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靜靜地佇立在那里,像一位孤獨的長者守望著流年,曾經該是什么模樣,仍然凝結在飽滿的記憶中。老屋在屬于它的晚上,靜砌在轉瓦縫里,滴答著的雨水難以滲入,守護著這個家的溫暖與安寧。在故鄉(xiāng)這片土地上,那些漸老去的影像,始終都不曾消散,時時浮現(xiàn)在游子的腦海中。即便日后遠行,仍然在心里的某處角落靜靜地流淌著。屋頂上的游子輕輕揭開一塊,手不禁顫抖了一下,屋里空落落的,真不知該拿什么去填補。畫像或散落在地上或掛得有些歪了,童年時游戲過的烏黑沙發(fā),和父親親手編織的蔚藍網床也不知被搬到哪里去了,條幾上的那臺黑白電視機呢?他納悶著,心想難道變賣了不成,還是在離開故鄉(xiāng)的這些年都輾轉流失了?他暗問著,孤落落的院墻也沉默了起來,最后只剩下自己,被圍困在坍塌的時光里面。
近年來,老屋有些破敗了,處處彌漫著哀者的嘆息,荒生著流離的夢。每次回家過年,都要繞著它走上一遭的。井沿兒的藤架拆除了,泡桐樹也砍伐掉了,草房子沒有了蹤影,牛棚和菜園子的記憶恍如隔世,往日的行跡也都淹沒在枯草中。近前些,你就會發(fā)覺廚房里堆放著嬸子家廢棄了的物什,道道的蜘蛛網掩住了窗扉。而我尚不清楚屋內的布置是否還搭著回憶的格調,時而在屋外踱步,時而在門前逗留,仰天問道:“飛舞的時光精靈啊,請你告知我,那串門鑰匙埋藏在哪里,而老屋又可曾記得我是誰呢?”顯然,它把一切都遺忘了,陌生地映簾而來,卻沒有說一句話,搖搖細長的尾巴走掉了。
我似乎蕩漾在渦河水面上,緩向遠方的不知是行舟還是河畔的燈火,盡力往岸邊游著,它卻逐漸在視線中模糊了,接著消逝在彼岸。我一臉無助地醒來,原來適才只是夢境的一部分。黃昏時分,暮色尚未攏來,街道上明晃晃的車輛緩緩駛著,夾雜著市井叫賣聲嘈雜入耳。聚散的光陰仿佛還在指間逗留,可它卻告知我適才并非身處故鄉(xiāng),仍然游離在江南這片土地上,或為生計碌碌,或為前程奔波,如秋葉般行跡紅塵。風拂過,身體飄飄蕩蕩,不知何時能夠落地;回望去,離家漸漸遠了,游子似乎看不清來路。原來四季變換得這般迅速,轉瞬即逝,我們也都漸漸老了,多希望還能像兒時那樣背起書包跨出家門,更想守在故鄉(xiāng)陪著爸媽。但我知道不可能了,試問時光又怎么會倒流呢,可對老屋的眷戀卻更加深了。
老屋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像一個淘氣的孩童耍著性子,光著腳丫走進了土壤里。泡桐樹斜倚在屋前,枝頭結滿嫩綠的葉,如蒲扇一般搖著,春天的時候,全身開滿粉紅的花朵,即便凋落在地,也可以拿針線串成念珠,掛在脖子上。盛夏時分,它撐起一片蔭涼地,孩童會搬出蔚藍的網床,鋪上一卷涼席張開臂膀趴在上面,小憩一番就翻開喜歡看的童話書、連環(huán)畫以及故事會。當然,也會圍著它兩兩傾談,雙雙下棋,或打撲克。飛鳥舔著翅膀臥眠在綠葉中,絞盡腦汁猜想著未知的命運,伏蟬的肚皮緊貼在粗糙的樹皮上,只顧允吸清涼的汁水而忘了歌唱。到了黃昏,老人家坐在圓滑的石頭上閑聊解悶,家長里短且不談,鬼狐故事倒聽說了一些,孩童身上的雞皮疙瘩一塊塊突起,一陣毛骨悚然,便果真相信大千世界里鬼狐還是有的。
