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 后 的 王 爺

沙林子

王爺姓王，兩千多口子人的村莊，上到九十的老人，下至剛會說話的孩子，都開口叫爺，“王爺”也就名副其實了。

這個村里，王姓就這么一戶，年近古稀的王爺年輕在外時沒撒下種有后人來認(rèn)祖歸宗的話，他可能就是這個村子王姓最后一人了，說是最后的王爺，也實至名歸。

王爺這個村叫八福莊，據(jù)說立村時是由八個姓氏組成的，王姓是土著居民，當(dāng)時是這個村里的名門望族，據(jù)村民口口相傳，王氏家族興旺時人口到過三百多口子，村東頭的那片棗樹林叫王家崗，是王氏家族的居住地，棗林里黃沙覆蓋的地面下，滿是磚頭瓦塊，早些年，冬春大風(fēng)過后，孩童們在王家崗撿拾過不少銅制錢、玉煙嘴等古董。據(jù)老人們講，王家崗子是塊風(fēng)水寶地，那年，一個江南蠻子來村里算卦，由大道上進(jìn)村過王家崗子時，眼睛陡然一亮，算卦的在村里住了三天，到王家崗子上轉(zhuǎn)了九遭，第四天早上，村人發(fā)現(xiàn)住在磨坊里的江南蠻子不見了，村東王家崗子上一夜間出現(xiàn)了兩個半人深的土坑，村人傳揚(yáng)，王家崗子的風(fēng)水被破了，地下埋有寶貝被江南蠻子看破盜走了……

大集體時，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被大雨澆到，重新在王家崗子上建了個牲口大院，生產(chǎn)隊的七八頭老弱病殘牲口遷到新居后，不長時間就都長了精神，好家伙！沒出三年，圈里的兩頭母驢一匹青馬自由交配，竟出息了一圈大青騾子。牛圈里的母牛也盡生雙胞胎，一時間，生產(chǎn)隊里的牲畜在三鄉(xiāng)五里出了名，各村紛紛拉發(fā)情的牲口來配種，隊長大老劉腦子活，派一個初中生到縣畜牧站學(xué)人工授精，開起了配種站，不曾想生產(chǎn)隊居然發(fā)了幾年小財，僅配種增加的收入，年終決算，一個工值竟比其他生產(chǎn)隊高出三毛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王家崗子風(fēng)水這么好，王姓這么大的家族在這里怎么就絕了后呢？到如今，只剩了風(fēng)燭殘年的王爺一個人，這使人很費(fèi)解………

王爺是住在村東頭出村大道北側(cè)的一個小高臺上，兩間干打壘的土屋，開有一門三窗，前窗大，老式封閉的方格木窗（沒窗扇}，后窗是在北墻上掏了兩個窟窿，幾根豎著的木棍做了窗欞，春夏通風(fēng)，到冬秋，王爺便用黃草把后窗塞死，擋風(fēng)保暖。

王爺屋里既簡單又整潔，不大的兩間小屋里兩盤土炕，正沖房門是一盤一米寬的小窄炕，這是王爺夏天的臥榻，靠西墻是一盤大炕，小地鍋的火道連到炕里，王爺冬天就睡在這邊。屋里沒有桌椅，四個矮凳和一個精致的小馬扎整齊地碼排在炕邊，靠北墻是兩個沙缸幾個陶瓷盆，依南墻是幾條摞著的布袋，缸、盆里乗的是米面，布袋里裝的是沒碾軋的成糧。門后是個拴著細(xì)麻繩的小瓦罐，這是王爺做飯用的提水工具，進(jìn)門口另一側(cè)是王爺用半頭磚砌成的兩個磚垛格擋，最上層是案板，切菜搟面，第二層放碗筷。大炕上卷著被卷，炕角的一個煙圈紙箱里放的是王爺?shù)膯?、夾、皮、棉四季衣裳，妥了，這就是王爺?shù)娜考耶?dāng)！

王爺?shù)男⊥ピ撼Ｄ陹叩酶筛蓛魞簦闹艿耐猎簤χ挥幸幻讈砀?，勉?qiáng)當(dāng)個豬狗，木棍綁就的小柴門側(cè)（ZHAI)在一邊,，從沒關(guān)過，整條街上除記工分的隊部就屬王爺這里人多，門根本關(guān)不住，再說，就王爺這點家檔，也不怕人掂記。出院門下坡大道邊上是四棵兩人合抱的大楊樹，大樹有些年頭了，成了村里標(biāo)志性一景，冬天高聳挺拔，夏天華陰如蓋。過大道是全村飲用的甜水井，橢圓的井臺和井口略高地面，四周同樣是高大的楊、槐、椿、柳樹，一年四季里，王爺?shù)耐廖?，高大的樹木，半圓的水井，形成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人已到這塊，看得舒坦，玩的開心，或許這就叫——風(fēng)水！

