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春妹的淚

一下飛機冬雨覺得身上涼颼颼的,竟忘了悉尼是盛夏,北京還是嚴冬。弟弟在首都機場接他,臉上缺少久別重逢的歡喜。春妹,冬雨的妻子身患絕癥,弟弟已經買好明日飛往冰城的機票。
春妹患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也就是血癌,他到醫(yī)院后才知道這一噩耗。直到親眼目睹三家大醫(yī)院的化驗單,他說啥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不是說好人一生平安嗎?這太不公平!媽媽說,春妹的腿關節(jié)疼得要命,止疼藥已經不管用了。她折騰了大半宿,凌晨才睡過去。
春妹正在接受化療,頭發(fā)稀疏,臉色煞白煞白的。顱骨突顯,面皮好像已經包不住它的輪廓。緊鎖的眉頭下,眼窩深陷。眼球在眼簾下骨碌碌地旋動。蒼白的雙唇時而抽搐,她肯定是在做一場噩夢。這就是春妹,冬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愛撫著她布滿針眼、淤血的雙手,他心如刀絞。他用手巾塞住嘴,緊緊咬住,身體在壓抑下劇烈地顫抖。為什么他們才告訴他?為什么在她肉體最痛苦的時候,他又在她心上插一把刀。春妹……冬雨呼喚著,嗚咽著,撲倒在床前。
這是本城最大的醫(yī)院,病房、走廊、藥房、處置室、值班室、到處是人,吵吵嚷嚷,像螞蟻搬家,分不清誰是患者、誰是親屬,誰是護士、誰是醫(yī)生?冬雨眼花繚亂,頭昏目眩,24個小時,從南半球到北半球,像跨越了一個世紀。
悉尼,他大約兩周前接到春妹的信,一封筆跡模糊的信,似乎每一個字都讓淚水泡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冬雨,
你好!收到你的信一個月了,不知讀了多少遍。18年往事如煙,那么多話要說,又不知怎么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語言不通,沒有一技之長,身體又不好,你要留在澳洲,我是你的累贅。
路路初中畢業(yè)了,很懂事。你把孩子接出去,讓他上大學,成才,我也就放心了。我會做好爹媽的思想工作,你放心回來辦理手續(xù)吧。分別快4年了,很想你,想再見你一面,把路路親手交給你,好嗎……”
她那么坦然, 沒有責備和怨恨,沒有提出任何的要求。
二十年前,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五師某團,一頭臨產的老母豬出走了,畜牧排排長,春妹一人到草甸子找豬去了,冬雨一聽就急了。豬場周圍常有狼群出沒,牧草竄得老高,狼在暗處,人在明處,碰上就沒有命了。他抓起一支沖鋒槍,抄小路攆上去。在靠近阿倫河沿的地方,他追上了她。這是狼群最活躍的地方?!芭砰L,排長,快停下!”他邊跑邊喊。
她終于聽到喊聲停住腳?!澳銇砀墒裁??連里出事了?”她滿臉“階級斗爭”地問。冬雨最討厭她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像多大官,18歲的小黃毛丫頭,裝什么?!芭砰L,前幾天,阿倫河上游下來一群狼,咬死3連20多只羊,你不知道?”其實咬死10只,他故意多說,嚇唬她。沒想到,她舞動鐮刀,打了個旋子,唰唰唰,斬落一片大草,臉不變色、氣不喘地說“我正想要一張狼皮呢。”她跳躍旋轉、柔中有剛,令人心動?!芭砰L,打狼可不是演樣板戲,這么深的草太危險,我們還是上大壩,居高臨下,用望遠鏡搜索。” 她說:“好吧,就聽你一回?!?/p>
三伏天,沒一絲云,火盆似的太陽曬得地面直冒煙。草原在午睡,萬籟無聲。偶爾傳來幾聲蟈蟈叫。他出了一身汗,懶洋洋地跟在她身后。春妹是4連有名的鐵姑娘,在“活著干,死了算”的瘋狂年代,她鏟地、割麥、掄大鎬,干什么活都要和男生比個高低。他偷偷打量著她,草綠色軍褲,淺紅格子襯衫,纖柔的身段,走起來裊裊婷婷,真看不出“鐵姑娘”的鋼筋鐵骨?!翱从仪胺?,水泡子跟前,有一個黑東西!”她喊起來。冬雨舉起望遠鏡,“是頭黑豬,還有一窩小豬仔?!?/p>
