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和國慶的長假快到了。

中秋，是一個關(guān)于思念和團圓的節(jié)日，無論身在何處，對親人和愛人的思念都能讓我們更好地明白，自己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在哪里。

本周我們?yōu)榇蠹規(guī)硭寄詈蛨F圓主題的兩篇科幻小說。昨天的小說，講述了最后一位蘇聯(lián)宇航員的故事：無嗣老夫妻從海里撿了個外星青年

進(jìn)入長假后，大家將迎來一段連續(xù)和完整的閱讀時間，因此我們將以連載的形式，刊登無形者的兩篇精彩的中篇小說。祝大家有一個收獲滿滿的假期！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無人思及你（下）

后來知琪好像完全不記得我們的溫情時刻一樣，我的燒一退她又將我趕走。我哭訴我的貧窮。知琪癟癟嘴，忍了忍沒說話，使勁瞪我。

很快，陸地上的快樂時光就過去了，輪船又要隆隆開起來了，知琪早就想要我快點滾蛋了，痛快地替我付了最早一趟的輪船費。我故意問她:“你不是讓我跟著你嗎?”

知琪假裝沒聽見。她這天穿著白色連體褲套裝，肩膀處設(shè)計為微微聳起，顯得人又精神又威猛，像個女將軍，其實很不適合她，年紀(jì)大了的人脖子都開始收縮了，她脖子本來就短，穿這個顯得脖子更短，但我依然覺得她像混沌海水上飛著的一只白鴿。

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呀。

知琪覺到我認(rèn)真盯著她，說，“趕緊走吧你，可別把癌傳給我了?！?/p>

我翻了個白眼。但我知道她這話真假參半。

巧的是，岸口，我看見了你，你徑直走了過來，海風(fēng)把你的防護服吹成一個奇怪的形狀，我笑了，我不該笑，至少不該笑得那么大聲，連知琪都白了我一眼。但是我真的從來沒見過你那么滑稽的樣子。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完美的。

我不知道原來你和知琪認(rèn)識。

你們當(dāng)著我的面用滿語流利的交流。我完全聽不懂，我都不知道你也會說滿語。

我后來問知琪怎么認(rèn)識你，知琪那表情很微妙，跟小時候我質(zhì)問她我的父母在哪時一模一樣，知琪說你是以前是她的學(xué)生，還說上次是你一路送我回日本的。

我就回說，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原來你還是有點良心的。

知琪嘆了口氣，說你不是我能降得住的人。這個我倒是知道，我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琪又冒出一句：“你在害他，放了他吧?！边@句話我就聽不懂了。

知琪又嘆了口氣，好像看不得我這樣糊里糊涂。又聽見她一旁小聲地嘀咕，“他可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比四昙o(jì)大了都喜歡這樣說話給自己聽嗎？她可能也糊涂了。

于是我笑著說：“你真是老太太了?！?/p>

輪船到了，知琪預(yù)備回去了，走遠(yuǎn)了，又叫住我，我和你同時回頭，知琪干瘦的身體嗓門卻很大，她說，“不要不體面地死去！”知琪覺得安樂死就很不體面，是大家完全沒得選了才會做的選擇，至少可以從高樓上跳下去呀，她這么說。她覺得至少死的時候自己要有感覺，畢竟是生命。

這次坐的還是綠船，岸口的浪拍在船身上，帶下來一塊漆，船身已經(jīng)很斑駁了。好像迷彩，有叢林的時候，迷彩是最能隱形的色彩了。你舉著相機在一旁拍，你已經(jīng)開始不滿足于看紀(jì)錄片，還想要拍一部自己的紀(jì)錄片。你跟我說，“我好久沒見你穿白色了。”我懷疑你把我跟誰搞混了，我這是第一次在你面前穿白色。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見知琪了，她真的很老了，器官都很老了，她肯定預(yù)感到了自己要死了，她不想我看見她死掉的樣子?？伤恢比莨鉄òl(fā)的樣子，我以為她能活好多年。

我想起我和知琪從前的一次對話。

我說，“要是從前的人們對環(huán)境更上心就好了。”