只聽老人家說道:“那晚我拉著架車子途經北場,忽然怎么使勁兒都拉不動,可車轱轆沒有陷落啊。我正納悶著,耳旁傳來女人的聲音,可我卻瞅不到人,似乎有求于我,問我答不答應,我渾身亂顫沒了主意,哪敢不答應啊。她只說想家了,想回家看看,可自己卻走不動路,希望我載她一程。說來也奇怪,車轱轆動了起來,我拉著架車子進了莊。后來我才知道,西莊有一戶人家的女兒,早前落水死了,就葬在北場。”另一位老人家也說道:“我也說說看,有天我回到家,見屋里坐著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可她并不像破破爛爛的乞丐,卻說餓了想討口飯吃。我本想趕她走,可她眼角濕濕的受了委屈一般,我怕訛上了便拿了個饅頭攆她走,她卻瞪了我一眼,拄著拐杖走掉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到夜里耗子就啃我的房梁,大白天黃鼠狼也跑來咬我的老母雞,可以說是家宅不寧啊。沒過多久那位婆婆又來了,我宰了只雞款待她,她滿意地離開了。結果第二天,我看到廚房里有一條白肚皮的蛇,嘴里叼著黃鼠狼,夜里也睡得踏實了。”
深秋泡桐樹葉落了一地都是,孩童不愿到外面去,就躲在老屋里抹骨牌看電視,或咀嚼美味的羅漢豆。在收獲的季節(jié)里,花生熟了可以在地里拔,玉米熟了可以在地里掰,地瓜熟了干脆就在地里挖。找一個僻靜的地方,隨便生一堆火,可以烤玉米也可以烤地瓜,倒平添了不少野味。北風呼呼地刮起來后,飛雪四處飄零沒頭蒼蠅一般撞在泡桐樹上,孩童多半會在泡桐樹旁堆起雪人,背向老屋似乎想要到遠方去流浪。(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沿著蘇州河悠閑地走著,隔岸依稀有一片燈火,夜色熏染著流年,四周忽然寂靜下來??晌抑?a target="_blank">冬天的節(jié)奏本是歡快的,你瞧那翻滾的炊煙,多像奔馳在草原上的駿馬,漸漸往此岸飄來。我放下一身的包袱,把一切羈絆通通扔在一旁,可河水冰涼我又豈敢涉足。坐在藤椅上的老人家忽然打量起我,催促著:“這匹赤兔馬拴著也是拴著,你就騎上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可說來也奇怪,我心想這位老人家怎么敢牽著馬呢,他就不怕被交警逮個正著?沖老人家笑了笑,照他的吩咐,我踩著馬鞍,躍上馬背,扯住韁繩,揮起馬鞭,嘟嘟噠噠而去。老人家在我身后追趕著,又喊道:“小伙子,別忘了燈火闌珊處。”
也不知赤兔奔馳了多久,云層厚一塊薄一塊的,像是酷夏也像寒冬。忽然夜幕被撕扯了下來,鄉(xiāng)野的晚風吹拂著我,我跳下馬背,渦河水邊系著木筏,兩三孩童挑著紅燈籠,踩著嘶嘶的雪花,赤兔受了驚嚇也嘶嘶叫著,左右奔蹄了一陣子,忽然消失不見了。我便跟著他們上了岸,進了莊他們各自歸了家,我尾隨著其中一個孩童,進了一家庭院,他輕輕推開門,歡快地叫著:“媽,我回來嘍!”就跑進了屋子。庭院里的燈火燃亮了眸子,水井旁不時傳來揠水的吱喲聲,角落里盛夏纏繞的藤架空著,房梁筑起的燕子窩也空著,屋檐上青色的瓦片也都被雪花覆蓋了。我瞅到一位母親,在廚房里忙活著,往鍋底放著柴禾,跳躍的火花濺了出來,映照在她的臉龐上,顯得憔悴了許多。案板上堆放著切好了的蔬菜,整整齊齊地,如檢閱的士兵一般站著。這位母親拿刀柄捧起蔬菜放到鍋里,熱烈地翻炒著,煙氣彌漫起來,只是燈光稍有些昏暗。