他們徑直朝水泡子插過去,目標越來越近,300米、100米、80米,突然母豬尖叫起來,仔細一看,不好!離母豬10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只狼,不,是5只,成扇形向母豬包抄過去。母豬嚼著沫子,哇哇嘶叫,護著豬仔,要和狼決一死戰(zhàn)。春妹奪過望遠鏡,“狼要吃豬了,開槍!”她急了?!疤h,夠不上?!彼忉?。“沖過去!”她命令。冬雨一動不動。春妹罵著,“膽小鬼!” 過來奪槍。
他們扭打起來,別看她生得苗條,可壯得像頭小馬駒。怕槍走火,把狼群過來,冬雨把她摔倒,死死按住,“排長,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戰(zhàn)略上要藐視敵人,戰(zhàn)術上要重視敵人。這只槍是抗美援朝的戰(zhàn)利品,點射壞了,只能連發(fā),一摳扳機,這5發(fā)子彈就都射出去了,沒了子彈,狼群撲上來怎么辦?” “那就眼看國家財產受損失!” 她連踢帶踹。冬雨死不松手,“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我們肩負‘屯墾戌邊’的革命重任,為一頭老母豬,喪身狼口,對得起他老人家嗎?排長,你好好想想!”
春妹慢慢平靜下來,肌肉放松了,冬雨知道,關鍵時刻,他老人家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她不再和他叫勁。他試著松開她的手,春妹滿臉通紅,喘著粗氣,她長得十分清秀,皮膚細膩,微黑,臉上有女孩的靚麗,也有男孩的剛毅。她一臉慍氣,頭發(fā)蓬亂,豐潤的唇,暗紅的唇線,罩衫的扣在扭打中扯開,他頭一次看到成熟女孩的胸,心突突狂跳,喘不上氣來,一陣不顧一切的沖動控制了他,他俯下身去,狠狠地在她唇上親了一口。
幾乎就在同時,啪!一記耳光落在他臉上。她手真黑,冬雨想,他臉上火辣辣的,頭腦清醒多了。冬雨跪在地下,“你打我吧”他怕了?!澳慊斓?!”她罵著,一骨碌爬起來,拉起他就跑。他們一口氣跑上了大道。舉起望遠鏡一看,小豬仔全不見了,老母豬變成一堆白骨。不知什么時候又增加了只只狼。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
回連隊的路上,冬雨灰溜溜地跟在排長身后,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忐忑不安,聾拉著腦袋,偷偷地用眼睛瞥著她,親嘴兒的事兒,如果捅到連里、至少鬧個耍流氓。他試探著說,“排長,剛才的事兒,我一定深刻檢查,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狠斗資產階級思想……”他結結巴巴地說。“什么事兒呀?”她沒反應過來。他不知該怎么說,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嘴,她明白過來、羞得滿臉紅。
排長心里清楚,沒有冬雨,她今天就沒命了。她感激他,回去后她把他調到母豬產仔房,畜牧排最重要的崗位上,也是排長的根據(jù)地。她很快和冬雨結成學習毛主席著作,“一幫一,一對紅”的搭檔。在排長的幫助下冬雨進步飛快,后進變先進,很快被評為模范共青團員。年底,在連里召開的“熱愛邊疆,扎根邊疆”誓師大會上,她們勇敢地宣布了戀愛關系。
冰城醫(yī)院,冬雨在病床前跪了很久,他想這樣春妹能睡得更安穩(wěn)些。苦澀澀的淚水干了,臉上緊巴巴的。春妹嘴角滲出一絲絲血,血小板大量減少,止血藥不管用了,冬雨擦拭她的嘴角。在夢里她咳起來,消瘦的身軀不停抽搐。病房對面公廁的門敞開著,傳來一陣陣臊臭,冬雨忙去關門。
春妹搖著頭,試圖用手捂住嘴,強烈的氣味刺激了昏睡的神經,她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刮大煙炮的冬夜。大風雪鋪天蓋地,水利指揮部的電話線都被暴風雪拽斷了。雪打在臉上像雹子打在臉上一樣疼,氣溫急降,雪越積越厚,淹沒了樹木、農田、營房。開完支部會后,指導員讓春妹留下來,說有事要和她談。指導員是個皮糙肉厚的坐地戶,晚飯喝了酒,一臉紫紅。他拍拍炕沿,“一排長,坐過來,這兒暖和?!?/p>
