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月
閔月雖然不是我們村的人,但她所在的荒池村離我們村不遠(yuǎn),最主要是她有一張快如鐮刀的嘴巴,附近村莊的男女老幼,幾乎沒有不知道她的。
閔月方方的臉盆,高高的鼻子,大大的嘴巴里,鑲著兩顆鍍金門牙;高高的個子,穿著老式細(xì)襟衫,后背甩著兩掛長長的辮子。按我們那兒人的說法,閔月屬那種粗樸的女人。
誰都知道,閔月是個罵人像吃豆腐的女人,唯有她自己不知道。因為,她在沒有罵人的時候,常常又表現(xiàn)出特別熱情的樣子。這種熱情,如果表現(xiàn)在一個性情溫柔的人身上,那是一種非常自然得體的事,但從閔月身上表現(xiàn)出來,卻讓人有一種唐突、虛假的感覺,有時甚至讓人反感。比如閔月走在路上,只要不是遇上冤家對頭,她都一概表現(xiàn)出十分熱情的樣子,好像她是個大好人一般。但沒多少人想理會她,回應(yīng)她的熱情一般就是點一下頭或一笑而過。不過,也有一些人礙于面子,收住腳步,與她聊聊。這種時候,閔月就像狩獵的人逮著獵物一般興奮,她從吃飯說到穿衣,從孩子說到老人,從雞說到鴨,常常說得趕路的事都忘了,說得聽她說的人不得不告饒。遇上老人,她會很遠(yuǎn)就讓在路側(cè),好像她是個很尊敬老人的人一樣。走近了,她一邊堆滿笑臉,一邊沒話找話,某某叔公,氣色真好啊,你看,頭發(fā)不白,腰也不彎,這么多年,一點也沒老去。老人嘴上雖說老哩老哩,但心里想的卻是懶得理你,你這種人,不罵人就燒高香了。如果遇上小孩,認(rèn)得的,她就叫上名字,說一番長高了長懂事了長得快認(rèn)不出來了;不認(rèn)得的,她也熱情地打招呼,哎喲,這是誰家的囝仔呀,這么光生?囝仔誰是你爸?告訴她的,她就說怪不得啊,龍生龍,鳳生鳳,與你爸一般方正哩。不告訴她的,她又說,你看這囝仔不僅方正,還懂事哩,大人的名字也不肯說,長大了肯定是個孝子。反正,只要逮得到人聽她說話,無論男女老幼,閔月都找得到話說。
閔月的嘴,說好聽的厲害,說難聽的更厲害。她罵人噼哩啪啦,你一句還沒罵出口,她準(zhǔn)已罵了你三句了。不說別的,單單罵人這檔子事,在家里沒有敵手,在村里也沒敵手,恐怕方圓十里也找不到第二個。不過,閔月罵人雖然贏算篤定,但她那種贏,不是贏在理上,而是贏在嘴巴上。她憑她那張嘴巴,雖然不能稱霸一方,但卻是罵盡鄉(xiāng)里。
與閔月這樣的人同住一個村,其實是一種不幸,除非你遠(yuǎn)遠(yuǎn)避開她,除非你在她面前逆來順受,除非你什么都不與她計較,否則,你就無法回避來自她的強(qiáng)勢而無理的嘴巴仗。她的嘴巴,一邊像蜂密一般甜滋滋,一邊就把自己主觀意志強(qiáng)加給別人。比如你說某件事是對的,她一邊說對,一邊又非找出幾個不對的理由,最終把結(jié)論落在不對上。這個時候,你不與她理論也就算了,如果你堅持自己的觀點,她就噼哩啪啦推出她的魔鬼邏輯,非與你爭下高低勝負(fù)不可。如果是涉及利益上的紛爭,她更是潑皮無賴,罵上三天五天,也要罵你個天昏地暗。
當(dāng)然,最不幸的,還是閔月的家人。閔月的丈夫是個石匠,力大如牛,整天與硬邦邦的巖石打交道,但她在閔月面前,卻軟得像塊豆腐。閔月說東,他不敢道西,閔月指南,他不敢朝北。他曾經(jīng)也與閔月較量過,但終究不是閔月的對手。家庭不是武力的戰(zhàn)場,家庭關(guān)系的平衡,終究要靠文攻辭辯來解決。別看家庭關(guān)系簡單明了,但在個人權(quán)威問題上,也一樣遵循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文攻辭辯,這自然是閔月的強(qiáng)項,石匠空有一身力氣,也派不上用場,只有乖乖俯首稱臣的份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說閔月對待旁人是形甜實辣,對待丈夫是辣中帶苦,那么,她對待子女就是甜辣難辯了。閔月共育一女四子,在教育子女上,她一心想把他們個個都打造成小閔月。因為,她始終認(rèn)為,她自己是個厲害的人,不吃虧的人,甚至是完美的人。
假意虛情的蜜語甜言,快如鐮刀的嘴巴,主觀意志的強(qiáng)勢凌駕,自私狹隘的內(nèi)心世界,等等,閔月幾乎把自己身上全部破爛,像寶貝一樣一件一件傳給了她的子女。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閔月的子女,還真?zhèn)€個都打上了閔月的烙印。
但令閔月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大堆鐮刀疊在一塊,這世界就亂了。丈夫在一片鐮刀聲中早早歸天,結(jié)束了他忍氣吞聲的一生;女婿不堪忍受其女兒那張鐮刀嘴巴,結(jié)婚后生了一女,打了兩年架,離了;長子胡須過胸,不農(nóng)不娶,夢生醉死;次子與鄰村女孩感情糾結(jié),一氣之下服毒身亡;三子遠(yuǎn)離閔月,到了一偏僻山村一人家倒插門,聽說夫妻也常常鐮來棒去,日子過得很不消停;小兒子新婚不滿半月,即攜新娘遠(yuǎn)離閔月外出打工。噼哩啪啦一大堆鐮刀,就這樣四零五散了。
如今,耳聾背弓的閔月,與不農(nóng)不娶的長子廝守老村老屋,依靠幾片竹山,苦度余年。
鐮來鐮去,母子兩把鐮刀,也早砍成兩把大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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