“那很復(fù)雜。沒那么簡單的?！?/p>

“你好像不恨?！?/p>

“不恨?！敝鲹u了搖頭,她搖頭的時候還有她年輕時的影子，這應(yīng)該是她好久以前就想明白的問題。“能理解，所以懶得恨了。”我從那時學(xué)著知琪的樣子去理解世界，但還是覺得恨，覺得人有罪，所以后來認(rèn)識你聽你說那些話，覺得誰好像把我的心看得明白了看得仔細(xì)了，然后悄悄附在你的耳旁告訴你。自然更喜歡你了。

知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讓我想起好多她以前的事，我想起她對我說的一句話，“你不配穿白色了?！敝饕恢闭f白色是潔凈的顏色，只有純潔的人才能穿。我不明白。

日子過得很平淡，每周就是等你來找我，你偶爾給我看你拍出來的片子，還是不親我吻我，但我已經(jīng)不那么在意了。

其實這個時代沒什么好記錄的，我們這幾代人的任務(wù)很簡單，將人類的火種延續(xù)下去，等待溫度下降，等生態(tài)恢復(fù)成適宜生存的樣子，這也是現(xiàn)階段唯一能做的，但是沒有人知道到底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糧食和氣候都是問題，生存條件太艱難了。

你鏡頭下的東西也很多，拍黑色的海浪，拍枯燥的人們，拍我們的糧食，拍不見降的溫度表，拍我們不得已的生活方式，切換的時候很生硬，沒有解說，但我知道這些連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說，“因為人類，一切都代價太痛了，植物死亡，動物死亡?？傆幸惶煸撦喌饺祟愖约荷砩稀！蹦闶窃跒槿祟惻臄z遺照呀。你讓我入鏡，我笑著舉起你愛吃的玉米。你放下相機說，“你不要笑得那么開心，我們在過很苦難的日子，大家都在假裝自己活著。”我是因為是你才笑得那么開心的！

你還很罪惡地說，“地球上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類存在，但是每一個時代都有被記錄的意義?！?/p>

你給我看海平面上升初期的紀(jì)錄片，各個國家利用制風(fēng)機制造氣流，將海水推離自己的領(lǐng)土。你大笑著指著電視，“他們傻吧！”人類曾經(jīng)很傻?，F(xiàn)在也傻。

有天我陪你在甲板拍作物的生長，巨輪的廣播傳來：“強臺風(fēng)來襲，請所有甲板上的乘客回到自己的房間，將自己固定好。”又重復(fù)了幾遍。

我看見船頂?shù)娘L(fēng)向標(biāo)已經(jīng)開始緩緩轉(zhuǎn)了起來。頃刻間，乘客們都走光了，甲板上工作的機器人們急忙把植物臥倒。

我拉著你下甲板，你忽然說你不怕風(fēng)。你看著我笑了，那是很狡黠的笑容，你舉起了相機，“你相信我不怕風(fēng)嗎？”。

我朝你吼，“你瘋了嗎？！”拽著你趕忙跑下甲板。風(fēng)向標(biāo)還在緩緩加速地轉(zhuǎn)著。

臺風(fēng)將我們吹離了航線好遠(yuǎn)，這里還有一艘紅船，我還從來沒見過紅船，上面都是為了世界正常運行做出努力的重要人物，不是政府機關(guān)就是重要企業(yè)。不好的預(yù)感來了。

紅船果然要我們的物資。新聞上一般都是報道紅船索要灰船物資，其實綠船也是可以的，除了黃船，黃船上面都是學(xué)校，紅船具備的優(yōu)先生存權(quán)可以索要任何一艘船的物資。

這次輪到我們一整船的人都被放棄了。

但是你鄭重地看著我的眼睛，你說我們會活下去，都會活下去。你說你向我保證。你還說你是我的神明。

變化是嚴(yán)酷的，很快，在過道里、房間里我們也必須戴上頭盔了，氧氣供應(yīng)不了。冷氣也馬上供應(yīng)不上了，甲板上的作物死了一大片，我看見那些機器人比我們還難過的樣子，它們也要被關(guān)掉了。物價越來越貴。大家都知道，這船上要死很多人了。有天我告訴你，我夢見你買了一罐高濃度氧氣，說要與我做愛。你翻了個漂亮的白眼，說，“你想得倒挺美?！蔽覙泛呛堑匦α耍贸鲆还扪鯕?，說，“所以我把我最后的錢用來買這個了?！?/p>