昏暗的馬燈下,他臉上掛著一絲狎昵,但還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春妹眼里他是黨的化身,她坐過去,伸出手在爐上烤火,突突的火苗,暖洋洋的,在春妹臉上抹上一層胭脂,讓她多了一份嫵媚。指導員說,“你聽說了吧?今年全連就一個上大學的名額?!贝好命c點頭。他接上,“狼多肉少呀,按理說你的條件最好,可是二排長和連長是老鐵,這你知道?!彼O聛?,盯著她凍得通紅的手,“指導員平時對你夠意思吧?”春妹點點頭。“凍傷了吧?”他拉過春妹的手,“我給你搓搓。”
她的手被他松樹皮般的老繭磨蹭得生疼。指導員接上,“不過,誰走,誰留,最后還是支部把關?!贝好糜贮c點頭。指導員又往前湊了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大腿上,一股帶著煙酒味的口臭迎面撲來,“指導員,你喝多了!” 春妹躲閃著,“這次指導員肯定讓你走!” 他說著,另一只手伸進她的棉襖,貪婪地摸著。春妹被死死抱住,她掙扎,鋼針般的胡茬子弄得她臉頰生疼,膻腥的,粘乎乎的唇,嘬得她喘不上氣來,硬梆梆的舌頭瘋狂地塞進她嘴里,要戳進她的喉嚨,春妹一閉眼,狠狠咬下去。一聲慘叫劃破寂靜的夜空,春妹奪門而出……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傳開了,指導員晚上查崗,從河堤上摔下來,咬掉一塊舌頭,被送往團衛(wèi)生隊了,女生們嘆息,指導員以后怎么做政治思想工作呀? 男生們高呼,毛主席萬歲! 萬萬歲!
冰城醫(yī)院,護士來給春妹輸血了,400CC的血袋,剛從冰箱取出,一層晶瑩的露珠,冒著涼氣,猩紅,猩紅的血,漂浮著淺紅的沫。護士小姐很摩登,白色的制服遮不住咄咄的風流,一臉無知的傲慢,白胖的小手正跟著“隨身聽”的節(jié)奏擺動,一下子,血從袋里噴出來,小姐一溜煙跑出去,搶救她的制服,400CC的血還剩一半,輸血暫停,病房里落紅遍地,濃烈的鮮血,腥氣撲鼻。
兵團,氣味又一次激活春妹的回憶,昏昏沉沉,下肢一陣劇痛,像是在生路路的時候,冬天積肥大會戰(zhàn)的工地上,她離分娩還剩幾天了,連里照顧她,讓她負責往工地送飯。那天的午飯是饅頭,豬血燉豆腐,姐妹們用被子蓋了又蓋,捂了又捂,生怕到地里涼了。馬車在鄉(xiāng)間的土道上顛簸,走到半路,春妹覺得腹痛難忍,她曲卷著身子,死命握著姐妹的手,汗水浸濕了狗皮帽子。“排長可能要生了,我們先送你去衛(wèi)生隊?!瘪R車掉過頭來。“不,我沒事!先把飯送到工地,這么冷天,不能讓同志們吃涼的?!?她掙扎著從馬車上爬下來,半跪在地上,斬釘截鐵地喊,“快走!” 姐妹們扯下一床被子給她蓋上,攙扶著她。馬車朝工地急馳而去。
姐妹們把春妹抬進了地頭掏空的草垛里,冬雨和衛(wèi)生員從工地趕來,春妹大汗淋漓,渾身發(fā)抖,牙不停打戰(zhàn),赤裸的下體蓋著軍大衣,冬雨緊緊地擁著她,她死死拉住他的手,寒冷、疼痛、恐懼。陣痛在加劇,間隙在縮短,她額頭上滲出一層層冷汗,下唇咬出了血,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不知誰說,“春妹,你喊出來吧,喊出來好受些?!?她還是忍著,一聲不吭。
冬雨羞愧地低著頭,他不敢正視女同胞們的眼睛,此刻她們一定恨他,男人真該死,春妹招誰惹誰了,憑什么遭這份罪?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女孩初娩是生死的考驗。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上身還在出汗,下身已經凍得青紫。終于胎頭露出來了,大地一片嬰兒的哭聲,冬雨淚汪汪地吻著春妹,“我們再不要孩子了!我發(fā)誓!” 春妹幸福地笑了,她知道冬雨疼她……給孩子起個名子!在路邊生的,就叫“路路”吧!
