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輝

梔子花

夏夜，迷人的霓虹燈與潔白的月光相互交織，把河濱公園映襯得如傳說中的天府仙境一般，那微波蕩漾的河水里玉彩門戶絕不亞于古裝戲劇里的龍宮殿。

兩棵香樟樹的陰影下，一片大朵大朵的梔子花在泛著玉翠的綠葉上銀光蕩漾，又柔和美麗?！耙蔀樗~，復(fù)類雪封枝?！边@時心里真有劉灝詩句描繪的那種感覺。走近一看，翠枝玉錦上的香雪團(tuán)兒少了一隅，這些梔子花哪里去了呢？原來不遠(yuǎn)處兩個女子手上各抓著一個小塑料袋！她們笑著說：“我們采幾朵回去泡茶喝。”呼吸著梔子花的濃郁香氣，昔日村前那棵野生的梔子花不禁在眼前搖曳。

那年，好像是深秋時節(jié)，還在念初中的我周末回家，半日里連連咳嗽。堂嫂說：“你這樣咳不難受啊，我聽的都難受。”我說：“沒辦法的。”她順手拿了一個跳水用的鐵鉤子，說：“干咳，熱了吧，跟我來?！蔽覀円黄鹱叩酱暹厧卓眯淝?，那樹上掛滿了金燦燦的棱角分明的黃梔子。堂嫂用鉤子輕輕一勾，梔子樹枝就傾斜到眼前來。她很快采了十多顆梔子，叫我拿著。回到家里，她選了兩個洗干凈，去蒂剖開，放在一個大陶瓷碗里，沖進(jìn)開水蓋住。她轉(zhuǎn)身去拿了一粒冰糖放到碗里。大約過了十分鐘，揭開蓋子一看，一大碗橙色的梔子湯熱氣彌漫開來，有一股淡淡的梔子香。按照她的吩咐，我把梔子湯當(dāng)開水喝了幾次。第二天，咳嗽果然好了。

去年，舍弟遷居鎮(zhèn)上，幾個外嫁的堂姐妹也回來祝賀。幾個難得一聚的同輩人坐在一起，互道近況之后，免不了追敘少年往事，有說瞞著父母跑去游泳的，有說舉著松樠火撿田螺叉泥鰍的，有說肚子餓得發(fā)暈偷地瓜玉米吃的，也有說玩游戲玩得生氣的，我說，堂嫂曾用黃梔子為我治好了咳嗽。堂嫂說：“有人說你粗心，怎么這點(diǎn)小事你還記得？”快人快語，和年青時一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現(xiàn)在，我住的小區(qū)也有人工種植的梔子花。每當(dāng)看到那翠綠泛光的葉子和銀白的花朵，我不但會覺得它有一種靜淑的美感，而且還會想到它的涼血消痛、降壓止咳的藥用價值，有時也會想起曾經(jīng)給我泡梔子湯止咳的堂嫂。在霓虹燈和月光交織的郎朗之夜，從梔子花前走過，她會想起什么呢？

烏飯樹

出生山區(qū)的人，很少有不知道烏飯樹的。

小時候，我跟村里的小伙伴經(jīng)常上山砍柴。偏僻的山村，山連著山，嶺疊著嶺，看過的美麗野花，嘗過的美味野果，說也說不清。烏飯樹就是其中印象很深的一種，只是家鄉(xiāng)的人不叫它烏飯樹，而是據(jù)果賦名灰黑籽。不管長在山坡、路旁或林子里，烏飯樹都很美麗誘人。它的葉子橢圓或菱狀橢圓形，常年青綠，炎夏翠綠，寒秋之后漸漸泛出微紅色。盛夏開白花，像一個個倒掛的小銀筒，或者是白色的瓷壇子，外部有細(xì)密的柔毛，口部有微微翹起的三角形短裂片。

有一次砍柴，大家撿了許多紅豆一路摩挲，愛花的鄰居女孩把銀花滿枝的烏飯樹砍了，還高興地舉著花枝大叫：“快來看呢，這花太好看了?！币晃荒昙o(jì)略大的男孩子一看就生氣了：“你眼睛干嘛的，被泥巴涂啦？這是灰黑籽，以后會吃的，你知道不知道？”愛花的女孩被罵得直哭。會吃的，怎么能砍呢？可是還不到結(jié)果季節(jié)，她怎么知道呢？

