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
王先生
故園鄉(xiāng)井系列之二
國民政府偏安臺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久時,王先生四十多歲。他老家在農(nóng)村,祖上給他留的有點田地。按新中國的政策,算是個中小型的地主。
他是讀書人,可十年寒窗苦之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
他又不想在老家種田,只好把田地租給別人種。帶著老婆孩子到城里,以教書為生。
他也住在和平巷大雜院,和我家緊對門,中間只隔一個小院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每年過年,母親都要買張大紅紙,請人寫上“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做中堂。有年,母親在掛中堂時,王先生站在院子里說:“現(xiàn)在不能再掛‘天地君親師’的中堂啦,辛亥革命就推翻了君主皇帝,哪還有‘君’?”
母親問:“那中堂掛什么?”
王先生說:“掛‘天地國親師’。雖然國家沒了皇帝,但國家還在,所以現(xiàn)在都寫成‘天地國親師’了?!?/p>
母親問:“報紙上說,現(xiàn)在是人民當(dāng)家作主,我們現(xiàn)在又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最大,為什么不寫‘天地民親師’?”
王先生大不以為然,說:“那是萬萬不可的,這五個字是牌位,天地最大,中間是國家,下面是祖宗、雙親,最后是師長。你把‘國’換成‘民’,按道理應(yīng)該說,也順理成章。可是,要是有人說你家中堂上的這個‘民’是民國,你怎么辦?那你就是反對共產(chǎn)黨,希望蔣介石、國民黨卷土重來??!到那時候,你不是跳到黃河洗不清嗎?”
母親連連點頭:“對對,這個醒提得好。我以后就叫人寫‘天地國親師’了——”
母親想了想,又問:“可,可我要是這樣叫人寫了,這世界上有正人君子,也有王八屁精賊,要是有人認(rèn)定這個‘國’是中華民國,我怎么說?”
王先生先是一愣,后決然說:“那你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不是貧下中農(nóng)嗎?你怕什么?你就一口咬定,我這個‘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誰要是懷疑這個‘國’是中華民國,那就叫以資產(chǎn)階級之心,度無產(chǎn)階級之腹,是他想蔣介石、國民黨回來都想瘋了。對不對?我是地主成分,我不敢說。你是貧農(nóng),你怕誰???”
母親想想有理,以后再掛中堂,就是“天地國親師”這五個字了。
好在大家都這么改了,沒見有人說這上面的“國”字是指民國的,也就相安無事。
王先生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出身,又是院子里唯一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喜歡以文人自居。一天到晚,穿得干干凈凈。尤其是他那個稀疏的頭發(fā),那個愛惜啊,簡直是紋絲不亂。
可能是骨子里看不起那些社會下層窮街坊鄰居的緣故,他不愛跟院子里的大人們說話,只喜歡和我們小孩子打趣。因此,雖然他架子大,是教書先生,是老師,但小孩子都不怕他,反而沒事喜歡纏著他叫他講故事。
王先生在一個小學(xué)里教數(shù)學(xué),他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肚子里故事并不多。面對小孩子的糾纏,他只好重復(fù)著講那些講過的故事。奇怪的是,小孩子們卻不厭其煩地愿意反復(fù)聽,即便是昨天才聽他說過的,也樂意再聽。
每當(dāng)這時候,院子里那些大孩子,就會向王先生抗議:“不是孟崇哭竹、王強(qiáng)臥冰,就是三國、水滸,老掉牙啦。王先生,你就不能講點新鮮的?”
于是,王先生就會把古人映雪、偷光之類的故事,再翻出來講。于是,那些大孩子就不屑一顧地離去。于是,王先生很傷自尊。于是,王先生開始看《聊齋》,看《圍爐夜話》,看《綠窗新話》……
然后,他再在其中挑出幾個有趣而少有人知的故事,再講給大孩子們聽。
這一招很靈,大孩子們立刻被對王先生的學(xué)識鎮(zhèn)住,對他刮目相看,崇拜有加。
有時,王先生在講故事時,還會即興發(fā)揮。
他能把書中那些狐貍精、女鬼冤魂出現(xiàn)的場面,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地更加恐怖地現(xiàn)場演示一下,將孩子們嚇得一個個不敢出聲。
此時,若有人膽小,嚇得尖叫起來,王先生就覺得很得意。
但事情其實很麻煩。
聽完故事,有住在別院的孩子不敢回家了,無奈,王先生還得拿著他那把上廁所都舍不得用的寶貴手電筒,送鄰家的孩子回家。
如鄰居抱怨他因講故事耽誤了孩子的功課,他還得給這個孩子輔導(dǎo)功課。因為有人說他講故事嚇著了孩子,無奈,他得在每天講故事之前,把那些對他給孩子講故事有意見家長家的孩子們趕走。
為此,他得罪了不少家長,也得罪不少孩子。
至于王先生對家里人對他的不滿,包括他夫人、我們叫王大媽的憤怒,他從來都不計較。
王先生的二兒子叫王小平,他比我大三四歲。自我六四年離家后,我們已經(jīng)幾十年沒見面了。王小平在小時候被王先生送到鄉(xiāng)下,給他家原來的一個老佃戶喂養(yǎng),取個小名叫“鍬把子”。
王先生生怕寶貝兒子在衣食無憂中長大,日后不知生活艱難,特意作此安排。
并非是王先生這個地主家出身的少爺獨有遠(yuǎn)見,在我們家鄉(xiāng),所有有錢人家,都喜歡這么做。他們信奉“有錢難買少年貧”這個格言,都愿意他們的孩子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
但這種和諧很快被和諧掉。
一日,我們驚聞王先生是個大壞蛋!
