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猶憶老水車

長在山間松一棵,
嫁到人間姐妹多。
骨骨節(jié)節(jié)淌清水,
眼淚汪汪唱山歌。
這是一條打一農(nóng)具的謎語。一位退休老先生告訴我,他最近將這條謎語打給周邊的多位中小學(xué)生猜,居然沒有一人猜出。而在20多年前,他有一次在初二年級的班會上,說出這條謎語后,竟有一大半的學(xué)生很快猜對了。我笑著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20多年前的學(xué)生都見過這農(nóng)具,自然好猜;現(xiàn)在這農(nóng)具已經(jīng)消失了,你叫學(xué)生如何來猜?
讀者諸君有的可能已經(jīng)猜出了,這條謎語的謎底其實是水車。說來也巧,有位朋友想搞一個農(nóng)具系列陳列,前不久委托我尋訪水車。在農(nóng)村,水車曾經(jīng)十家有八家擁有,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以后,往田埂上一放就能抽水的小型抽水機“靠埂泵”逐漸普及,水車很快被其替代了。我尋訪了多處,當年的水車不是早已當柴火燒了,就是丟在雜屋里斷肢殘臂破爛得不成樣子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水車,乃一種抗旱時的提水工具,名為車,卻沒有車輪,使用時,反而需要壯漢用肩扛到田間。既如此,水車為什么叫車呢?我曾經(jīng)琢磨了很久,想來大慨是“車水”一詞已透露了秘密——水車一節(jié)一節(jié)地將水搬上來,也就是將水“車”動的緣故吧。我們這里的水車應(yīng)該叫作龍骨水車,由開口式車箱、大小轱轆、車輻、刮板和木鏈條、車拐子(車扶手)等組成,由手搖動,而非用腳踏動。那木鏈根根節(jié)節(jié),頗象龍骨,車輻聯(lián)接象龍脊,車廂象龍腹,車頭翹上猶如龍頭,車水時又象龍汲水,故名之為龍骨水車?!褒埞擒國Q水入塘,雨來猶可望豐穰?!蹦纤未笤娙岁懹卧凇?a target="_blank">春晚即景》里為我們描繪的農(nóng)民用龍骨水車車水的場景,生動逼真而又有氣勢,農(nóng)民對豐收殷切期盼也撥動了無數(shù)人的心弦。“龍”字是歷代皇帝的專用,龍骨水車卻能夠在民間叫響和流行,大慨是皇帝看出沒有水車,就會蒼生性命不保、江山社禝不穩(wěn),因而默以許之吧。
車水時,用木鏈將車輻串連起來,套在大小轱轆之上,兩層車輻之間放置刮板,便于車輻來回運動,車尾浸在河溝水塘里,如果吃水太深,還要做一支架將小頭三分之一至一半架出水面,否則很難車動,車頭則架在岸上,并做一個水瓢形的“車水墩”,便于水中轉(zhuǎn)到田里。車水一般由兩人站在水車頭前完成,大轱轆的輪軸上安裝有突出的直尺形耳朵——我們這里叫車奶子,將車拐子套上車奶子,兩個人便輕輕一推,再重重一拉,大轱轆旋轉(zhuǎn)后帶動車輻從車頭向車尾運動,車輻繞過車尾的轱轆后深入水里,將水刮進刮板下面的車箱再送到車頭,吐到車水墩再轉(zhuǎn)田里。有時,田地離水源遠,需要水車經(jīng)過幾道才能盤上來。車水的整個過程是名副其實地“行云流水”,其間伴有轆轤轉(zhuǎn)動的咯噔咯噔聲,車軸摩擦的吱呀吱呀聲,車輻刮動刮板的哇啦哇啦聲和進水吐水的嘩啦嘩啦聲,婉如一首曼妙的協(xié)奏曲。
關(guān)于水車,還有一段頗有意味的禪宗公案,無相禪師有一次云游途中碰到一位青年正在車水,青年說他看破紅塵后便也出家學(xué)道修禪,禪師便指著水車問青年:“如果水車全部浸在水里,或完全離開水面會怎么樣呢?”青年胸有成竹地答道:“水車是靠下半部置于水中,上半部逆流而轉(zhuǎn)的原理來工作,如果把水車全部浸在水里,不但無法轉(zhuǎn)動,甚至?xí)患绷鳑_走;同樣的,完全離開水面也不能帶上水來?!甭犃四乔嗄甑脑捄?,禪師朗聲說道:“水車與水流的關(guān)系可說明個人與世間的關(guān)系,如果一個人完全入世,縱身江湖,就象水車完全浸到水里,難免不會被五欲紅塵的潮流沖走。假如絕然出世,自命清高,不與世間來往,就象水車完全離水,則人生必是漂浮無根?!蹦乔嗄昊腥淮笪颍瑓⒍U不僅僅在于打坐,下田勞作,乃至吃飯穿衣都是在參禪,所謂“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水車,在禪師的眼里,儼然成了最能度人的佛經(jīng)了!