冰城醫(yī)院,春妹還在昏睡,嘴唇蒼白干枯,冬雨俯在病床前,用奶瓶一滴一滴把水潤到她唇里。夢里的她,口渴難忍,胸悶得透不過氣來。
十年后的冰城,春妹和大多數(shù)知青一樣返城了,冬雨考上了大學。這一天,天好熱,一絲風也沒有。這是今天最后一車貨了,春妹安慰自己。她覺得兩臂酸痛,勉強讓車把搭在大腿上,躬著腰,前胸幾乎貼到地面上,憑著體重,兩條疲倦的腿拼命蹬,車一點點往坡上蹭,汗水浸透的麻繩勒進皮肉,火辣辣地疼,汗水流進眼角,弄得她看不清路,嗓子直冒煙,有碗涼水喝該多好!拉上這個坡就歇口氣,她鼓勵自己。
剛返城的知青,春妹找到拉車送貨的工作就不錯了。這活兒掙錢多,又不耽擱家務。她想,冬雨在省城上大學每月32圓錢,不夠干啥的,不能讓他月月往家郵錢。 “大姐,掛個小套吧,就一塊錢!”有個半大小子跟她半天了。春妹頭也不抬,搖搖頭。他繼續(xù)跟著她,“大姐,五毛錢怎么樣,我?guī)湍憷綇S子?”五毛錢能買四個燒餅!春妹還是搖頭,咬牙堅持。眼前的坡道比往日陡峭得多,貨也比往常重得多,一陣心慌,腿發(fā)抖,腳發(fā)麻。挺住、挺住、她命令自己,可已經支持不住了,她眼前一黑,癱倒了,連人帶車滾下坡去。
春妹的腿傷好了,拉車送貨的工作也丟了。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她和其他女工一樣在生產日光燈的車間里做零活。車間是一座隨時會倒塌的破磚房,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甲苯、酚醛、水銀蒸汽的味道,水銀珠子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撒在車間的操作臺上、墻上、地上,到處都是,這里沒有任何勞動保護措施。
一年、二年、三年……春妹不知道,那可怕的重金屬,汞已經開始慢慢侵入她的肺泡、血液、腎臟、黃骨髓,造血器官,開始摧殘她的健康,她變的憔悴、常常心悸、頭暈、腰疼、胃疼。冬雨和家人勸她去醫(yī)院檢查,她總是說,在兵團她號稱“鐵姑娘”怎么會有病呢?她心里明明白白,從返城那天起,她再也沒有公費醫(yī)療了,看不起病了,她只能求親戚朋友開點緩解藥維持,默默地忍受病魔的蠶食。
冰城醫(yī)院,一聲尖叫,春妹從惡夢中醒來?!皠e怕,別怕!你做夢呢!”冬雨緊握住她的手,她喘著粗氣,睜開眼睛,“冬雨!” 她眼圈發(fā)紅,鼻子抽動,卻沒有淚水,她已經虛弱得哭不出來。“春妹,是我,我回來看你來了?!?她伸出顫抖的手,示意扶她坐起來,“春妹,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他輕輕托著她依偎在自己懷里,“不想拖累你, 路路大了……交給你……沒牽掛了?!贝好脭鄶嗬m(xù)續(xù)地說?!皠e瞎說,會好起來得。” 他強忍住淚水?!澳阌凶约旱膲?,我?guī)筒涣四恪辉偻侠勰懔恕!彼粤Φ恼f。
冬雨一陣心酸,她說的是大實話,為何聽起來卻讓人心碎。誰能說清楚呢?剛上大學的那陣子,他想11年的青春全獻給北大荒了,十幾年的樣“板戲文化”把他弄成了植物人,好不容易進了大學,該把失去的撈回來,除了上課他整天泡在圖書館里,像只井底的蛤蟆,一天被洪水沖到海灘上,他頭一次目睹外面世界的精彩,那一望無際,透亮的藍,那忽忽悠悠跳動在碧海云間的字符,讓他感到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煙水空蒙,云天倒影,他陶醉在浩瀚的文學之巔。