別看王爺這王府（小院）簡陋，那還是生產(chǎn)隊集體為他修建的，說來話長，先從王爺?shù)纳硎勒f起，王爺打小就沒了父母，與他相依為命的叔叔在他二十來歲上也過了世，一九四五年秋天里，二十幾歲還單身一人的王爺，跟上過路的國民黨隊伍混吃喝去了。淮海戰(zhàn)役的時候，三天三夜沒合眼的王爺隨著被解放軍打的落花流水的隊伍轉(zhuǎn)移突圍，人困乏得實在睜不開眼，抱著槍邊走邊睡，半路被坑坎絆倒后，再也爬不起來……，等被人踩醒后，跟著隊伍繼續(xù)走，天放亮了，王爺頓時傻了眼，居然走在解放軍的隊伍中，趕緊舉槍投降。那時仗打的慘烈，兵員正吃緊，王爺跑到解放軍的隊伍里來投降，算是棄暗投明，按投誠處理，解放軍邊走邊教育，到了新的陣地后，換了一身軍裝，還是抱著那條槍，王爺又成了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到解放復(fù)原后，王爺成了軍屬，直到三年自然災(zāi)害，仍孤身一人的王爺投奔戰(zhàn)友下了東北。王爺走后沒三年，王家崗上最后一座房屋倒塌了。后來，生產(chǎn)隊在王家崗上建了牲口大院，湊著王爺?shù)顾课莸陌虢貕︻^，蓋了牲口棚。不曾想，六五年，王爺又殺了回來，回后無家可歸，生產(chǎn)隊集體攢工，幾天給他建起了這座“王府”。

這么半天，還沒見王爺?shù)拿?，快說說王爺吧！

先說說王爺?shù)某?。王爺?shù)?a target="_blank">生活很簡單，一年到頭是兩頓飯，熬鍋粥，早晨吃得了，剩下的鍋里一蓋，下午四點來鐘再吃，剩多剩少，吃完為止。王爺吃的單調(diào)，做飯能省事就省，冬天蒸一鍋干糧吃幾天，夏天蒸干糧一天就餿。嗨！不生這門子氣！干脆不蒸。打棒子馇子，煮棒子馇子粥。熬棒子面粥時把棒子面和的軸軸（硬硬）的，先往開水里丟面疙瘩，剩盆底的面再攪成稀糊，往鍋里一倒——這叫粥熬嘎嘎！軟硬兼得，吃時再丟進(jìn)捏子鹽，咸淡適中。

王爺不喝隔夜的水，家里沒水缸，吃水更簡便，一根細(xì)麻繩拴著個倆耳鼻的小瓦罐，做飯時，提起小瓦罐過道十來步到井上，順手提上一罐水來，現(xiàn)用現(xiàn)提，凈吃新鮮水。王爺這只水罐，實是公私兩用，王爺在不在家，一年三白六十五天不鎖門，上工下地的；下工歸家的，渴啦!提出小瓦罐打上水來，咕噔咕噔喝個夠。尤其是夏天，井拔涼水，抱著罐子喝一氣，那叫個痛快！星期天節(jié)假日，這只水罐便成了孩子們的開心果，渴不渴地提上提下，每人喝個大飽肚子，圖的是熱鬧新鮮。大多孩子提水不敢向井口靠前，有時瓦罐順井半截里，便聽“咣”地一聲，提灌兒的繩子頓時輕了好許，趕忙提上來一看，只見繩子栓著兩片瓦茬，碰得叮當(dāng)作響，操作手頓時傻了眼，膽小的立馬就放了聲，提著兩個瓦片哭著去找父母，照例，父母到隊長哪兒告?zhèn)€情，生產(chǎn)隊再出幾毛錢到供銷社買個新的，這事，一年得有幾回。