隔著頭盔，我看見你眼睛里燃起什么了，可又很快熄滅掉，你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的吃的快要沒了?！?/p>

“然后一起等死呀?！蔽冶緛碇皇Ｏ滤?，這樣的死法好像更來得漂亮。而且你也說過這樣的話。

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搖了搖手中的罐頭，很幽怨地開口，“我們都要死了?！?/p>

你接過罐頭，出去了，回來時抱著一堆壓縮食物。我感覺心靈受到很嚴(yán)重的傷害。

船上越來越亂了，有人說船長被打死了，副船長接替了船長的位置，又有人說是副船長打死的。情況越來越嚴(yán)峻，大家都很清楚，要活下去很艱難，已經(jīng)開始死人了。歷史上這種情況，船上幾乎會死掉三分之一的人。

我們在門上掛上牌子，有癌，請勿靠近。我們有癌的事情就這樣暴露了，癌癥患者都很不樂意別人知道自己有癌，不喜歡別人歧視的目光，也不喜歡別人明明怕得要死，還硬著頭皮假裝友善。好在政府在保密方面很支持患者，他們不支持患者生育后代，不支持患者進(jìn)入南極洲，不支持患者進(jìn)入政府機關(guān)和重要企業(yè)，但他們還是愿意保障最后一點人權(quán)。

后來，有錢也買不到吃的了，每天只敢吃一點點，餓得不行的時候，我們就躺在床上發(fā)呆，挨餓的日子里，我把我們的故事繼續(xù)寫著，你看了，嫌我啰嗦，說，“揀重要的寫?！?/p>

“我都要餓死了?！蔽野琢四阋谎邸?/p>

直到我們存的一點干糧也吃完了，我餓得有氣無力，兩眼昏花。你很擔(dān)憂得看著我。

一天，你準(zhǔn)備出門，說去借點吃的，我們都很清楚這個時候食物的珍貴程度，很難借到吧。但是這時，我們都聽到了巨輪移動的聲音，我們對視了一眼。得救了。你突然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放下一個針管，里面是你的血，我很驚訝的看著你，你的額頭上還有細(xì)細(xì)的汗。原來你都準(zhǔn)備背棄自己的原則了，那一刻我很心疼你。我心里你始終是那么純真無暇的一個人。

你只是看著我說，“我是你的神明?！蔽译y過得不行。

綠船上的人們從沒有哪一次看見灰船這么開心過。我也好無恥，我居然在慶幸灰船的出現(xiàn)。

我們從灰船那兒得到了很多關(guān)鍵的東西，巨輪恢復(fù)正常的運轉(zhuǎn)了。我和你都不想聊起那艘灰船，不想去猜測它可能的命運，連一句好運都覺得沒資格說。我們搶走了別人的生命啊。

但是船上的癌癥患者增多了，有人說是癌癥患者在食物里放了病毒。

我知道你曾經(jīng)也想用自己的血去威脅別人拿到一點食物，但你絕對沒有真的傷害別人的想法。矛頭依然指向了我們兩個，有乘客要求新船長把我們兩個趕下去，說我們是危險分子，他們言辭很正義，越來越多人支持他們。后來我們知道這艘船上本來有一半的人都患有癌癥，這個時候他們都不敢發(fā)聲，甚至也想趕我們下去，好像不這樣想就會暴露他們是癌癥患者。新船長搬出了政府默認(rèn)的規(guī)定：不得對幸存者進(jìn)行定罪。好像默認(rèn)我們兩就是下毒的壞人一樣，其實他自己才是把這規(guī)定利用的淋漓盡致的人。雖然規(guī)定是這樣，但是不管我們走到哪還是人說很難聽的話?！岸嫉昧税┌Y，還不快點死掉！跟我們搶氧氣，搶能源？你們配嗎？”

我其實很理解這些人，但還是嚇得不敢出門。

你也很生氣，在狹小的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反正這個世界都要完了，但就是有人不信?！?/p>

后來船靠岸了，我問你，“你怎么會認(rèn)識知琪？”

你說知琪是你的老師。

我又問，“你認(rèn)識我多久了？”

