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逝的女人永恒的詩——淹沒在詩情與女人中的郁達夫

——淹沒在詩情與女人中的郁達夫
云山滄滄、江水泱泱,幽幽春江,一脈流淌。軟軟的江南細語,唱不響金戈鐵馬、雄風浩蕩,卻在舊世紀的瓶口滋潤出了一位經(jīng)典的“頹廢文人”,其人就是郁文達夫。也有人如劉海粟、夏炎、胡風等等,關(guān)注了他堅定清俊的風骨,稱他是率真的革命文人,可以他的《題松竹梅石圖》詩為證:“松竹梅花各耐寒,心堅如石此盟磐。首陽薇蕨鐘山菽,不信人間一飽難?!碑吘乖谥袊?a target="_blank">現(xiàn)代史上,能死在侵略者槍口下的文人并不多,蘇門答臘島上無碑的墳?zāi)钩闪怂篮愕募沽骸?/p>
當然,對一個五四文人,僅僅試圖用一個單一的名詞去限定顯然是現(xiàn)代人的一相情愿。我去過他家鄉(xiāng)好幾趟,也翻閱了許多他的和關(guān)于他的文字,在如此優(yōu)柔沉靜婉約內(nèi)涵的山水面前,對一個早已化風化雨的生命斤斤糾纏于空洞的政治解析,似乎有點殘忍,有點吃死人余糧的味道,想這也不是“孤竹君子”郁文所愿的。
“家在嚴陵灘下住,秦時風月晉山川;碧桃三月花似錦,來往春江有釣船。”在《自序詩》中,他以灑脫寫意的筆調(diào)融入鄉(xiāng)韻遺風,秦晉月華自應(yīng)孕育秦晉風度,穿越政治的圖解,拂去歲月灰色的塵埃,我看到了一個幾乎被詩情與女人淹沒的真實的達夫:模擬的頹唐派,本質(zhì)的清教徒(李初梨)。面對女人,達夫很頹廢,也很真誠;面對詩文,達夫很清醒,更多的是痛苦?!安皇亲鹎?a target="_blank">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讀罷此詩,一個在倚紅擁翠、酒灑羅裙時凄然長嘆、淚濕青衫的性情文人便浮出水面——一身的氤氳、無限的悵然。
達夫生性孤高,在《采石磯》中自喻乾隆詩人黃仲則。報國無門,窮困潦倒之時就把一腔牢騷、抱怨、嘆息、軟弱、徬徨、感傷統(tǒng)統(tǒng)沉湎于虛幻的愛情和真實的詩文之中。他憎恨無愛的人生,猶如厭棄無花的沙漠。在黑沉沉的鐵屋里他帶著覺醒后的悲憤和惶惑,大喊過愛的饑餓,愛的冷漠、愛的貧困。作為一個無助的文人,逃避永遠是唯一的選擇,有人選擇山林,有人選擇死亡,而郁文達夫則選擇了最弱勢的群體——女人,與最抒情的形式——舊體詩詞。從這些悱惻綿邈的詩詞和那些紛紛哀哀的女人中,我們不難讀出一個多情無奈矛盾復雜的文人的心理生長歷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才是真實的達夫。
在已收集到的近五百首舊體詩詞中直接寄題女子的就有五分之一,各色繽紛亮麗的女子在這些文字中就如一尾尾不經(jīng)然游來的魚兒,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留下的是有形的文字,帶走的是無盡的嘆息。
他的婚配夫人有三個:孫荃、王映霞以及土生華僑姑娘何麗有。三個女人三尾魚兒三段水樣的婚姻, 再時不時泛起的點點滴滴的風塵女子的朝露暮水,串聯(lián)起來幾乎涵蓋了郁達夫全部復雜的情感態(tài)度與人生品格。
第一個女人:城堡婚姻游走人生
同許多二十世紀初的著名文人一樣,郁達夫與孫荃的婚姻,是由母親包辦的,是一段典型的舊式婚姻。孫荃是一位舊式小腳女子,比郁達夫小一歲,自幼生長在浙江富陽縣南鄉(xiāng)偏僻的宵井地方,能詩能文,在那時那地,也可算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好女子,在郁母的再三勸說下,1921年遠在異國的郁達夫被匆匆召回家鄉(xiāng)完婚。
