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塵

人生可以做很多事，看一場花事，賭書消得潑茶香，花落茶涼；觀一場平沙雁落，春水綠如藍，半江瑟瑟半江紅；經(jīng)一場愛戀，一往而深，死去活來，為伊消得人憔悴；甚至參與一場斗爭，互相殘殺，爾虞我詐，不屑摧眉折腰，負(fù)性歸隱……無論做什么，人生終究是一場經(jīng)歷，一個過程。此中萬千，說不盡，道不完，也只留待如魚飲水。

人生會遇到很多人，而大多的人不過萍水之緣，匆匆而過，陌路蹉跎。但也有人在你的生命里哪怕只是倏忽地一閃，也會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此生，有很多人要感激，數(shù)不勝數(shù)，難數(shù)便不愿數(shù)，順其自然，倘若有一天可以為報，我定當(dāng)全力以赴。

誰都曾犯過錯誤，人生中很多人都是在犯錯誤的時候記下的，比如說上課說話時老師丟過來的粉筆頭或者黑板擦，作業(yè)不做時被老師罰跪或者挨打，然后放學(xué)了還被留下為老師打掃房間或者給菜園澆水等等。關(guān)于老師，我要說的太多，但不是在這里。這里要說的是一位不知名姓的阿姨。

我們的村子沒有學(xué)校，要每天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去外村上學(xué)。每天早晨四點多起床，五點多的時候一大群人打著火把浩浩蕩蕩地沿著山路挺進，倘若有不知情的人，可能還會以為這是誰要干壞事或者搞什么秘密行動呢。我們每天都是如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貧窮是村子最大的特征，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作為它的代名詞。因而，我們那些上學(xué)的孩子，中午放學(xué)后兩個小時的時間不可能都回家吃飯。我們都是早晨四點多吃飯，中午餓一頓，因為家中不會給錢來讓我們買東西吃，晚上再饑腸轆轆地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追著夕陽趕回家，世世代代的人上學(xué)都是那么過來的，大家都習(xí)以為常，所以，一直延續(xù)到我們這一輩。若是傍晚一回家便有飯吃倒還好，若是回家沒飯，反而還要打豬草、放牛，這才難過。

有一次，頭天晚上回家沒飯吃，這對于我來說是正常的，因為奶奶患有精神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回家就會有飯吃，壞的時候就要餓肚子。奶奶那天正好犯了病，回家的時候雖然早已筋疲力盡，但是，還是得背著筐簍去打豬草，豬在圈里嗷嗷地叫喚，若是偷懶，爺爺回家后必定跑不了一頓好打。可是，那天實在太疲憊了，夜晚背著豬草勉強撐著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了，一回去就倒頭睡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學(xué)的時間了，沒有人記得我沒吃飯。醒來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昨天一整天只有早上吃了一碗飯，此時，肚子已經(jīng)沒有了饑餓的感覺。

洗完臉拿鍋準(zhǔn)備去熱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昨晚的飯居然都吃完了，煮飯肯定來不及，最糟糕的是，爐子里的火也熄滅了。眼淚就那么嘩啦一下子不爭氣地落了下來，使勁揩了眼淚，叫上弟弟就那么上學(xué)去了。至于后果會是什么，從來沒想過。

去了學(xué)校，同桌正在吃方便面，香味鉆入鼻孔，攪得我胃里咕咕嚕嚕地抽動，緊緊地按了一下肚子，捂著鼻子，扭過臉來，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聞?？墒?，拿著書，怎么也看不進去，饑餓的感覺像春蠶咬噬桑葉一樣一點點地將我吞進去，那種方便面的香味折磨得我痛苦不堪。她就那么一口一口悠然自得地吃著，那段時間，我就那么一秒一秒地忍受著煎熬，終于看到她吃完了，居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也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墒?，吃完了，她又從書包里拿出了兩個饅頭，我頓然感到有點眩暈了，鼻子酸酸的，淚花在眼角里打轉(zhuǎn)。突然就埋怨起爸爸媽媽來了，就那么遠走高飛，把我和弟弟丟在家里受苦，而同桌的媽媽在家里照顧她們姐妹兩個，所以她經(jīng)常有饅頭和方便面吃，就算沒有這些，至少也不會吃不到飯吧。她打開了塑料袋，饅頭的香味兒要比方便面更為誘人，胃里一陣絞痛，它是鐵了心要跟我對抗到底了，我好怕我會就那么一把將饅頭奪過來狠命往嘴里塞。幸好，她才拿出一個饅頭還沒來得及咬一口，正好上課鈴響了，她將饅頭放進塑料袋扎緊，塞進抽屜里。

整個早上，我就那么恍恍惚惚，上課老師講了什么半個字都沒聽進去。那時候，我的成績一塌糊涂，經(jīng)常就這樣上課暈暈乎乎的，老師也很不喜歡我。也許，是因為從來沒睡過好覺。我們每天要比一般的同學(xué)早起近兩個小時。老師經(jīng)常對我們說這樣的話：你們那么大老遠地跑來上學(xué)，成績還差得要死，對得起誰??？都白瞎了你們每天吃的那幾碗飯。這樣的話總讓人欲哭無淚，卻欲言又止。說什么呢，有什么好說的呢？

