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花落知多少
一
那時候,我還沒有長大,常常聽老人們講一些似懂非懂的聊天,總是夢想著有一天我將離開這里,去一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于是,常常坐在門前的石搗臼上,看眼前那一條被踩得發(fā)亮的石彈路,以及村里無處不在的不規(guī)整的石階,坐在那里看太陽一點一點從墻上黯淡下去。那時候,日子是多么的漫長而蒼白,為了打發(fā)時光,我們曾經(jīng)拍死幾只蒼蠅來導演螞蟻搬家,然后看它們成群結隊忙碌穿梭。螞蟻們從路的這邊搬到了那邊,最后又搬進了香樟樹底下的洞里。然后,我開始坐在那樹下,看著香樟樹的葉子或者黑色發(fā)亮的籽偶爾跌落下來,等父母回家。天色也許還沒有暗下來,我卻已經(jīng)在迷糊中熟睡。
那時候,無論我們多么的焦急,日子總是過得緩慢,仿佛花開了,也不再凋謝。那時候,我們總是擔心自己長不大,怕自己有一天被父母拋棄,怕自己迷路回不了家。大雁排隊飛過高空的時候,我和伙伴們扯著嗓子在那里大喊:排隊,排隊……看見大雁在那里排成“一”字,我們又高呼“人字,人字”……直到大雁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直到我們的嗓子干疼。
杜鵑花開的時候,我們就跑到后門山上去折花。大把大把的杜鵑花,一叢一叢開滿山坡。我們拔來一種叫做“羊胡須”的植物的莖,把杜鵑花一朵一朵地串起來,編成一個沉甸甸的花環(huán),套在脖子上。我們一把一把將串在一起的杜鵑花塞進嘴里,咀嚼出酸酸甜甜的味道。
天氣轉暖的時節(jié),檐下的那個角落里,燕子又飛進來打轉了。曾經(jīng)好多次想舉起竹竿將那個蜂窩一樣密密實實的燕子窩捅破,只為看看燕子飛走了以后,那里究竟還留下什么。但奶奶總是及時阻止,告訴我們燕子是一種吉祥的鳥,一戶有燕子做窩的人家,必定是良善的好人家,但如果我們把它們的窩捅破了,它們以后就不敢再來也不會再來了。于是,將信將疑中,我們就在那里看燕子在舊巢上添新泥,看母燕子喂小燕子,看小燕子學飛,最后看它們終于離去,凌亂的想著它們究竟去了哪里,明年還會不會回來,明年來的到底是不是它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門前的那條小巷,還是那樣的幽靜。轉角之外,依然是一樣的巷子,卵石路,一級一級的石階,一座一座的臺門。屋檐下,依然是那些熟悉而陌生的人們,還有一些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日子和故事。家家戶戶一樣的炊煙,一樣的時令,一樣的咸淡歲月。
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學,并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那樣一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但我似乎總在那些空蕩蕩的日子里做夢,夢想自己長大了,走出了這條狹長而幽暗的小巷。
門前的那顆桂花樹,就那樣悄悄落我一身細碎的白。
二
少年的光陰,萌動著春的旋律。當陣陣花香在耳畔呢喃,當屋后的那棵青梅再次結出密實的果子,曾經(jīng)的竹馬終于成為往事,化作偶爾想起時嘴角露出的一絲笑意。青梅依舊,只是那樣悠長的無邪時光,已經(jīng)再也無法重現(xiàn)。而彼時的我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心事。
上小學的時候,我曾經(jīng)有兩大人生理想:一是當解放軍,女兵颯爽英姿的樣子令我向往;二是當越劇演員,做一個戲文里的女子。記得有一回,我們的校長還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辦公室,專門就這個問題對我進行了思想教育。大致的意思就是說我是一個讀書的苗子,當解放軍和演員都不適合我,叫我用心讀書,不要為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而誤了自己一生。當時的我并不怎么服氣,如果當解放軍很難,當演員只要會唱戲就可以了,而我沒進過劇團就能唱很多選段,憑什么我就不能當演員了?不過,幾年以后,在一次次地步行去城里參加全國各地越劇團的招生考試未被錄取,而周圍有一些人順利走上了舞臺之后,我終于明白,校長當時的話是多么的英明。
不過,我還是喜歡唱越劇,喜歡所有跟越劇有關的東西。只是,我沒有像很多伙伴那樣,在初中畢業(yè)以后進民營劇團去學戲,而是考取了城東中學,去讀高中去了。
那時候還沒有實行義務教育制度,從小學到高中要經(jīng)過一次次的篩選,有些同學甚至在升初中的時候就被卡掉了,還未成年就加入了生產(chǎn)隊勞作的隊伍。到了上高中的時候,小學一起過來的人當中,大約只剩下百分之五左右,少之又少。而我們這些上了高中的,前路依舊是漫漫的未知,因為考大學,對當時的我們來說簡直是無法企及的妄想。村里有幾個人,高中畢業(yè)后讀了多少年的復習班,還是年年就差那么幾分,讀得全家人都快白了頭了。而我當時在讀的城東中學,算是全縣最差的一所中學,考上大學自然也接近神話。
不過,父母還是希望我能夠有所出息,能夠通過讀書跳出農村,因為我名列全校前茅的成績給了他們飄渺的希望。暑假里,他們要求我每天都在家里看書,絕不允許我跟原來那些已經(jīng)不上學的朋友們多玩,怕我隨他們野了心肝,不求上進。其實,那時候的我并沒有什么思想,對于今后要走怎樣的路也是一片茫然。每個燥熱的午后坐在那條寬大的藤椅上看書,更多的只是裝模作樣,或者是不想挨罵。