但這種城堡式的鄉(xiāng)村婚姻,對于游走生命的郁達夫是滿足不了的,這樣的情緒也曾在詩中隱隱流露“一霎青春不可留,為誰漂泊為誰愁?前生若道無緣分,不合今生配做儔”(《雜詩》)。不過面對這位母親欽定的賢淑妻子,他也保持了一個詩人與男人應(yīng)有的溫情:“幽蘭不共群芳丟,識我深閨萬里情”,“莫對空床怨腐儒,腐儒情豈負羅敷”,“相似清淚知多少,染得羅衾爾許紅”,“爾郎亦是多情種,頗羨尚書燕子樓”《夢醒枕上作,翌日寄荃君五首》。從這些深宛哀怨的情詩中,有家嚴的無奈,有理性的內(nèi)疚,亦有真情的流露,我們不難讀出早期那個溫順莞爾中性年輕的郁達夫。
其實“外貌、品德、才華”孫荃皆備,為什么還系不住郁達夫的心呢?!凹娂娙耸?,我愛陶潛天下士;舊夢如煙,潦倒西湖一釣舟”這段作與1934年的《減字木蘭花》正是郁達夫這個流浪文人的自我寫照。
這就是郁達夫,一位典型的江南名士:拒絕一切形式的拘束,包括婚姻,無盡的游走,在游走中歌唱與吶喊。
第二個女人:風雨茅廬風雨激情
這段理性的城堡式婚姻在1927年初春,一遇到新女性王映霞,就顯得蒼白無力,郁達夫多年郁結(jié)的詩情與叛逆騷動了。于是一段“現(xiàn)代文學史中最著名的情事”之一就這樣走進了郁達夫詩樣的人生。
這是郁達夫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雖然兩人相差12歲。但兩人的邂逅卻是一瞥驚鴻——郁的才華王的風姿。王映霞是一個出色的西子美人,尤其是她那白嫩的肌膚,豐滿結(jié)實而又頎長的身材,加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贏得了“?;ā钡念^銜。不長的交往以后,中年郁達夫與青年王映霞深深地熱戀了,熱戀期間的郁達夫是激情高昂、詩情勃發(fā)、坦率真實的。合共相守、偕隱名山成了這位失意文人當時詩歌與生命的主題:“沿途都是靈官宮,合共君來隱此間” 《游杭州風木庵等名勝偶感寄映霞》;“記春游當日,盡湖上逍遙” 《揚州慢》。特別是一九二七年作于上海的《寄映霞兩首之二》更是愛情豪情意氣并發(fā):“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p>
1927年9 月,郁達夫?qū)⑺屯醯膽賽圻^程,編成“日記九種”,由北新書局出版發(fā)行,內(nèi)容新奇大膽,向天下宣示:王映霞就是郁達夫的。1928年2月,王映霞終為癡情所動,在西子湖畔大旅社舉行婚禮,婚事轟動了杭州全城,被柳亞子贈詩一句“富春江上神仙侶”。
但是懸殊的年齡,敏感的個性從一開始就寫定了這只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卻不是一場完整的婚姻。王映霞終于沒有能夠與郁“天荒地老此時情”。
他們曾經(jīng)造就的“風雨茅廬”真的成了這場風雨愛情的見證。王映霞生性虛榮廣愛交際,郁達夫走后,“風雨茅廬”成了王映霞的家庭沙龍、風流寶地,戴蒞就是其中一位。多日以后的一個無眠的星夜,當郁達夫回家時,王映霞卻不辭而別,人去樓空,望著她還掛在院子中的紗衫,郁一腔無奈與失落勃然而生,拿筆飽浸濃墨,在紗衫上大寫“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遺留品”幾個大字,并成詩一首:“鳳去臺空夜?jié)u長,挑燈時展嫁衣賞;愁教曉日穿金縷,故繡重緯護玉堂;碧落有星爛昴宿,殘宵無夢到橫塘;武昌舊是傷心地,望阻侯們更斷腸。”侯們就是軍統(tǒng)頭子戴蒞的府邸。1940年3月,郁達夫與王映霞正式各自登報,協(xié)議離婚。有《南天酒樓餞別映霞兩首》留存為記:“自剔銀燈照酒卮 ,旗亭風月若相思;忍拋白首盟山約,來譜黃衫小玉詞;南國故多紅豆子,沈園差似習家池。山公大醉高陽夜,可是傷春為柳枝?”(其一)。