春妹13歲參加文化大革命,15歲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她讀過的唯一文學作品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黑白顛倒的時期,沒人講求審美情趣。上大學后,冬雨一有閑錢就買些古典名著給春妹寄去,像過去一樣,他渴了,總想著給春妹倒碗水,他餓了,總給春妹熱個饅頭。他迫切需要她和他一起分享,分享世間的美好。春妹是在他大二時返城的。還記得那年暑假,他和春妹去看電影《王子復仇記》,他事先向她介紹了沙翁的四大悲劇?!豆防滋亍芬步小锻踝訌统鹩洝肥瞧渲凶钪囊徊?。春妹看得很入神,看到哈姆雷特的叔叔毒死自己的哥哥,娶了嫂子時,春妹氣得直罵??吹角赖脑┗晖袎舭言庥龈嬖V兒子,讓他報仇時,她突然問,“哈姆雷特是哪國人?”冬雨說,他是丹麥王子當然是丹麥人了。“你不是說莎士比亞是英國人嗎?”冬雨被問得莫名其妙,他百般解釋,春妹還是半信半疑。沒等哈姆雷特開始那段震撼人心的“生死獨白”,春妹呼呼地睡著了。他十分掃興,沒有叫醒她,一個人看到劇終。
冬雨開始懷疑文化基因是爹媽給的,可遇不可求,四年的大學生活喚醒他沉睡多年的天賦,可春妹似乎對藝術熏陶有免疫力,她一點不喜歡那些古典名著。而春妹發(fā)現(xiàn)冬雨滋生出,文革批判過的“小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她憤慨,因為“資產階級”在離間他們的夫妻感情。她開始用她精通的毛澤東思想反駁他,那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思想武器,一句頂一萬句。她主動出擊,一如在兵團一樣,一有機會就開展思想教育。可她收獲的只是爭吵,數(shù)落、抱怨、不歡而散。人說,新婚不如小別,可那個假期冬雨又提前返校了。
醫(yī)院,春妹干枯的唇在顫抖,死死抓住冬雨的手,她想說,喘得說不出,冬雨給她按摩著后背?!把嘧雍脝??” 她問?!斑€好。”他答。“八年前我沒有成全你們,別恨我,那時我天天盼…..你回心轉意?!?/p>
冬雨眼前模糊了,八年前他去省城讀研的時候,春妹也這樣緊緊攥著他的手,她說,“冬雨,你和燕子怎么都行,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以不管,可你不能毀了這個家,你舍得我,舍不下路路,是吧?”她一字一句在剜他的心,他能說什么?從不喝酒的他,那一天醉了,捏碎了酒杯,玻璃茬子扎進肉里,手血淋淋的。
燕子是冬雨的大學同學。人一如名字一樣,身材嬌巧,聰明伶俐。她讀高中時趕上動亂,中學沒有學到多少東西。在同學們胡鬧的日子里,她在父親指導下讀了不少文史哲。高考成績在班里名列前矛。她和冬雨都是班里的佼佼者,又都喜歡哲學、藝術,常在一起討論作業(yè)、復習功課,當然也有聊天的時候。
那次,冬雨提前返校了,本想,他可以獨享三周清靜,一進教室,發(fā)現(xiàn)燕子的書桌上堆滿了書。他知道燕子今年也考研,可沒想到她回來比他更早。他隨便抓起一本書,《像征派詩選》,翻開一頁,是馬拉美的《天鵝》。很美,他嗅到一縷淡淡的溫香,冰雪皚皚的湖面上,一只美麗的白天鵝倒下了,她拼命扇動著晶瑩的翅膀,掀起漫天的雪霧,雪霧越飄越低,越變越小,她靜靜地合上眼睛,飄灑的雪花淹沒了她的軀體……