可恨的是，上課期間，胃里翻江倒海地一頓亂攪，兩眼發(fā)花，饅頭的味道卻一刻也沒有停止對我的侵?jǐn)_，令我痛苦萬分。后來，居然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媽媽居然回來了！我激動得都要哭出來了，趕緊奔過去，連滾帶爬，然后撲在她懷里哭得稀里嘩啦，我跟她說我要吃饅頭，媽媽笑了，可是，沒說話。她拿出一個大紙包，里面都是饅頭，好多好多，香氣撲鼻，我撲過去就趕緊大口大口地咬起來，突然，嘴里吃進去的東西居然都變成了石灰的味道，又干又澀，背上猛地一條灼痛燃燒起來，我啊地大叫一聲嗖地一下跳起來，老師站在旁邊惡狠狠地瞪著我，手里拿著竹根鞭子，我頓時身體灼熱，雙頰通紅，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嘴里叼著一支粉筆頭，趕緊吐了出來，全班一陣哄笑，我無限恐懼地低著頭，等著鞭子再一次落下來。

“你看看哪個跟你一樣，上課老師在上頭講課，你在下頭睡覺，還好口水沒把你淹死。你給我滾到后頭去站著，醒醒瞌睡?！彼€順勢在我背上抽了一鞭子，才哼了一聲憤憤地轉(zhuǎn)身離去。幾十雙眼睛從我的身上移開，卻滿含著蔑視和嘲諷。我猛地打了個寒噤，便伸手去拿書，竟然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一大灘口水，書角還有一排深深地牙印，桌子上還有兩滴清澈眼淚，晶瑩透亮。

拿著書站在教室后面，老師在前面講臺上，我都看不清了，只覺得有個東西在那里晃來晃去，嘴里嗚哩哇啦地說這些什么話，我暈頭轉(zhuǎn)向，只覺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就往后挪一點，靠在墻壁上。

離開了座位，最好的一點就是再也聞不到饅頭的香味兒。我靠在教室后面的墻上，卻一個字都沒聽見她講的是么。眼皮無限沉重，所有的東西漸漸模糊。身上又被抽了一鞭子，猛地疼醒了，睜開眼時，老師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嘴里吐出來一句“死豬不怕開水燙”，我聽了，心里卻沒什么感覺，只是覺得頭暈，天旋地轉(zhuǎn)。她是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我卻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是，我這一輩子從來都沒學(xué)好過數(shù)學(xué)，甚至，見了數(shù)學(xué)就莫名地恐慌。

終于熬到下課了，我在一陣陣哄笑中回到座位，又在一陣陣?yán)涑盁嶂S里趴著睡去，后面三節(jié)課，就那么睡過去了，老師沒再來拿鞭子抽我，也沒再往我的嘴里塞粉筆頭，而我被吵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放學(xué)了。精神似乎好了一點，模模糊糊地看著一個個人影晃動著離開，最后，空蕩蕩的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無力地趴在桌子上，起不來，突然一股饅頭香撲鼻而來，我心里猛地一驚，低頭去看，原來同桌的饅頭還在抽屜里！我大喜過望，一把抓住，匆匆忙忙地解開塑料袋，濃濃的香味躥入五臟六腑，瞬間就把我融化了。手指碰到饅頭的時候，我突然像被電擊了一樣，我怎么可以……不……我不能偷東西……這樣會被人看不起的……我像手里拿了個燒紅的鐵塊一樣，驚慌失措地把它扔進同桌的抽屜里。

肚子又開始劇烈地反抗起來，腦袋里轟轟隆隆地炸開了。沒事，現(xiàn)在沒人，不會有人知道是你偷的。不……不能……人窮志不能窮，我怎么可以偷東西！我想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饅頭，不去想饑餓，但卻看見那雙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同桌的抽屜，我萬分驚恐，不要，不能啊，不能做賊，餓死也不能做賊?。】墒?，它卻不聽我使喚，饅頭在手里越來越小，眨眼間第一個就消失不見了，我只覺得心口哽得慌，第二個又跑進了嘴里，從喉嚨到胃，這長長的一段哽得疼痛難忍，我突然哇地一聲就嚎啕起來了，一邊狠命吞咽，一邊淚流如注，嗓子里發(fā)出像人要斷氣了時的嗚咽聲，食道里像堵了滿滿的石頭，怎么也下不去。報應(yīng)，噎死你，叫你偷東西吃。我一邊吞咽，一邊在心里咒罵，一邊淚水嘩啦啦地在臉上肆虐，嗓子里依然在嗚嗚咽咽。

恍惚間像是做了一場夢，裝饅頭的塑料袋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可是饅頭去哪兒了呢？地上還有很多細碎的殘渣，我剛才干什么了？我偷了同桌的饅頭！不，我沒有，我沒有！我沒偷東西！我不是賊！就是你，你看，袋子還在這里！地上還有碎渣。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沒偷東西！我真的沒有偷東西！你這個賊！我不是……我不是賊，真的不是我……