客觀的說,兩人的婚姻,一半原于王映霞的風流,一半?yún)s由于郁達夫不斷懺悔自我暴露式的標準的清教徒性格。他總認為將自己的苦悶與煩惱傾吐出來之后仍無損于自己原先的感情??上В兹嗽踅??女人怎解?終于導致了痛苦的毀家。《毀家詩紀》就毫無保留地暴露了他們婚變的內(nèi)幕與“家丑”,同時公開了妻子所謂“紅杏出墻”的艷事,引得萬人爭誦。
《毀家詩紀》共有19首詩、1首詞,在兩年內(nèi)陸續(xù)寫成,發(fā)表在香港陸丹林編輯的《大風》旬刊第三十期。每首詩詞后均有小注,郁達夫歇斯底里的傾向在這里暴露無遺:“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不是有家歸未得,命鳩已占鳳凰巢”發(fā)泄的是奪妻毀家之痛;“去年曾宿此江濱,歸夢依依繞富春;今日梁空泥落盡,夢中難覓去年人”傾訴的是對故人的涓涓思念;“中元后夜醉江城,行過嚴關(guān)未解城;寂寞渡頭人獨立,滿天明月看潮生”流露的是無限的人生凄涼。但郁達夫究竟不是風月文人,埋在他骨子里的是一個淪亡詩人的浩蕩正氣。最后一首詞詩人深深地把失妻之恨升華成了亡國之痛救國之切:“匈奴未滅家何恃?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留取吳鉤拼大敵,寶劍豈能輕試?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尚亡,妻妾寧飛妓?先逐寇,再驅(qū)雉。”(《賀新郎》下闕)
王走后,狂熱的詩人開始冷靜,提筆為悔:“大堤楊柳記依依,此去離多會自??;秋雨茂陵人獨宿,凱風棘野雉雙飛。縱無七子為哀社,尚有三春各戀暉;愁聽燈前談笑語,阿娘真?zhèn)€幾時歸?”(《寄王映霞》)他希望以母子之情去打動王映霞,妄想她幡然悔悟,重回自己懷抱,這便又是空幻的文人的癡心與天真了。
轟轟烈烈的愛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幾時歸,永遠不歸了!魍魎世界,到底是誰傷誰更深?
性格即命運,這或許是對郁達夫的情感悲劇最好的詮釋:叛逆愛情顛簸人生。
第三個女人:不是愛情勝似愛情
“作為一個詩人與理想主義者的郁達夫,他永遠忠實于‘五四’,沒有背叛過‘五四’┅┅” 這是胡愈之的評價,也是郁達夫后期的真實寫照。1942,郁達夫到了蘇門答臘島西部小鎮(zhèn),為了隱蔽身份和維持流亡文化人的生活,化名趙廉,并和朋友合開趙豫記酒廠。9月,經(jīng)朋友介紹,和被稱為“婆陀”華僑姑娘何麗有草草結(jié)姻。
何麗有是廣東人,本名陳蓮有,因其貌平平,郁達夫跟她開玩笑,改名何麗有,即何麗之有。因她沒有受過教育,不懂華文,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何麗有和郁達夫生了一子一女,兒子取名郁大雅(亞),含有諷刺日本軍國主義推行的“大東亞共榮圈”之意;女兒美蘭在郁達夫被害的第二天誕生。
何麗有從小家境貧寒,從沒機會上學,只會講廣東臺山方言和印尼語,所以也不可能對郁有很深入的了解,何麗有曾問他過去是干什么的?回答是“讀書匠”,這也就是在那種特定歷史背景下,郁達夫最后時期的苦心所在,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當時譽滿海內(nèi)外的文學家、詩人郁達夫,在他一生中最艱難、最危險,也是他最成熟的日子里,會與一個目不識丁的華僑女子結(jié)婚了,這就是郁達夫自己的性格。這一點,從他結(jié)婚那天所寫的詩中即可明顯看出:“贅秦原不為身謀,攬轡猶思定十洲。誰信風流張敞筆,曾鳴悲憤謝翱摟。