你說，“好多年了，快十年了?！?/p>

我說，“怎么我都不知道，你講講我們的故事吧。我們怎樣認(rèn)識的?！?/p>

你輕輕搖頭，“你遲早都會知道的?！毙r候知琪也喜歡對我說這句，我問稍微復(fù)雜點的東西，她都會說，你遲早都會知道的。我們之間很復(fù)雜嗎？

我仔細(xì)看著你的臉，你的眼你的唇我都很熟悉，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們認(rèn)識很久了。突然，好像電路接通一樣，火花蹦出，我探測到隱藏在大腦里一層層的記憶，終于想起你是誰了，你是個天真的被我深深傷害的人哪，我居然又將你忘記了。

我是在高考之后才知道我不是知琪親生的孩子，之前無論別人說什么我都沒有相信過。在知琪的教導(dǎo)下，我的成績還不錯，她本來是老師嘛，我一直憧憬去南極洲，我是膽小鬼嘛，想安穩(wěn)地活著，但是知琪一直很反對。我本來不是什么聰明的人，我是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勉強夠得著醫(yī)學(xué)的門檻的，然后我背著知琪填報了醫(yī)學(xué)類專業(yè)，我都很高興地等錄取通知書了，別人的都來了，我還天天問我的錄取通知書怎么還不來，后來我就知道原因了，我的基因里有病毒，政府不能冒讓未來儲備軍被感染的風(fēng)險去錄取我。所以那天我同時知道了三件事，我真的不是知琪的孩子、我的夢想實現(xiàn)可能性為0、我很有可能會得癌癥?；野档囊惶?。

我那時都不愿意去見知琪，只恨她騙我，住在外面，天天往河邊跑。想放棄生命了。我想默默死去。

然后你像神明一樣向我走來，你走來的時候我感覺群鳥在你身旁起飛。

你聽我細(xì)碎的哭聲，你聽我語無倫次的抱怨。

然后你輕聲說，“你眼淚都流干了?！蹦阏娌皇莻€會安慰人的人。

我說，不會有人愿意來愛我了。

你說，怎么會呢。

我又說，我也沒資格愛人了，我不是一個好的人。

我說，我好害怕。

你這次沒有說干巴巴的話，俯下身子，我的頭盔被打開了，你溫?zé)崛彳浀拇礁采狭宋业拇剑O果氣息的。

一個很深很深的吻。窒息的吻，是我們的吻。

我腦子嗡的一下，什么東西炸開了。理智讓我推開了你，你撐在地上，笑得非常純真地說，“我來愛你吧?！蹦銚P了揚下巴，很慷慨的樣子。

我一直知道你是個被拋棄的孩子。你沒有從這世上得到多少愛，但你卻愿意去愛這個世界。知琪一直夸你聰明，每次你來家里，知琪都夸你是她的學(xué)生中最聰明的一個，說你以后一定能成為厲害的科學(xué)家。你都是害羞又自信的笑，你那個時候就像是命中注定要去做大事的人。我那個時候就覺得你特別好看了，還很羨慕你被知琪肯定。你還用滿語告訴我我的名字好聽，我卻愣愣的接不上，知琪撇嘴說，“她不會滿語啦，小的時候也教過她好多遍，怎么教都學(xué)不會?！?/p>

我笑了，你說，“我可以教她呀?！敝鲹u搖頭，“這孩子是個傻瓜呀?！?/p>

我只是傻傻地說，“你的頭發(fā)的顏色真像小溪呀，要是長長的就像閃閃發(fā)光的河流了?！比缓笪揖涂匆娔愕哪樇t了。

你給我放過那種紀(jì)錄片，一排一周歲的嬰兒，都是被領(lǐng)養(yǎng)家庭挑剩下的，政府出錢養(yǎng)到這么大，這個時候就能看出個體發(fā)育的差距了，有的孩子腦袋大得驚人，有的孩子還是皺巴巴的很瘦弱，孩子們一個個排著隊進(jìn)入檢查儀器，準(zhǔn)備迎接一次關(guān)乎生命的選擇，政府只會將智力高的孩子留下，畢竟世界還需要大量科學(xué)家，那樣才能加快我們恢復(fù)家園的速度。你自然被選中了。

如果不是我，你就已經(jīng)在南極洲上了，你本來可以在最好的地方過最好的日子。

你知道嗎？你的純真能殺死人，你最先殺死了自己。

那晚以后，你找到了我的住所，每天守著我吃喝，幫我走出來，幫我繼續(xù)面對生活，幫我重新變成活生生的人。你真的來愛我了，我也很無恥地接受了你的愛，我感覺從你那里獲取了大量的能量。于是有天晚上，我們一起躺在頂樓看星星的時候，我對你說，“你就是我的神明啊?！?/p>