“你怎么回來這么早?”不知什么時候燕子站在她身后,“我正想問你?!贝藭r冬雨的腦子里全是落葉、殘花、灰燼,十分傷感?!澳悴辉撟x這些詩,太哀傷,讓人絕望。”她說?!氨緛砣司褪敲\手中的玩物?!倍暌唤z苦笑?!澳愫鲆暳巳祟惓绺叩男叛?。”燕子自信地說?!澳莿訖C呢?”他問?!皩γ啦恍傅淖非??!彼o緊站在他身后,發(fā)絲在他耳鬢摩挲,他大氣不敢喘,生怕驚飛了她,她輕輕彈去他肩頭的落發(fā)?!巴砩先タ础豆防滋亍泛脝幔俊倍旯淖阌職鈫?。 “我看過了。” “再陪我看一遍?!毖嘧哟饝?。
電影開演了,冬雨眼睛至始至終瞧著銀幕,余光卻瞄著燕子的臉。他看她一眼,她回他一眼,又都慌忙把目光轉向銀幕。哈姆雷特說完那段震撼人心的“生死獨白”后,燕子問輕聲他,“哈姆雷特為什么總是猶豫不決,他想什么呢?” 冬雨悄聲說,“ 他在想,人死了,心理創(chuàng)傷,肉體煎熬都不存在了,徹底解脫,似乎求之不得。但死后會怎么樣?誰也沒有從死亡之國回來過,如果死后要遭受另一種未知痛苦,還不如忍受眼下的折磨。” 燕子說,“他太懦弱了,優(yōu)柔寡斷。該出手時就出手,顧慮過多,會延誤時機的?!?/p>
冬雨喜歡有意識地激活她的興致,然后聽她引經據(jù)典、高談闊論,這時他一聲不響地欣賞他的才華、汲取愉悅,可是這兒不是地方,他提醒她,先看電影。冬雨覺得時間過得飛快,電影似乎剛開始,銀幕上就映出了“劇終”兩字,而且千真萬確,燈亮了,人們紛紛站起來往外涌,好像電影院起火了。冬雨也站起來,燕子一把他拉回到座位上,“我們不隨大流行嗎?”冬雨喜歡聽她說“我們”。他們最后一個走出影院。
外邊天已經黑下來,都市的燈火輝映著撲朔迷離的世界,冬雨和燕子并肩走在回校的路上。晚風把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到身上,活潑的她更加裊裊婷婷。她今天沒有梳辮子,披散的長發(fā)隨風飄曳,發(fā)出縷縷清香,文靜、清秀的臉上帶幾分稚氣。走著、走著,冬雨覺得路人向他們投來羨慕的目光,瀟灑、飄逸、青春、靚麗,他醉了,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沖擊著他的心,他真想,一把把她摟在懷里,就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深深地吻她。如果她也有同樣的感覺,他會豁出去、不顧一切。
“天好冷??!”燕子聲音有些顫抖,冬雨什么也沒說,脫下外罩給她披上。她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軟,像沒有骨頭似的,像路路的小手,如果是路路的,他可能要用力捏一下,讓他疼得嗷嗷叫,然后一把把他拉到懷里,使勁擁抱他、親他、兒子,他就是稀罕不夠。
燕子的手他太熟悉了,粗壯有力……但他們從不牽手散步,剛結婚時不興這個,后來時興了,又找不到感覺了。燕子感覺冬雨的手不像男人的手,軟綿綿的,麻木。冬雨覺得燕子的手好陌生,摸不到他熟悉的痛苦、憂傷和坎坷,只有快樂的夢,她的手也太重,重得他牽不起。他誠惶誠恐。等待著情感的勇氣在血中升騰。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學畢業(yè)后冬雨和燕子都考上了省城某大學的研究生。新的生活剛剛開始,他們還沒有從興奮中平靜下來,燕子就被叫進研究生院的黨委辦公室。從書記陰云密布的臉上,燕子感覺得事情不妙。書記氣沖沖地把一封信摔到她臉前,“這封信是你寫的?”書記犀利、厭棄的目光、嚴厲的口吻讓她一陣戰(zhàn)栗。她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那是她的筆跡。
“冬雨,