彎弓有待山南虎,拔劍寧慚帶上鉤。何日西施隨范蠡,五湖煙水洗恩仇?!背苫橹梗_夫思其半生,百感交集,用楷體一絲不茍地寫下了四首七律,這是其三,隱隱流露了包在保護色里的真實心情?!拔乙噙`時成逐客,今來下馬拜將軍。與君此恨俱千古,擬賦長沙吊屈文”(《謁岳墳》)?!暗蠖仿曋腥聸觯S沙千里斷人腸。君行倘向遼陽過,為我陳詩吊戰(zhàn)場”(《贈田某從征》)。半生流離,一聲長嘆,沒有色彩的婚姻下,是紅色的故國情結(jié),郁達夫是身在天山,心老滄州。1945年9月17日,他在暗中幫助和營救了不少印尼人民和華僑,獲悉了日本憲兵部許多秘密后,被日本憲兵部秘密殺害于武吉丁宜近郊荒野中,尸骨無存。代表了郁達夫革命的人生。
五四理想主義文人終于以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他顛仆的生命旅程,也走出了最后一個女人的懷抱。幾天以后,才有人告訴何麗有她嫁的是一個中國文化名人。作為女人,這樣的婚姻是可悲的,但遙望長眠于荒野的寒尸,也許何麗有更多的是自豪,因為她雖然嫁不了一個纏綿的男人,一段真實的愛情,但她嫁給了一個錚錚的文化人,一段慷慨的故國情結(jié)。
面對群體的女人郁達夫很感性,但面對個體的何麗有卻很理性,不愛愛情,愛的是我的祖國。這樣,作為革命作家的達夫本色便躍然紙上了。
女人只是一種符號
如果說三個女人像三片魚兒或者三頁渡舟,悠悠地送走了他的人生,那么,許多許多萍水邂逅的女子便是點點滴滴的水珠了,慰藉了他旅途的寂寞,也憑添了幾多揮不去的惆悵。
在感情上,郁達夫似乎從未出現(xiàn)過空檔,他的一生都在逐獵女人。多愁善感、風流倜儻的郁達夫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情愛的漩渦。他喜好日本女性,并以自己的真誠和超群的才華博得了她們“一往情深”的回報。然而倒霉的是,郁達夫與日本少女的戀情,無不以失敗而告終。究其原因,大致因為他是一個素來被日本人看不起的“支那人”!這深深刺痛的已不是一個男人的意義,而是一個正直的中國人的尊嚴。何以解憂?惟有文字:何以消愁?惟有女子。郁達夫脆弱的情感一天天膨脹起來,為了壓制住這種強烈的苦悶,他經(jīng)常喝得大醉。借酒精來麻醉自己,實在抑制不住了,就跑到青樓中去尋求刺激和發(fā)泄,并自我解嘲道:“索性沉到底罷!不入地獄,哪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復雜的迷宮?!?/p>
其實,之于女人,在早熟而多情的達夫的眼中,早分為兩類:一類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女子,如蓮仙姑娘,玉兒等;一類是滿足其苦悶欲望的賣婦。
對于純情的流露,讓我們更多的想起賈寶玉的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是一種普救天下女子的泛愛主義,寄予的總是關(guān)愛與同情。除三個婚配夫人之外,聯(lián)軍廣播電臺播音員李筱英是他又一個心愛的女人,“卻喜長空播玉音,靈犀一點此傳心。鳳凰浪跡成凡鳥,精衛(wèi)臨淵是怨禽。滿地月明思故國,窮途裘敝感黃金。茫茫大難愁來日,剩把微情付苦吟?!保ā峨x亂雜詩六》)。中央電視臺播出的五集電視劇《郁達夫之死》中的第一集開始,就出現(xiàn)李筱英即將隨英軍情報部人員撤退,臨別前與郁達夫依依話別的鏡頭,兩人難分難舍的依戀,牽動了觀眾的心靈,讓我們再一次感受了郁達夫“與君原是前生定,惜別情應(yīng)此夜多”的款款深情。隆兒則是他在名古屋求學時最初結(jié)識的女友,兩人有過半個月的交往。時間雖短,但感情不淺,郁達夫給她做了四首詩,其二為:“猶有三分情未忘,二分輕薄一分狂。只愁難解名花怨,替寫新詩到海棠”(《別隆兒》)?!拔乙鄳倬蛔R。滿襟紅淚奈卿何!煙花本是無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贈隆兒》)。詩后還有附記:“隆兒小家女,相逢道上左,一往情深,動于中不覺發(fā)乎外,謂之君子之思服可……”