從上面?zhèn)飨聛淼目煽肯⒄f,王先生是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
據(jù)說,王先生任職的學(xué)校,還開了他的斗爭會。在我們那兒,被人開會斗爭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王先生當(dāng)然也覺得很郁悶,很沒面子,從此不再給我們這些孩子講故事了。
我們覺得很遺憾。
當(dāng)時,我們對右派分子并沒什么概念,只是按照街頭墻壁上漫畫描繪的那樣去對照想象。畫面上那些張牙舞爪、手持匕首、獐頭鼠目或丑陋兇悍的右派分子,跟眼前文質(zhì)彬彬的王先生一點也對不上號。
對王先生是個右派分子這個問題,孩子們有的幸災(zāi)樂禍,有的同情惋惜,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我也很郁悶:王先生為什么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王先生是在毛主席號召趕英超美,大辦鋼鐵,大力提倡土法上馬,用小高爐煉鋼鐵的時候,說“小高爐煉的鐵不能用”,被人檢舉,打成右派。
文教局把他從學(xué)校開除,后來又弄到鄉(xiāng)下去種田。
大好前程,毀于一句話,認(rèn)識王先生的人,都為他惋惜。
王先生卻不后悔,只是生活苦不堪言。
他絕然沒想到,自己那雙細(xì)皮嫩肉半輩子握筆的小手,到老卻要去拿“鍬把子”,下田種地了。
每次他從鄉(xiāng)下回家,都是人瘦毛長,狼狽不堪地樣子。
但他卻不在乎。
他一掃往昔的講究,戴在臉上的眼鏡斷了一只腿也不修,僅用一根橡皮筋系在耳朵上。待人接物,旁若無人。
但每次回家,他都免不了被王大媽一頓臭罵。
王先生不常回來,大約每月回來一次。每次,老倆口見面,總是重復(fù)著斗嘴,幾年如一日。
王大媽只要看見他回來,就會劈頭蓋臉地問:“你個要死的回來做什么?”
王先生總是依然一副大丈夫模樣:“這是我家,我高興回來?!?/p>
王大媽便譏笑:“餓的吧?”
王先生在老伴面前有唾面自干的修養(yǎng),不計較王大媽的譏諷:“別廢話,先給我弄點吃的?!?/p>
王大媽便會一面給他做飯,一面罵:“我早就知道,你這張破嘴遲早會惹禍。你說,毛主席都說要用小高爐煉鋼鐵,趕英超美。你竟敢說‘小高爐煉的鐵不能用’,你這不是發(fā)昏嗎?”
王先生便會自語:“我沒發(fā)昏,是他發(fā)昏。”
王大媽便會驚慌地急忙捂住王先生嘴:“祖宗,你作死???你自作自受,連工資都沒有了,害的我這么大年紀(jì)還要給人家做衣服、做針線活掙錢來養(yǎng)家糊口。你還想怎么害我們娘幾個?”
王先生就會得意地邊吃飯邊抖摟著二郎腿,說:“你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p>
王大媽就會怒罵:“呸,老娘以后就嫁雞隨狗,嫁狗隨雞,你能把老娘怎么樣?”
王先生就一臉不屑地不斷搖頭。
幾年后,當(dāng)?shù)剜l(xiāng)政府小學(xué)缺乏教師,又讓他去學(xué)校教書。
幾十年音訊隔絕,我離家后沒見過王先生。
去年聽我八十多歲的大姐說,王先生還健在。我大姐說她不久前曾經(jīng)在大街上見過王先生,還和他說過話。
算來,王先生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
我很欣慰,在此為王老先生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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