冬季里，吃烏飯子是鄉(xiāng)村放牛女孩的樂事。那時候，她們雖然不知道化妝品為何物，但個個臉色清純紅潤，仿佛是飽滿泛光的紅蘋果，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辮子上系著紅頭繩，不時甩來甩去，著實(shí)可愛?？吹綖躏堊?，她們會一起跑過去，拽下樹枝，邊采邊吃，吃飽了肚子，對視著黑嘴唇發(fā)笑。可別笑話女孩子，上了中學(xué)的男孩子，甚至有室有家的成人，誰還不是這樣？

后來看到唐代詩人杜甫和陸龜蒙分別有“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烏飯新炊茶藿香，道家齋日以為?！钡脑娋?。了解“青精飯”的來歷，原來烏飯樹還有“南燭木”的別名。林洪《山家清供》開篇就引《本草》談青精飯：“‘南燭木，今名黑飯草，又名旱蓮草?！辞嗑?。采枝葉搗汁，浸上白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時，蒸飯曝干，堅(jiān)而碧色，收貯。如用時，先用滾水，量以米數(shù)，煮一滾即成飯矣。”《新安志》“南燭”條也寫道：“道家用以餾飯,故又謂之青精飯?！碑?dāng)時正值初冬，三五好友邀約上倒排巖采烏飯子，雖然沒有吃出多少美味，但有關(guān)灰黑籽的少年往事卻是歷歷如在眼前。

吳茱萸

“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蓖蹙S的這首小詩幾乎婦孺皆知。我也曾就詩中的技法寫過一篇《透過一層倍深思》的短論，在《中華詩詞》雜志發(fā)表。短論寫成無事，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茱萸的圖片，那紅艷艷的顆粒甚是好看。這時，我才知道茱萸有兩種：除了這種前人出行佩戴用以祛邪避災(zāi)的山茱萸外，還有一種灰色的裂狀小果粒的吳茱萸。

看著吳茱萸的圖片，我不禁輕輕喊了一聲：“這不就是臭辣子嘛！”

我的老家屋外就有一棵臭辣子樹，是我父親年輕時種的，樹高兩米有余，樹冠直徑也有兩米。深秋后落光了葉子，剩下光禿禿節(jié)骨突出的細(xì)枝，枝頭長滿了成串的臭辣子。父親細(xì)心地采下來，放在竹匾上曬干封存起來。村中要是有人消化不良，牙齒疼痛，就會跑來向父親索葽幾粒，父親就當(dāng)即打開小甕子，取出一串送給他。我記得自己也吃過一回，取幾粒臭辣子搗碎，用一湯匙家釀紅酒送服，味苦辛辣，但效果奇好。吳茱萸不但散氣止瀉，還有散寒止痛，消漲止吐，外用可治口瘡、高血壓等十多種疾病。

吳茱萸靜立屋外的路旁，長了幾十年。除了治療疾病之需，全村似乎沒有一個人說過吳茱萸的一句好話。長大外出，我也沒有見過誰寫詩作畫贊譽(yù)過它。想起吳茱萸，我就想起鄉(xiāng)間村野之人，他們世世代代弓腰曲背，“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他們?yōu)樯鐣皻椘涞刂?，竭其廬之入”，可是，哪一個達(dá)官貴人記住他們的好呢？

山柿子

昨天，幾個同事邀約到南郊蓮花峰攀石徑、逛寺廟，途中在山亭里小坐片刻，發(fā)現(xiàn)山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枝頭上掛滿了橙黃橙黃的柿子。

“柿葉翻紅霜景秋。”我們這一代人大多從山野里出來，只要看到野果便感到格外親切，更何況是漫山碧野中掛著小紅燈籠似的山柿子？于是，話題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時代，回到了偏遠(yuǎn)的家鄉(xiāng)。

忘記是那一年了。秋收時節(jié)，學(xué)校放假三天。我們幾個小學(xué)生參加生產(chǎn)隊(duì)割禾。吃完隨帶的午飯，大人們各拿一把稻草鋪在田邊的大石頭旁，背靠石頭坐下，用斗笠遮住頭臉瞇眼稍息。