我本不想這樣唐突,可看你那么苦惱,誰都會勸你早一點解脫?,F(xiàn)在你對春妹更多的是同情,這代替不了愛情。就算它一如既往地愛你,她并不理解,也不能滿足你的精神需求。無情相守的婚姻是種折磨,也會波及到路路,你們現(xiàn)在這樣吵鬧,會給孩子幼小的心靈留下創(chuàng)傷。路路該有一個更溫馨的環(huán)境,這無可非議……”
燕子羞得滿臉通紅,書記狡黠的目光緊盯著她面部一絲一毫的變化。 “這信是我寫的?!?燕子反而鎮(zhèn)定下來?!斑@里還有一封信,揭發(fā)你道德腐敗,破壞別人家庭,恐怕也確有其事吧?”書記呷了一口茶,接著說,“好小伙子有的是,干嗎偏做第三者?就你懂得愛情?就你能滿足他人的精神需求?” 書記越說越激動,“這是墮落、是道德的論喪、是動物本能的復蘇!” 書記氣勢洶洶,嚇得她捂住耳朵,不敢在聽下去。書記在她面前搖晃著另一封信,接著說,“當然這件事情我們還要調查,不過你的親筆信已經說明了你的道德問題。你一定要深刻檢查錯誤的嚴重性,我們的處理意見主要看你的態(tài)度?!?/p>
燕子不知是怎么走出黨委辦公室的。她有生第一次遭到這樣的羞辱。此刻她只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那封信怎么會落到書記手里?是誰寫的匿名信?燕子自然想到了春妹。她恨春妹,她自私,可憐。一周過去了,不管冬雨怎么苦苦哀求,燕子也不肯去黨委檢查。書記被她的頑固激怒了,盡管冬雨把責任都攬過去,到處燒香磕頭,燕子還是被勒令退學。冬雨表現(xiàn)好,落個留校查看。燕子帶著一肚子委屈離開學校。后來,自費到澳洲讀研了,冬雨畢業(yè)后也申請到悉尼大學的獎學金,去了澳洲。
冰城醫(yī)院,春妹還在惡夢里,昏昏沉沉地掙扎,夢里,冬雨怒目圓睜,面目猙獰,朝她大叫:“都是你干的好事!燕子被開除了!” 他暴跳如雷,“燕子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你算賬!” 他吼著?!安皇俏遥〔皇俏?!” 春妹掙扎著辯解,可就是說不出話來。有人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是燕子,她蓬頭垢面,伸著血紅的舌頭,眼睛要滴出血出來。
春妹一聲尖叫從惡夢中醒來,“別怕,別怕,你在做夢?!?冬雨安慰她。她出了一身冷汗,長吁一口氣,喃喃地問:“燕子一定還恨我吧?”“不,媽已經告訴我匿名信是她寫的,跟你沒有關系,媽是在整理我的舊書時發(fā)現(xiàn)那封信的?!?春妹說,她知道?!澳悄銥槭裁丛绮桓嬖V我?” 冬雨問?!皨屵€不是為了我和孩子好,你們恨就恨我一個人吧。” 她嗚咽,“燕子會喜歡路路的,她是個豁達的人。”她接著說。
在冬雨的堅持下,馬教授同意使用美國進口的新藥,采用第三套治療方案。春妹也被轉入高干病房。冬雨迫不及待地告訴春妹這個好消息,懇求她配合治療。春妹苦笑著,“那要花很多錢吧?” 冬雨盡力安慰她。“我知道你還疼我,我知足了?!?她剛輸完血精神好多了,想要吃小米粥,冬雨回去熬粥。媽媽留下看護春妹。一小時后,冬雨提著粥回到病房,隱約走廊里有哭聲,他心里咯噔一下子,快步奔向病房。
春妹帶上了氧氣罩,她趁媽不在,吞食了所有的安眠藥,剛洗完胃,病情急劇惡化,醫(yī)生們正在原地搶救,“春妹!堅持住!堅持??!” 冬雨苦苦地哀求她??炊昊貋?,春妹又緩了過來。手不停地往褥子下摸索、摸索,終于摸出一個皮夾。冬雨接過來,里面是三張外匯存單,共一萬五千美圓,四年里他給春妹寄來的生活費,她分文沒動,全存在那兒。春妹掙扎著扯掉氧氣罩,一手拉起路路的手,一字一頓地說:“路路,聽爸爸話……給媽媽爭氣!”