我一直小心避免和你太直接地接觸，我拒絕和你一起吃飯，那時我還不知道你已經(jīng)被我染上了癌，我還那么小心。就像你吻我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我體內(nèi)的病毒基因早已經(jīng)悄悄播了種。

直到有一天，你無奈笑著說，“和卓呀，我早就確診了呀，你不要這樣小心翼翼，我們可以更親近一些?！?/p>

我愣了愣。心里有什么倒塌了。我的神明啊。

你湊近揉了揉我的頭，說，“你可要對我負(fù)責(zé)啊。”

我終于哭出來，熱淚一趟趟往外滾，我聞到你身上好聞的香水味，你一直很喜歡噴濃烈的香水，像身上打翻了一只香水那樣濃烈，像你的美一樣濃烈。可這樣好聞的味道，被我毀了呀，這樣好的人，被我毀了呀。我毀了我的神明呀。

那天以后，我把知琪給我做的衣裳全部封存起來。知琪說過，潔凈的孩子才配得上白色的衣裳。

我害了人了。我不潔凈了，我不配。

后來你被你們大學(xué)趕出來了，我一遍遍地逼問你后不后悔，我覺得你會后悔呀?？赡憧偸嵌己芸隙ǖ馗嬖V我你不后悔。我不相信你。每次我都在心里飛快地默念，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愛我的，我不可以沉迷。為此我們經(jīng)常吵架，是我在無理取鬧。

然后有一天你真的不來了，我哭著給你打電話，“你看，你真的不愛我?！?/p>

你那邊沉默了好久，說，“我不想吻你，我后悔吻你。你是不是想聽到這樣的話?！?/p>

我哭得更難過了，說，“對不起。”

“我很愛你。和卓呀，在艾老師家看到你，那么努力活著的樣子，我就很想愛你，艾老師早看出來了，她說我是個很好的孩子，你也是個很好的孩子，但是我們不可能。她說你這輩子都去不了南極洲，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了。我什么都知道，仍然哈巴狗一樣湊了上去。我很愛你……”

我又說，“對不起?！毙睦锬承K地方仍然不信你。

知琪會說后悔養(yǎng)了我，我完全沒覺得什么，可你永遠(yuǎn)不說后悔，我覺得害怕。我很害怕你說假的，尤其知道努力過卻什么都沒得到的滋味后。又正因為你是我心底想要的，我很難相信還有這么個人愿意去愛我，我還怕你把我當(dāng)可憐人。知琪說過她最后悔在家門口抱起我，她應(yīng)該直接把我扔到福利院去，讓我來不及明白這個世界。我知道她是因為對我很深的愛才會說這些，可我不知道你也是因為對我很深的愛才不說這些。我是個傻瓜嘛。我是傻瓜來的嘛。知琪早就告訴你了。

我們開始了到處流浪的日子，去見過知琪，她知道所有事情后很痛心地讓我們滾。

日子過得非常苦，很少地方有我們能做的工作。有一年夏天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偷偷溜進(jìn)了一個放食物的地窖里面，等那家主人打開地窖門的時候，被野人一樣的我們嚇了一跳?！把职　！彼?dāng)時大叫了一聲然后昏了過去。

這些都不是最難的，慢慢的，我的并發(fā)癥也開始現(xiàn)形了，我經(jīng)常隨機性地忘記東西，包括你，最常忘記你。有一次，你在收拾行李時抬起一張受傷的臉對我說，“你應(yīng)該聽說過詛咒，我們的關(guān)系好像詛咒。”看，你生來就是我的神明。

我醒來，告訴你我想起來你是誰了。你很習(xí)慣了，說：“也該想起來了，這么久了?！庇终f，“這次就不要說對不起了，我也沒有好好愛你?！庇謫栁覍懳覀兊氖聦懙脑趺礃恿?。我說，“快寫好了?！蹦銌柕臅r候，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疲憊。這種疲憊在你身上很不對勁。