我們幾個小孩子跑到對面山坡，像猴子一般飛快攀上柿子樹，騎在枝上，摘下柿子便吃。有的一口氣吃了幾個，口袋里又裝了幾個。從樹上下來，漸漸覺得嘴巴苦澀，回到打谷場時苦澀難以忍受，趕快跑到小溪里掬水洗簌。一遍一遍地洗，還是洗不掉口中的苦澀味。大人們知道了，一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有的說：“用泥巴涂抹沖洗幾次就好了?！庇械恼f：“抓條小泥鰍生吃下去更好?！庇腥伺e著水煙筒說：“喝口煙筒水，嘴巴馬上不澀?！?/p>

老大伯告訴我們：“剛摘的柿子不能吃，要在谷殼中放幾天?！蔽覀兌济诖锏氖磷?，

問：“要放幾天呢？”“看外表紅紅的，摸起來軟軟的，那就成熟了?！蔽覀冏炖锟酀y忍，臉上羞澀不堪。后來了解到，催熟柿子有好多辦法，如石灰水浸泡，溫水浸泡，熟水果混裝等。

“曉連星影出，晚帶日光懸。本因遺采掇，翻自保天年?！惫湃诉@樣贊美柿子。熟透的柿子甜蜜可口，柿子干也是回味無窮。從前，老家的人常把柿子干搗碎攪飯喂孩子。農(nóng)家孩子怎么長大的？至今還是這句老話：“用柿子飯喂大的。”

不管在山上看到柿子樹，還是在街頭看到賣柿子干，我的思緒就會飄忽起來。許多年過去了，這件小事一直歷歷縈懷，幾個采柿子的伙伴也一直縈繞左右，難以忘記。

南酸棗

我一直都喜歡南酸棗，不但因?yàn)樗墓訚櫥鹈?，更因?yàn)樗θ~摩云，映影山溪，落果清潭的野趣。

南酸棗，別名酸棗子、五眼果，深山野嶺，路旁溪岸都可以生長。據(jù)說，它是一種很好的用材樹種，又是一種野生果用經(jīng)濟(jì)樹種。橢圓形的果子成熟外皮光滑呈金黃色，內(nèi)白潤如新鮮荔枝，鮮食酸中沁甜，富含植物黃酮、天然果膠、維生素C、有機(jī)酸等多種有益成份，是制作南酸棗食品得天獨(dú)厚的材料。

童年時代，我不知道這么多，只知道大人都稱它流鼻棗，可以生吃。

老家的南酸棗樹高冠大，大都有十幾二十米高，除了一棵長在翠竹林里，其他的都搖曳在“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流水潭邊。那時候，鄉(xiāng)村的孩子沒有水果的概念，別說家窮買不起，就是有錢人家也沒地方買。山間金燦燦的南酸棗，就是我們當(dāng)年免費(fèi)的水果攤點(diǎn)。盛夏時節(jié)，午飯后，晚飯前，我們鄰居幾個小伙伴像一群小鳥，一會兒飛到南酸棗樹下，一會兒飛回家。一到樹下，我們就脫了衣服，蹲在清水潭里，一邊撿起水中南酸棗子吃，一邊愜意地泡澡納涼。大家擊水嬉戲，潭水依舊清澈見底。潭底完好無損的撿完了，就撿岸上的。吃飽肚子，再裝滿兩個口袋，回家孝敬長輩。有一次，一個女孩看到我們帶回南酸棗，滿口說好吃。一不小心，連里面的果核也一起吞下去了。她有些害怕，問大人怎么辦。她媽媽逗她，你不會去山上撿，現(xiàn)在果核吃下去，正好在肚子里長一棵棗樹來，明年就有南酸棗吃了。大家都笑了。小女孩很聰明，馬上醒悟過來：“那你吃了那么多板栗，怎么肚子不長板栗樹呀？”

第二年，誰的肚子里都沒有長出酸棗樹，大家依舊到溪邊南酸棗樹下?lián)焓??！澳纤釛?，南酸棗，吃到肚里都是寶。脫掉衣服打水花，老公老婆來相好?！睗u漸地，小伙伴不好意思在小溪里脫衣服了，也不好意思再唱老公老婆的童謠了。

現(xiàn)在，童年時的許多往事都忘了，而當(dāng)年清水潭上高高的南酸棗樹還依舊搖曳在我寂寞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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