包產(chǎn)到戶時,父母經(jīng)常車水,偶爾我也替母親搭上一把拐子。第一次是與父親一起,不是拉輕了,就是推重了,動作跟父親協(xié)調(diào)不起來,父親耐心地為我做示范,讓我逐漸地跟上他的節(jié)奏,足足1個多小時之后,才順暢起來。父親說:“車水時兩個人的心要想到一塊,勁要用到一塊,配合得當才能把水車起來。”父親習(xí)慣于身教,很少用語言跟我談起為人處事的道理,這次父親所說的“同心”、“配合”卻讓我終身受用!
車水也有額外的收獲,有時河溝或水塘里的水車干了,會有許多魚蝦、泥鰍、黃鱔等,用香油煎烤,吃不了的拿到太陽下曬一曬,再加上辣椒紅燒,油潤潤的,香噴噴的,辣呵呵的,真是一道格外下飯的絕頂美食。有一次,我說起魚蝦的好吃,父親卻說道:“情愿不要這些魚蝦!”我一怔,想了半天,終于明白父親所謂的不要這些魚,是指水不干,有水可車,莊稼就有了收成。恰是在那一年,晚稻栽插后連續(xù)70多天沒有下雨,原本綠油油的水稻變成了枯黃的干草,我第一次體會到“靠天吃飯”四個字的辛酸與沉重!
做水車,絕對是一件工夫活、細致活,我們這里有一個在家排行老二叫做二木匠的,他做水車的認真與精細堪稱一流,具有典型的工匠精神,就拿簡單的車輻來說,他不厭其煩地刨啊刨,直到光潔如玉才罷手,整個水車做好后,他反復(fù)地搖動測試,有一丁點不順暢,便要停下來仔細修整,然后拿砂紙拐拐角角地打磨,簡直稱得上光可鑒人了,再刷上桐油,陰干,再搬出來,小心用抹布將冷灰擦拭干凈,再上第二遍桐油,沒有四遍是絕不交貨的。有的人家等不及,讓他少下點工夫不怪他,他情愿與之爭吵拉扯,也要堅持工夫不夠不放手。他做的水車,線條漂亮,質(zhì)量輕便,運動流暢,經(jīng)久耐用,是我們那里搶手的“寶貝”。我的父親也如同所有的家主一樣,對水車愛護備至,每年使用過后,一點一點地洗去泥沙,曬上幾天,刷上一遍桐油,陰干后再置放到高處,防止受潮腐爛。過年還要貼上“福慶”之類的大紅紙,有的人家還要包上大紅綢。
一次,水車大轱轆的撥齒壞了,拉動中又將木鏈扯斷了,父親請來正在附近車水的老隊長幫忙修理,老隊長是個健談的人,他一邊修理一邊要我跟他一起對對子,他說過去有一位秀才看見一位老農(nóng)車水,便脫口而出一句上聯(lián):水車車水車吐水。說到這里,老隊長賣了個關(guān)子,要我來對出下聯(lián),我一想,這可不好對,水車是物名詞,將兩個字倒過來,卻變成了動詞——車水,而后面的三個字是在車與水之間加一個吐字,車吐水實際是水車車水的結(jié)果,整個上聯(lián)道出了水車車水的全過程,自然連貫,渾然天成,這可怎么對呢?就在我抓頭撓腮、苦思冥想的時候,老隊長用斧頭削了一根細細的木楔子,含在嘴里稍微潤濕,便用斧子柄一拍,將木楔子順著撥齒楔到大轱轆里,老隊長一邊楔,一邊說道,當年那位老農(nóng)做著他一樣的動作,指著秀才說,看著,這就是下聯(lián):木楔楔木木吞楔!秀才一想,真是妙對,拍手叫好起來。老隊長說別看農(nóng)民大字不識幾個,有的肚子里也有一肚子知識哩,實踐是最好的老師嘛。誠哉,此言!