我心里有很多問題，最先問，“可是你有癌，怎么還和那么多人親吻。”難道食物里的病毒真是你干的？我又懷疑你。

你搖了搖頭，看起來很蒼老，說，“她們都是體驗派，花錢吻我，花錢生病。她們還假裝愛我?！笔怯羞@類人，有些極端的還特意跑到灰船上。她們是在不小心感染了癌之后悟透了生命的真諦，開始釋放自己，把生命視作游戲，反正有干擾素，患一種病和好幾種病都沒有太大差別，她們也巴不得自己早死。她們追求體驗不同癌癥在不同機體的表現(xiàn)形式，比如我的遺忘癥。

我笑了，說，“我也可以花錢吻你。給我一個吻吧?！?/p>

你還是搖頭，動作更緩慢了，“我給你攢了一大筆錢。你好好活著吧?！蹦愕淖彀桶l(fā)白了，“和卓啊，我可能今天要死了?！?/p>

我有點急了，“你的紀(jì)錄片還沒完成呢，你瞎說什么啊?！?/p>

“我的紀(jì)錄片永遠(yuǎn)完成不了了?！?/p>

你咧著嘴，不知道是哭臉還是笑臉，說，“和卓啊，我身上還有很多別的癌癥?！笔橇?，你傳染給別人的同時，也會從別人那里傳染。

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還在懷疑你的純真，我的神明啊。我的眼淚下來了。

你說：“和卓啊，不要難過，我可能今天就要死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想死的，我不怕死，但我怕你死，你要好好活著。

“和卓啊，我讓你寫那么多是怕你記不清楚，記不住細(xì)節(jié)，要記住啊和卓啊，我愛你的。

“和卓，你的記憶這么差，你總記得第一天我們登上船，一只鷺鷥?nèi)酉乱粭l魚。”

我大哭著拼命點頭?！澳氵€對它說了謝謝?！蔽叶荚谟浵聛砹?。

你笑了，說，“是啊，你那時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其實我是在對你說謝謝，謝謝你每次忘記我了還能愛上我。

“你別哭了和卓，好好看看我，記住我吧。不要忘記我了。

“我真的不喜歡你每次像看陌生人一樣看我。用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愛我呀。我要在你這樣的眼神里死去。別哭了哎和卓?！?/p>

我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我愛你呀。”

我還一直以為是我愛你比較辛苦一點。

“和卓啊，你永遠(yuǎn)都會有新的旅程，我要你這樣的，我給你準(zhǔn)備了好多錢。和卓，記住我啊。

“我真的從來都不后悔那一個吻。和卓，你信我吧。

“和卓啊，我很多次想吻你的，但我不可以啊。我忍了好多次，假裝自己不愛你，在船上是這樣，在日本也是。對不起啊和卓。”

我眼淚拼命地掉，認(rèn)真地看著你，想還給你什么，我貼近你，想像你曾經(jīng)救贖我那樣救贖你，你意識到了，用左手擋住我，看著我，眼神里有悲憫，說，“和卓啊，陪我說說話吧，我撐不了多久了。不要想干傻事。”我淚流得更快了。

“和卓啊，我本來沒有要很多，我只要一份確定的愛，可連這也沒有。但是和卓啊，不要說對不起，不要哭了?！?/p>

我們的過往都向我涌來了，我想起了我們的好多，想起你為我留長發(fā)，想起我們在街頭游蕩，想起我們一起熬過酷熱，可唯獨想不起你的名字。我的神明啊，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只好難過地說，“可是我忘掉了你的名字?！?/p>

你沉默了，說， “以后聽見風(fēng)聲，便當(dāng)我是在叫你罷。我就是風(fēng)?！蔽蚁肫鹉阍诩装迳蠈ξ艺f你不怕風(fēng)，原來你就是風(fēng)啊，你不怕風(fēng)，所以你擁抱風(fēng)的時候就是擁抱你自己。

窗外黑壓壓的大海翻滾著，要下大雨了，我又想起知琪給我編故事的那些夜晚，想起她說薩滿們從神明那里得到力量，可是她沒有告訴我，要是一個人的神明死了，那個人該怎么辦。

你最后說，“我死后，把我沉入海底。然后，很高興遇見你。”然后你腦子開始不清醒了，重復(fù)說我的名字，我知道你馬上就要死了。

你的氣漸弱了。

是啊，我永遠(yuǎn)都會有一張船票，但我永遠(yuǎn)都不會再遇見一個你，我也終將忘記你，天高海闊，無人思及你呀。

很快，我的大腦功能紊亂得更厲害了，我有時候會誤以為自己處在最幸福的時代。不知道跟與你看紀(jì)錄片看多了有沒有關(guān)系。我有時候誤以為自己是知琪，在草原上奔跑，頭頂大片大片的云。