“媽媽、媽媽、媽媽…….” 路路撲到床上, 死死抱住媽媽的脖子,冬雨慢慢把孩子拉開, 反復地哀訴著:“春妹,你要挺住。我離不開你!”他使勁搖著她的手臂,他貼在她耳朵上說,“春妹,我不是來辦手續(xù)的,我是來接你的,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答應我!你點點頭吧?!彼齽×业卮⒅?,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顫顫微微地問,“這是什么季節(jié)?”冬雨說,“是春天。”春妹瞪大眼睛說,“春天?春天?我好冷,我好冷。” 說完閉上眼睛, 用力攥著冬雨的手,喘做一團,“冬雨,我冷,我冷,我冷…….”
冬雨感到春妹的手越來越涼, 她的目光在緩緩散去, 他俯身上去緊緊抱著她,貼住她,想用自己熱騰的血、滾燙的淚,和帶著歉意的體溫去暖化她漸漸凝滯的生命?!按好?!我對不起你!你該得到的,我沒給你。”
40歲的她,她像一縷煙云、一襲清風,還沒等他看清她的姣好、品透她的美麗,就帶著一腔苦水煙消云散了。 給她魂靈帶來安慰的也只有這苦澀澀的淚水。冬雨和路路抱在一起,悲切、凄慘的哭泣劃破寂靜的夜空,震撼著朔風凜冽的北國大地,“春妹,你醒一醒…….” “媽媽,你醒一醒……”
九月的悉尼正是春風揚柳萬物生輝的季節(jié)。春妹的生日快到了。今天上午是路路畢業(yè)典禮的日子,路路獲得了悉尼大學的學士學位和攻讀碩士的獎學金。兒子去和同學們開party去了、傍晚,冬雨獨自一人徘徊在剛剛裝修完的維多利亞洋房里,心里覺得憋悶得透不過氣來。他打著汽車,發(fā)瘋似地一個人開車沖到海濱。遠隔大洋眺望北方,伸出顫微微的雙手,仰天長嘯,春妹,咱們的路路畢業(yè)了!春妹,咱們的路路成才了! 冬雨踉踉蹌蹌搬起一箱香檳朝大海奔去,砰、砰、砰他一個接一個拔開瓶塞,忽而開懷痛飲,忽而盡情揮灑,香檳泛起白沫在海浪上翻騰,春妹,春妹,春妹……冬雨淚流滿面,那呼聲變得凄凄慘慘、悲悲切切、和著濤聲飄得好遠好遠。
大海開始漲潮了。滾滾的波濤一浪勝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卷起幾丈高的雪浪花。雪浪越掀越高與遠處茫茫的海霧連成一片,多像北大荒的大煙炮啊! 忽然雪霧迷蒙處騰起一道五彩光環(huán),煙波的浮光之上閃出一位銀裝素裹的少女、她面目清秀,有女孩的溫柔,又有男孩兒的剛毅,豐潤的雙唇,誘人的暗紅色的唇線……春妹,那時她才1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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