再說說王爺?shù)乃?，冬天，王爺睡在灶炕相連的大炕上，每天兩頓飯，灶火把土炕燒的溫溫的，王爺在東北還學(xué)了一手漚木碳的絕活（全村就他一個人會這手藝），平日漚的木炭足夠一冬燒火盆用，盡管一冬不燒煤火爐（那會兒農(nóng)家也燒不起火爐），屋外北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有火炕火盆，屋里還是暖暖和和的，王爺睡在土炕上也挺享受。王爺能睡是出了名的，秋冬雪雨連陰天，天凍人閑，王爺能幾天裹在被窩里不起，他睡他的，串門閑玩的照來照玩。“王爺——起吧？”“不起！”，串門的一邊在他的小地鍋里燒水一邊問。“王爺——餓吧？我先給你馇碗粥呀？““不餓，水開了搖一碗給我放炕沿上就行！”，串門來玩的捎來個窩頭，喊醒王爺，王爺就趴在被窩里吧唧吧唧啃完，樸拉樸拉枕頭，倒頭再睡，只到睡夠為止。就這樣，不用操心，串門的把土炕燒的溫溫的，火盆添得旺旺的……

夏天，王爺就搬到?jīng)_門的小炕上來睡，把冬天塞到北墻窗洞里的草拔掉，王爺?shù)男≡呵昂蟛恢徏?，過堂風(fēng)溜溜地吹，王爺睡得很舒坦。王爺沒蚊帳，夏天全靠掛在門框上的熏蚊繩驅(qū)蚊，熏蚊繩是用春天的白蒿（學(xué)名茵陳）擰成的，熏蚊繩不用王爺操心，有心計的玩客下工前后你捎一把，他夾一抱，走到王爺院墻外隔墻往墻角里一扔，到時自有人編擰成繩，足夠一夏使用的。盛夏夜晚，王爺?shù)男≡豪锾蓾M了乘涼的人，熏蚊繩一點就好幾條，離小院老遠(yuǎn)，就聞到燃燒的濃濃的蒿草香……

王爺人緣好，街坊們都喜到他小屋里串門，他的小屋也從不上鎖，家里的東西（實在說也沒什么東西）街坊鄰居們推門拿去就用，那個年代都不富裕，可王爺沖門的小炕上常有米面、咸菜、帶餡的干糧放在那里，好多都不知道誰送的。每到春節(jié)，王爺?shù)娘埵吵闪税偌绎?，臘月二十一過，這家給兩塊豆腐，那家送幾個粘窩窩，迄溜（菜團(tuán)子）、發(fā)糕、菜饃饃，王爺靠北墻的兩個盆里滿了盆，黑的、白的、紅的、黃的，足夠王爺吃過正月二十。年三十、初一，這條街上有敬土地、敬井神的習(xí)俗，家家敬神時，兩手都不空，端碗里的飯是送王爺?shù)?，拿手里的紙是給神燒的。街坊哪家修房蓋屋、紅白喜事，王爺總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拾拾掇掇，主人想到想不到的，王爺都當(dāng)自己的事做。這條街上一個重大的事項是王爺?shù)膶＠?，整條街每位老人臨終時都是王爺給穿上壽衣，這是個一要技術(shù)，二要膽量、三要感情的特殊活，為讓臨終的老人壽衣穿得恰到好處，有時候王爺與孝子們需整夜地觀候在臨將離去的老人的身旁，生老病死家家都有的事，將臨終的老人關(guān)懷好，是件有功德的大事，對此，街坊們對王爺都心存感激。

王爺?shù)男∥?，如同集體的活動室，一年到頭滿人，喝醉酒的、生氣媳婦不讓進(jìn)家的，拱到王爺?shù)谋桓C里就睡，天大黑啦，看睡者沒走的意思，王爺抱起從部隊帶回來的棉大衣（這件大衣跟了王爺四五十年，直到王爺去世，撕開塞到他棺材里墊在他的頭部），到牲口棚與飼養(yǎng)員劉老五擠通鋪 去了。 夏日的晚上，王爺躺在沖門的小土炕上，院里橫七豎八滿是躺在草苫子上乘涼的人，微風(fēng)吹過，掀的墻外大楊樹上的葉子呱呱的響?！巴鯛敚安惠d楊，后不栽柳，門前有楊鬼拍手，夜里你一人不害怕呀？”躺在苫子上的二蛋有一搭無一搭地跟王爺拉呱。“怕啥！你爺恨不得有個鬼來做伴哩！”?！巴鯛?，你這輩子看上過女人吧？”……“看上過，看上過江水英（電影[龍江頌】的女主角），爺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咱”，……“王爺，跟隊長說一聲，刨一棵大楊樹吧！給你解成棺材板，沓在你房前，你活著能看到你的壽材有多厚。”“甭價，死后用草卷你爺都不會找你們的麻煩，這幾棵樹夏給我遮蔭，冬給我添柴，比有兒子還強(qiáng)哩！。”