當然更多的是萍水一逢的女子。有住宿時的侍女“淡云微月惱方回,花霧層層障不開;好是春風沉醉夜,半樓簾影鎖寒梅”(《贈梅兒》)。有看病時的護士“露滴薔薇十字嬌,為儂甘度可憐宵;不留后約非無意,只恐相思瘦損腰”(《贈看護婦某》)。有聽歌時的歌女 “滄海曾經(jīng)人未老,青衫初浣淚偷彈;不須更唱江南好,幽咽泉流水下灘”(《贈紫羅蘭》)。有學生“春申江上賦停云,黃鶴樓始識君;十載神交如水淡,多情誰似李群輝”(《贈女學生李群輝》)。也有未知其名的女人“此去長安千萬里,地北天南,后悔無期矣。忍君勸君君切記,等閑莫負雛年紀”(《蝶戀花》)。 “蘇武此身原屬漢,阿蠻無計更離胡。金釵合有重逢日,留取冰心鎮(zhèn)玉壺”(《留別梅濃》)。
從這些文字中我們不難讀出一個雖有濫之嫌,卻不乏純之性的風流名士的雅性與苦悶。
這里還特別要提到一個女人海棠,因為如果說郁達夫?qū)ε说南埠脙H僅就是追逐女色,那么,對這位奇丑無比的女子就很難說了。
在文章中郁達夫?qū)λ摹凹t顏知己”海棠做如此描述:“她年方二十二三歲,身材矮小,額角廣而低作青灰色,頭發(fā)稀少,眼睛魯鈍下掛,嘴狹長,相貌好似猿猴?!迸c如此女人愛戀確非一般人所能理解。但他卻把每天所掙的錢,全部花在這名風塵女子身上,并且多次用文字表達了他的真愛,《將之日本別海棠三首》作于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其中幾句特別令人感動:“檢點青衫舊酒痕,歌場到處有名存”;“替寫新詩到海棠,揚州舊夢未全忘”;“海國秋天寒卿憶我,棠陰春淺我憐卿” 。
為什么郁達夫?qū)λ齾s情有獨鐘呢?其實郁達夫是一個極端主義者,非此即彼,要么追求完美要么追求殘缺,他一面要求女子符合三條標準“外貌、品德、才華”,同時也公開標榜所愛另一類女子:人老、貌丑和沒人愛過。名詩人易君左認為,郁達夫之所以愛“海棠”,絕不是為了釋放自己的情欲,而是專找人間最不平的道路去填——人家不愿意要的,他偏愿意要;人家不喜歡的,他故意奉如至寶。他要以他的浪漫、頹廢、放蕩的行為與世俗為敵,以他怪異的行為來批評那個黑暗的社會,并希望借此引起人們對社會的關(guān)注。
五四只有一個郁達夫,他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他任性自由,不愿受任何的束縛。就像他對女人的執(zhí)著追求一樣,絕對沒有造作的成分,他愛女人,但不玩弄,在他的眼里、詩里、骨子里,女人不僅僅是女人,他把女人理解成一種意象,一種精神理念,甚至是一種簡單的符號:心靈的慰籍、崇高的膜拜。
飄逝的女人永恒的詩
Symons說:“他的戀愛的失敗,卻是他的幸運,否則我們決不能有那么些悲痛的抒情詩的。”“吾生十五無他嗜,只愛蘭臺令史書。忽遇江南吳祭酒,梅花雪里學詩初?!北还舴Q為五四舊體詩詞方家的郁達夫自己也說:“他的失戀,卻添上了許多深刻的感化在他的詩上,——深刻的感化和慘傷的色彩?!?/p>
是的,在那樣一個凌亂的時代,作為理想主義者的郁達夫必然是空虛寂寞的,何以解憂,惟有女子。與女人相廝相守的體驗或感悟,給郁儲備了豐富的情感,女人的悲歡幾乎就是文人郁達夫的悲歡。大約他也知道,女人就是詩歌的靈魂,可以使詩歌嫵媚幽深;詩歌卻是自己一種真實的行走方式,可以慰貼心靈的創(chuàng)傷。
