名其妙地從自己的花瓶里抽出一支花,快步跑下樓來,將那花哆哆嗦嗦地放在了老瓦西里的棺木旁,卻沒敢再看一眼棺木里的瓦西里。
也許老瓦西里的靈柩太重了,駕著靈車的那匹高大的駿馬耷拉著頭,行走得那么艱難緩慢‥‥‥
那沉郁低緩的馬蹄聲,在沒有一絲喧囂的寂靜中漸漸地遠去了‥‥‥
——瓦西里走了,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帶著他一生的懺悔,走進了另外一個冥冥的世界。而那個十字架卻也不意壓在了我的心上,使我沉重得竟走不動去為老瓦西里送行‥‥‥
我無力地倚靠在娜達莎家樓前那棵只掛著幾片殘葉的老樹上,掙扎地望著瓦西里的靈車,最后地消失在了蒼茫的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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