后來,我又讀到唐伯虎與祝枝山游戲時所作的一副關(guān)于水車的對聯(lián),與老隊長所說的對聯(lián)如出一轍,妙趣橫生,讓我更覺得水車不是俗物了:
水車車水水隨車,車停水止;
扇子扉風風出扇,扇動風生。
車水是一件苦差事,春季微風徐來,暖陽融融,很容易讓人昏昏欲睡。夏秋烈日當空,熱浪灼人,恨不得鉆到水里去。但有一種情況卻讓我樂得想法設(shè)法去車水,那就是與香桃一起,我們同姓同村,她家人口多,車水也多,有時到傍晚,我便讓與她一起的兄弟歇一歇,我來替一會,他兄弟巴不得,大慨也看出一些苗頭,有時竟溜走了,我和香桃相視一笑,便抓起車拐子開始車水,我一只手車水,另一只手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她使勁捏我一下,臉泛紅暈,慌忙四處張望,趕緊松開。我們不約而同地發(fā)瘋車起來,水流加快,水珠四濺,燥熱的體膚有絲絲清涼不斷襲來,心頭漾溢著難以抑制的喜悅與沖動,而那秧苗也隨風而舞,似乎在為早一點喝到甘泉而高興哩。太陽落山了,我們還不想回去,總要拖到天黑才收工。四下已經(jīng)沒有人影,過一個小水溝,很容易的,我卻搶先過去,然后接上她一把,她也很配合地抓住我的手跳過來,我就勢將她拉到我的懷里,瞬間又放開,我們什么也不說,心頭象小鹿似地亂撞起來。我們赤腳而行,我一會兒在前,為她開路;一會兒在后,做她后盾,一會兒又并行,偷偷撞一下她,而她似乎渾然不覺,而是不斷地提醒我:別扎了腳哎。十幾分鐘的路,我們總要拖上半個多小時,恨不得路程再長一點,再長一點。一路上那種窗戶紙將捅破未捅破,憧憬和焦慮滿懷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后來,香桃與我私奔到一起,但婚后400余天,她竟然離我而去,從此陰陽兩隔。這么多年過去,每每想到一起車水的情景,我的眼淚總是無法控制地從心底車出眼眶!
“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數(shù)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979年,舒婷在《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一詩中,將老水車當作了落后生產(chǎn)力的代名詞,引發(fā)億萬人的共鳴。其實,漢靈帝時華嵐造出水車雛形,三國孔明改造完善后在蜀國推廣使用,隋唐時廣泛用于農(nóng)業(yè)灌溉,水車,我的老水車,曾不知疲倦地灌溉了中華民族1700多年!水車,我的老水車,有著怎樣廣博的胸懷與深沉的大愛?。?/p>
這個時代發(fā)展太迅速,令人鼓舞。但也因為發(fā)展太迅速,一些承載著成百上千年歷史、文化與情感的東西,比如水車,也在不經(jīng)意間迅速地淘汰了、消逝了,不免讓人有些嘆惋。夢里猶憶老水車,那位朋友所托的尋訪水車一事,我還得繼續(xù),不能讓我們的后代只在文字和圖片中認識水車,有了實物,他們對水車就能既知其然,又能知其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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