是的，王爺院前的這四棵大楊樹，足有八丈高，夏天，濃密的樹蔭將王爺?shù)男≡赫謧€嚴(yán)嚴(yán)實實，小院的溫度能比別處低三四度，到秋末，楊樹的葉子天天飄落，這幾棵楊樹樹壯葉肥，片片楊葉有銅錢哪么厚，葉子落滿地，王爺就用八十來公分的木棍一片片地串，一串，一串，大家知道樹葉是王爺一冬的燒柴，沒人來爭，沒人來動。星期天，孩子們圖新鮮好玩，成群的來給王爺穿楊葉，待到樹上的葉子落凈，王爺院子的西墻邊上，一串串，一排排，摞成了一道墻，有一人多高。串串楊葉，有紅有黃，猶如錢串，煞是好看。王爺一串燒完搬進(jìn)一串，一串燒完搬進(jìn)一串，高高地楊葉串墻，足能燒過明年二月二。

犁地是王爺在生產(chǎn)隊的專業(yè)活，除大寒封地后王爺幫劉老五照料牲口外，從沒見過王爺干過別的農(nóng)活，梨地的活是王爺自行安排，哪塊地騰出茬來，哪塊地先耕后犁，王爺比隊長心里還明白。出工時間，王爺也是自由行動，沒人過問。王爺一天兩頓飯，早晨起來做飯前，先到牲口棚給使用的牲口拌上草料，九點多鐘，他吃完早飯，牲口也吃得差不多了，提上一桶溫水，一邊讓牲口喝著，一邊收拾梨套，再帶上牲口中午吃的草料，牲口一搭套——走起！

王爺下地一走就是一天，中午不回家，春秋季節(jié)的中午，把套股退在牲口的脊背上，讓牲口吃著帶來的草料，他就靠在犁過的耕地溝里半躺會兒，下午四點半五點，王爺早早的收工回府，若是夏天，中午就卸了犁，牽著牲口找個大樹陰涼，讓牲口吃上，他就實實著著地躺下睡晌覺，夏天中午歇晌時間長，牲口吃飽了，看主人沒時候醒，也臥在他身邊，傍著他打瞌睡。王爺是犁地的好把式，他犁的地深、平、活泛，種下莊稼愿意長。生產(chǎn)隊的三百多畝土地，王爺?shù)沟跪v騰犁了一輩子。王爺和牲口打了一輩子交道，跟牲口有深厚的感情，犁地干活時，盡管牲口有錯沒錯罵三聲，但他高揚(yáng)的鞭子從沒向牲口身上落過。

遇有牲口臨產(chǎn)不能離人，王爺就與劉老五日夜蹲守在牲口棚里，通宵達(dá)旦的守候。對牲口槽上的草料，王爺照看得更勤，他常掛嘴上的話是：餓人不能餓牲口，人餓了會說，牲口餓了不會道。為生產(chǎn)隊生過六頭小牛的老黃牛病死了，王爺煙筒里兩頓沒有冒煙，當(dāng)聽說隊長要將牛皮割成套股時，一向順民的王爺蹦著高跟隊長急眼，胳膊擰不過大腿，請來皮匠師傅后，王爺蒙頭大睡，盡管隊長會計端者飯來勸解了幾次，王爺三天沒下炕。

獨(dú)耕獨(dú)耙的大青驢被管理菜園子的二福爺牽去拉水車澆菜，干慣力氣活的大青驢被蒙上眼捂（牲口拉水車轉(zhuǎn)圈需捂住雙眼）轉(zhuǎn)圈不習(xí)慣，時走時停，二福爺揮鐮咋呼，不曾想誤將鐮頭當(dāng)鐮背砸在驢腚上，剎時，驢腚被鐮頭叨了個大窟窿，王爺?shù)弥螅奶鄣蒙窖蚝又鳖澏?，摟著大青驢頭護(hù)拉了半天，徑直找到了二福爺家里，見二福爺吃飯，二話沒說，奪過飯碗 ，“咣當(dāng)”摔在院里，扭頭走了……

年近期七旬，盡管王爺對集體對街坊的事情更熱心，畢竟年事已高，力不從心了，生產(chǎn)隊為他找了個徒弟，但他仍舍不了一生鐘愛的活計。七十上，隊里給他申請了“五保戶”，集體把它養(yǎng)了起來。

七十五歲深秋的一個早上，串門的街坊推開房門見王爺還沒起，連喊幾聲沒回應(yīng)，近前一摸，王爺?shù)念^已冰涼，模樣跟熟睡一樣，還是那么安詳……

王爺?shù)膲鄄氖撬T前的大楊樹和成的，材板是這條街上用的最厚的，出殯時，這條街上的張行、劉姓、趙姓都到了，全街人送到了墳地……

王爺過世那幾天，整條街上沉默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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