移開目光,我仔細聽著,牛棚、豬圈、雞籠、鴨場響起或哞或嘮或喔或呱的弦律,仿佛身處另外一個世界,但很快那里就安靜了下來,我心想或許它們都進了夢鄉(xiāng)吧!燈火最輝煌的,當然要數堂屋,也就是客廳,毛主席的畫像居中掛在墻壁上,條幾的左側擺放著幾個暖瓶,右側放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右側的墻壁前擺放著一張柔軟的沙發(fā),而那孩童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動畫片。左側的墻壁有一道門,不遠處放著菜櫥子,那孩童忽然跳起身來,打開了菜櫥子,拿出了一塊餅子,蘸著辣椒油,吃得甚是歡實。母親端著兩碟小菜進了屋,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就說道:“瘋了一整天,肚子餓了吧,就知道哭鼻子,學堂有什么不好的!”他沒有理睬,一只黃狗趴在地板上搖頭擺尾。掰了一小塊餅子,扔進了儲藏室,然后喊道:“貪吃鬼,捉老鼠去!”齜牙咧嘴地笑著,那黃狗果然跑了進去,可不到片刻只銜著餅子出來,嚼得滿嘴唾沫星子。
母親走到儲藏室,舀了一勺面粉,說道:“你爸也該回來了,到前頭去喊爺爺奶奶過來吃飯!”那孩童叫著黃狗跑出了庭院,黃狗便跟著撒腿跑了。我走進了儲藏室,原來儲藏室原本和西廂房連在一起,后來被兩三米高的衣柜子隔了開來。我猜想糧倉里果真有幾只運糧的老鼠活動著,不然房梁上怎么會蹲著一只炯炯有神的黑貓,壁虎伸著舌頭安安靜靜地趴著。自狹窄的過道走進西廂房,兩位十六七的少年趴在書桌上寫著作業(yè),其中一位叫道:“你就知道抄我的,下面一題自己算去!”說完就收了作業(yè)本,往床上一躺閉目養(yǎng)神,另一位則抓耳撓腮。聽到車鈴聲我出了西廂房,父親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緊接著那孩童也跑了回來,爺爺奶奶彼此攙扶著走在最后面。我站在走廊上,忽然感覺人間煙火通明,一個身影接著一個身影打我身旁走過。走廊另一頭有一堆細沙,也有幾袋子煤炭,地面上模型好的蜂窩煤差不多曬干了。爺爺奶奶在北面坐著,父親坐在儲藏室門口,兩位少年擠在沙發(fā)上,那孩童和黃狗斜坐在南面,母親端來了最后一碟菜,收拾著碗筷,盛了幾碗地瓜粥放在眾人面前,然后坐在孩童身旁。我湊了上去,正好站在燕子巢下。
“爸,我想買雙球鞋,體育課老師都說了參加運動會必須穿球鞋?!蹦俏簧倌暾f完,父親點了點頭,另一位少年卻說道:“爺爺,我想當兵,我功課不好在學校里也是瞎混,不如到部隊里鍛煉鍛煉!”父親聽過后,緊皺著眉頭,爺爺抿了口白酒卻笑道:“那好吧,改明兒我到學校里問問!”就在這時,母親卻說道:“就要過年了,孩他爸,明兒帶著老三到街里剃剃頭,你瞧都這么長了?!蹦呛⑼擦似沧?,母親夾了青菜,他卻直搖頭,悶了一陣子才說道:“媽,我不想去學堂,他們都欺負我?!毕氘敱纳倌旰鸬溃骸罢l欺負你,哥找他算賬去!”母親說道:“老三,可別學你二哥,一年級念了三四年,到現(xiàn)在才開始念五年級,你比他強些,可要用功讀書啊!”那孩童喚著黃狗,也不知道是否聽得進去……
滿天的星斗璀璨奪目,我露出會心的微笑。忽然我的眼前又漆黑一片,赤兔馬嘶鳴著,蘇州河畔的老人家問我道:“小伙子,到家了嗎?”可還不等我回答,老人家如星斗一般隱身,接著消失不見了,赤兔馬也好像天邊的烏云一般。接到大哥的電話,我匆匆忙忙趕回了家,大哥說道:“東西可都準備齊全了,下周咱們就走!”我問他到哪里去,他說不回老家了,就在城里買的房子里暫住,湊合著過個年要緊!