心中有了女人就有了對夢的向往。文因醇酒而香,文因女人而美。正是郁達夫的獨特的愛美心理生就了郁達夫的獨特的文人氣質(zhì)!現(xiàn)實中的女人是粗糙的,而詩歌中的女人是精致的,她們大多在郁達夫的生命中存在過,而當她們再現(xiàn)在作品中的時候,卻被賦予了很多她們自己所不能理喻的意義,她們或被虛化,或被美化,或被概念化,她們是達夫詩歌中最迷人最沉甸甸的那一部分。讀者從它們身上,看到的不僅僅只是個人主義的呻吟,還可以聽到雷鳴和吶喊,看到一個很大很大的社會。
讀過《郁達夫日記》的人都知道,老郁平生最愛出入于酒館與妓院,因為那兒總少不了酒與女人。因此,某種角度上,說女人是達夫的靈感的源泉,并非空穴來風。很難想象,若失了他們,他是否還能成其為作家?在達夫的文字中,女人與詩歌并不分居獨處。他們總是如此完美地依附于主人公的精神與命運之舟,使他的作品經(jīng)久地綻放著迷人的魅力。
可以說女人與詩就是達夫生命的全部,女人使達夫存在于虛幻,詩讓達夫成為永恒的真實。
所以他寫詩,即使小說也飄逸著一種憂郁的詩的氣質(zhì)。詩里有浪漫的生,有凄慘的死,有酒,有欲,有女人。和他的小說一樣,他想告訴我們的僅僅是一個男人和女人們的故事嗎?不!正如他的對詩的禮贊,詩中的女人無不蘊涵著的存在的意義,無不忠實地包孕著那個時代的不尋常的命題。透過這些輕盈的女人和沉重的詩詞,我們不難窺見一個感傷主義的愛國文人在自己與民族的生命線上吶喊、徘徊、顛仆、流浪的心靈歷程;不難窺見一種人性與人道的關(guān)懷在這位天真的文人身上的燁燁閃光了。
自怨自艾的零余者又怎能適應(yīng)現(xiàn)代社會激烈競爭的大潮。現(xiàn)代人的浮躁與自私的心態(tài)使他們總是忘記了什么叫作理解與尊重。在這里,我只想幫郁達夫先生說一句公道話:達夫的確好酒好色,但從不忘國恥家仇,他一生為祖國解放事業(yè)擂鼓吶喊,并曾與魯迅先生并肩戰(zhàn)斗!所以,是否讓我們嘗試著用吳亮看王蒙小說的眼光來靜下心來看看郁達夫:“我們必須越過這色彩斑駁的間隔之墻,去窺探墻背后的東西?!?/p>
女人可讓人半夢半醒,女人可令人如癡如醉,女人可叫人顛狂豪邁,女人也可使人淡泊寧靜。所以,大多文人喜好美色。因為他們偏愛這種感覺,需要這種感覺,欣賞著這種感覺,并把玩著這種感覺——從古至今!比如宋朝的柳永明代的唐寅。
當然,沉湎女人,的確可以最大限度地麻醉人的神經(jīng),但他不是罪魁禍首。罪魁禍首的是整個黑暗的社會,是它,磨鈍了青年的棱角,折了青年的羽翼。女人,卻讓達夫?qū)W會忘卻,學會沉默,而沉默,難道不也是對社會的最大的控訴嗎?這是阮籍、嵇康、陶淵明的斗爭方式,這也是于質(zhì)夫的斗爭方式,郁達夫的斗爭方式。所以,如前所述,在郁達夫的筆下,女人便不僅僅是女人了,它成了一種胄甲,一種護身符,亦或是一種另類的戰(zhàn)斗武器。
這樣,女人的功用便跟酒差不離了。酒可以陶醉理想,而女人卻可以宣泄情感;酒是黑夜的霧神,而女人則是一路飄搖一路高歌的戰(zhàn)帆?!懊C熕仡^望,也為神州淚暗彈?!笔沁_夫讓女人把主題升華了!所以,我們再一次不得不欽佩達夫:別人愛江山更愛美人,他雖愛美人但更愛江山。
“多少文字多少淚,墨印唇痕話春秋”。一個個的女人踏著他的單純與信仰來了又走了,他為此快樂、悲傷過,也滿足、自責過,但最后還是悄悄地離開。他一直追求的是至善至美,但他的生命里永遠沒有完美,只有缺憾,因為與志摩一樣,他追求的只是一種詩一樣空渺的永恒。他只有在自己的詩歌里久久仰望這些燦爛的女人。
所幸的是時間是很公平的,在飄逝了歡娛嘆息的同時,也給我們留駐了絕美的境界。
在詩歌里,我們仰望璀璨的星空,也仰望達夫,正如仰望勇敢的五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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