有一次,鄰家的明月來我家,邀我一起去城里拍戲照,就是把自己化妝成戲劇中花旦的樣子拍照。這對當時的我們是最稀奇的事情,而我從小對越劇有著深厚的情結,把自己化妝成戲文里的女子拍張照片的誘惑真是無法抵擋。于是,瞞著父母,跟明月一起偷偷到城里的照相館拍照去了。那次拍照我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那也是我今生第一次化妝。
照片取來以后,我們對著照片里的自己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感覺有著一種夢幻般的美。原來自己扮成“小姐”是這個樣子的??!其實并不美艷的照片被我們自己反復欣賞,越看越美,就像自己儼然是越劇名角一般。之后,我每天都把這照片藏在口袋里,時不時的欣賞或者炫耀一番,樂此不疲。甚至在學校里上課的時候也會把它放在書里,想到的時候翻開看看,有時候還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擺幾個身段動作,嬌滴滴的唱上幾句。
玩物喪志,也許是真的,那段時間,我的成績明顯下降,老師們對我也很是擔憂。當我一次次專注于翻動課本而不是專心聽講的時候,我的老師終于忍不住過來拿起我的課本,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讓我如此走神,究竟什么原因成績一落千丈。于是,眾目睽睽之下,他拿出了那張照片,在空中展示,并連珠炮似的給我一頓諷刺與批評。我好像并沒有聽清楚當時老師究竟是怎樣在指責我,因為我滿腦子里除了羞愧還是羞愧,簡直無地自容……
傍晚,我一個人坐在學校附近的池塘邊,白天在課堂上火辣辣的感覺依然還留在臉上。老師的批評帶給我的已經(jīng)不再是難堪,而是一種警醒:以后,我要一個什么樣的明天?我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能考上大學,能實現(xiàn)更多人生的夢想嗎?
那一天,我一直坐在那里看池塘邊綿綿垂落的柳絮隨風飄舞,看天邊火紅的晚霞漸漸隱去,聽遠遠近近的蛙聲此起彼伏……暮色四合中,我取出那張戲照,一點一點地將它撕碎,撒向空中。微弱的光線下,那些碎片花朵一般綻放,旋即繽紛凋謝。天地一片寂靜,一輪明月正在升空。
三
江南是一個被煙雨浸潤的地方,小巷深處,時不時會走來一個溫婉的女子。而當那個女子正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過,腳下是一座古老的石橋,橋下是一條古老的河道,河道上泊著一只帶篷的小船,不遠處的水漾人家里,還有幾縷炊煙正從靜默的灰瓦白墻間冒出來,整個江南便都是雨巷的味道了。此時的江南,最令人惆悵,恍如一個不夠真切的夢境,美得讓人沉醉。
那年九月,我終于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求學。簡單的行囊里,只裝著一份對未來的夢想和迷茫。兒時在那桂花樹下做夢的情形又一次浮現(xiàn),不同的只是,十幾年后的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那樣的蒼涼和落寞。走在古城那條深色的老街里,我常常獨自迷失。
在一個梔子花開的清晨,我們相遇在了那份濃郁的清香里。華麗的邂逅美如傳奇,驚艷悸動中,蒼白的青春倏然變得艷麗。那年初夏,因為有你,古城顯得好爛漫,老街兩旁那些斑駁的圍墻上,開滿了嬌艷的月季。在一個清新的午后,你曾經(jīng)捧著一束潔白的梔子花向我走來,一路散發(fā)著明媚的芬芳。青春的歲月,就那樣充滿了抒情的色彩,純潔而美好。那時候,我們就像一對甜蜜的戀人,攜手走過古城的大街小巷,落下一地的歡語笑聲。我們總是在一起寫下一些憂傷的文字,不厭其煩地描述著生命里最美的風景,隱晦地表達著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傷,而我們的長裙,也曾是古城里開不敗的風景,開在那個叫和暢堂的雨巷深處。
二十歲的青春,被你寫成了一首長長的詩歌,發(fā)表在了你我記憶的版面上。那份純真的情誼,不關風雨不關晴,沒有花開和花落。那時候,我們似乎都忽視了成長的艱難與疼痛,總是沉溺在文字的世界里,仿佛世界從此靜止,我們永遠就是那清晨里帶著露水的梔子花。
記得分別前的那個夜晚,月色朦朧。我們再一次挽著手走到那座小橋上,看著流水默默的淌。微風無聲,裙角輕揚,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一條小船從橋下劃過,江面上滿是閃動的月光,我們在江面上找不到自己完整的倒影,一如此時我們那顆晃動的心。如果相知,無需話別,無需相慰,無需祝福與期待,而那一刻,除了這些,我們又能做什么呢?明日并不是天涯,但各分東西之后,明日的你又會在哪里?若干年后的某個夜晚,我們是否還會將對方偶爾記起?記起的時候,是否還會有一種感動從心里流過?
淡淡的月光下,我們一再的沉默著,誰也沒有開口。我們都茫然地看著迷茫的遠方,遠方里是那讓人沉迷的雨巷,雨巷深處還開著一樹記憶中的桂花,宛如多年前我家門前的那種白。
那一夜,我們就那樣在月色下坐了整整一個晚上。一場青春的分離,被我們用靜默的形式演繹。那一夜,我們聽到了笙簫的吹奏,不為離別,只為未知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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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凜冽 推薦閱讀并說 記得當年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樹梢鳥在叫。 不知怎么睡著了, 夢里花落知多少。
Maple Leaf:記憶夢中.夢里花少知道多少.總有一片讓你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