我不知該準備什么東西,可我知道老屋的那串門鑰匙至今擱在我的背包里。而老屋還靜靜地佇立在那里,看著人間嬉笑的孩童慢慢長大,他不再喜歡看什么動畫片,也不再翻開石塊去捉蛐蛐玩,更不再磚塊砌起的石灰地上摔泥巴。站在渦河岸邊,彼岸燈火闌珊處,伊人盼歸來,可行舟漸遠,隔著重山重水,彼此的距離更加遠了;此岸灰白影像里,歲月依舊綿長,卻遲遲不肯安歇,翻出了老照片,又感覺彼此的距離近了些。是啊,老屋逐漸消逝在彼岸,卻在我的心頭靠岸。不管無情的歲月怎樣拍打它腐蝕它,老屋在我心一角點著燈緩緩而來。在時光精靈的尾巴上,拖住了一份濃情與相思,止不住的腳步尾隨而來,好似一段無聲的回憶,串聯(lián)著模糊的影像,在心底逗留在指間逗留,添了幾分甘苦的味道,卻需要游子淺飲慢嘗用心體會。
我不再被圍困,環(huán)顧四周,哪里有什么圍墻啊。走過深深的枯草堆,走過泥土蔓延的過道,拿著門鑰匙,將門一扇扇打開,連整顆心也都是明亮的敞開的。滿地的塵埃散開了一串腳印,指痕留在條幾右側的木柜子上,我拉開了抽屜,拉開了木柜子,好像看到盛夏的鳴蟬披著透明的羽翼,漆黑無比的眼睛注視著我。我取出一張張考卷和作業(yè)本,小學堂里的老課本也被攤開了。鉛筆歪歪的字跡原本就沒有著落似的,如今看來,那不過是成長的痕跡罷了,完美地雕刻在考卷上和作業(yè)本上,等著漂泊若干年的游子看到。四十分、六十分、八十分直至一百分,細想想人生本就該精工細琢,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現(xiàn)。人生沒有輸贏,但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期間必然是漫長的甚至無期的等待過程,我們勢必要靜下心來重新審視自己。
我極盡想象著這樣的畫面,晚飯后該歇息了,那孩童走進了東廂房,站在寬敞的大床上,脫去厚厚的棉襖,隨后鉆進了被窩。母親很無奈,說道:“上學了,也就懂事了!等你大哥當了兵,就和二哥在西廂房睡吧!”那孩童吐著舌頭,拿被子蒙在頭面上,“蒙在里面,晚上該做噩夢了!要是再尿床,你爸可要狠狠揍你屁股!”那孩童似乎怕了,探出了脖子,父親獨自睡在一頭打起了呼嚕,母親跪在十字架前禱告著。他聽著聽著就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鄉(xiāng)里老屋打開了一扇門,他跑了出去,卻望見另一個模樣的世界,那里人都是飄蕩在空中的,沒有根一般,如斷了線的線鳶。明媚的陽光照耀了片刻,接著瓢潑的大雨就好像山間的溪流滑過他的身旁。身體越飄越遠,似乎要去往什么地方,他恍惚覺得遠方有座孤島,孤島上有座陌生的城市,正在向他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