教室里安靜得可怕，我卻聽到兩個爭吵的聲音，慌忙奔逃出教室，奔逃出學(xué)校，躲到河邊的草叢里抱頭痛哭。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是一個賊，我一輩子都是一個賊，賊，賊，賊……迷迷糊糊地不知哭了多久，不知不覺地竟然睡著了，被一陣喧鬧吵醒時，我看到那邊路上已經(jīng)有人去學(xué)校了，差不多應(yīng)該是上學(xué)時間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敢回教室，我怕所有人叫我賊，我偷了同桌的饅頭，我是一個賊。

可是，如果不去上課，后果會很嚴(yán)重。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不能總是躲著，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已經(jīng)是一個賊，一輩子都改變不了了。

起身的時候，身體搖搖晃晃，腳步足有千斤重，每踏出一步，心里的恐懼便更增一分。

就那么幾步路的距離，我卻不知道走了多久，每一步都像是在踏向死亡，步履沉悶，哀哀凄凄。

我低頭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全身燒得發(fā)燙。

“你跑去哪兒了？怎么才回來？”同桌問我。

聽她這口氣，似乎好像是沒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心里突然一陣驚喜，也許，剛才只是在做夢呢，她的饅頭還在她的抽屜里。對，肯定是這樣的。

“哦，我剛才去河邊玩了?！笨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完全沒有底氣。

“你看見我的饅頭了嗎？”

她話一出口，我頭頂頓然響起一陣驚雷，臉頰立刻燃燒起來了。

“不，我沒看見，我什么也沒看見。我沒有偷你的饅頭。我沒有?！?/p>

“還說沒有！你這個賊！你看看，饅頭渣兒還在地上呢！中午只有你一個人在這里，不是你還會有誰？”

“不是我，我不是賊，我沒有偷你的饅頭！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沒有了，我以為只是做夢……”我聽見自己嗚咽起來。

“哼，不要臉，居然偷我的饅頭，你這個不要臉的賊！”說完，同桌氣呼呼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泣不成聲，根本沒去看那幾十雙盯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從此，我就是一個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個賊。

第二天早上，同桌又從書包拿出兩個饅頭，我羞愧得在凳子上如坐針氈，不敢看她，也不敢看所有人，我知道，我是一個賊，所有人都討厭我，都恨我。同桌突然叫了一聲“哎”，我心里一緊，滿臉通紅，轉(zhuǎn)過臉去的時候，她遞過來一個饅頭。我頓時心臟狂跳，全身燒灼得厲害。

“給你，吃吧?！彼f。

我突然感覺這像是在羞辱，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她伸手來給我擦眼淚，“你別哭啊，我一個人吃不完，給你一個?！?/p>

我以為我聽錯了，“真的嗎？”

“嗯?！彼c點頭。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饅頭，輕輕地咬了一口，卻瞬間淚如泉涌。

“我媽媽說，讓你和你弟弟中午跟我們一起回去吃飯。”她說。

“??？”突然一聲悶雷。“不，不用了，我不去，不餓?！?/p>

“沒事的，反正你們中午也沒地方吃飯，就跟我們回去吧。我媽說你們上學(xué)很辛苦，叫我們跟你們學(xué)習(xí)吃苦耐勞?！?/p>

“哦?！蔽也辉僬f什么。

可是，心里萬分忐忑。她肯定回家告訴她媽媽了，我偷了她的饅頭。她媽媽肯定會打我。但是，誰讓你是賊呢？你自己做了賊，就是叫你去死，也是應(yīng)該的。

于是，中午的時候，我?guī)е鴱娜莞八赖?a target="_blank">心情跟她回家了，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她媽媽會把我怎么樣？會不會她們?nèi)齻€打我一個？會不會拿菜刀把我的手剁了？就算這樣又怎么樣？誰叫你偷了人家的東西？弟弟反而異常興奮，因為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事。我卻覺得他那么可恨。

到家的時候她老遠就喊，“媽，我把他們帶回來了，飯好了沒?。俊彼缓?，我心里頓時慌了起來。

她媽媽從門里出來，滿面慈祥，“哎，來了，快，進來坐吧。飯已經(jīng)好了，正等你們呢?！?/p>

進去的時候，桌上擺好了飯菜和碗筷。我有些發(fā)懵。

她媽媽一個勁兒地給我和弟弟夾菜，同桌和她妹妹也給我們夾，突然一股什么東西從心底直沖鼻尖，兩行淚水滾滾而下?！鞍⒁?，對不起，我是個賊，我偷了她的饅頭……”還包著滿嘴的飯菜，我嗚嗚地哭了起來。

“別哭，好孩子，沒事，不就是兩個饅頭嘛。沒事的，反正她也不吃，放在那兒也浪費。還不如給你吃了呢。以后中午如果沒地方吃飯，就跟她一起到我家來吃，啊?！彼o我擦了眼淚，又給我夾菜。

走的時候，阿姨又給我和弟弟每人裝了兩個饅頭。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要偷東西了，餓死也不偷！

那天，我并沒有看清楚阿姨長什么樣子，到現(xiàn)在也一片空白，只記得有一張微笑的臉，慈祥得讓我想哭。

那年，我上二年級，我同桌叫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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