那時的人們真幸福呀，不用不停地離開，有很多選擇。

我每天都會看一遍你讓我寫的我們的故事，不敢忘記你，直到有一次，我將它忘在了船上，同時我也忘記要好好生活，但心總是感覺被人挖走了一塊，空得慌。于是我把錢捐給了孤兒院，讓他們代我養(yǎng)一個一周歲了還未被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然后去街邊領(lǐng)了一顆安樂死藥丸。我想你肯定猜到了這個，才讓我好好記住。

一句話老在我腦海里打轉(zhuǎn)，有時候它是在我腦海里唱著的，“我還是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笨墒沁@個你是誰呢，我打算去看看。跳下海，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表面看著黑乎乎的海水也是很清澈的，能看見岸上變形的人們。

瀕臨死亡那一刻，我又醒來了，是誰救了我嗎？還是知琪說的天堂真的存在。

睜開雙眼，白色的天花板離我很遠(yuǎn)，一個娃娃臉的女生突然探到我眼前。

“艾知琪女士，您醒了嗎？”她的聲音很甜美。

“你叫我什么？”

“或者說，和卓女士？您的滿語名字是和卓?！?/p>

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想起你一遍遍叫我的名字，問，“我的神明呢？我的神明在哪？”這個地方好陌生?！拔沂呛妥?，知琪是我外婆，我在哪啊?！?/p>

“您在沉浸式故事第三消費中心哦?！彼贿叿次掖睬暗男畔⑵聊弧?/p>

我的眼淚更瘋狂地流著，我控制不住它?！澳敲?，我的神明在哪？”

透過窗戶，我看見外面的樓房建得亂七八糟，太陽很大，有人穿著大褂在陽臺上乘涼，大蒲扇一拍一拍的，旁邊放著幾片滴水的西瓜。感覺什么不對勁。

“您剛從故事中回到現(xiàn)實哦，您還記得艾知琪嗎？故事中的艾知琪就是您本人哦。”

我皺皺眉，越說我越聽不懂了，“知琪是我外婆?！?/p>

“和卓女士，為了讓體驗者醒來后能快速找回身份，我們都會在故事中設(shè)定一個以體驗者為原型的角色。您就是故事中的艾知琪噢。”

我怔住了，扯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針管，看見手上黑白交叉的老人斑，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接下來好多天，我都一個人呆在這個房間，每天會有阿姨定期送來吃食，我眼前擺放一份協(xié)議書，它很明白地告訴我，我是艾知琪，一個退休教師，一個獨居老人，平淡地過完了大半生，幾年前被幾個年輕人拉到這里，掏光我的積蓄，她們說得很好，說可以讓我去艱險的未來體驗人生，說可以讓我覺得一輩子沒有白活，我一下就被吸引了。我確實覺得自己一輩子有點白活的跡象。年輕的時候迫于年紀(jì)結(jié)了婚，沒多久又離了，因為實在不遂心意，后來就越來越難找到合心意的人，總覺得別人不夠愛我，我也不愿意去愛被挑剩下的人。

又在房間里拖延了幾天，看外面車水馬龍，這就是我們羨慕的時代呀。而且協(xié)議上說了，恢復(fù)期費用全免。

終于，我對送飯的阿姨說，讓那個甜美的小姑娘來見我吧。

小姑娘來了，露出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您想起來了？”

“是的?！?/p>

“感覺怎么樣？我是您現(xiàn)在的負(fù)責(zé)人。”

“我想問問，我的神明，那個角色，他怎么樣了？”

小姑娘露出難過的表情，“他死了，他是我們的工作人員，那個時候AI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是啊，你一直愛我愛得莫名其妙。我都沒有深究過這個，原來這是你的工作。

“他是怎么死的？”

“自殺。”

“噢?！?/p>

“但是因為他是最受歡迎的工作人員，所以他的靈魂被保留下來了，我是說，他的靈魂被程序員最大限度地保留下來了。您要見見他的靈魂，要跟他說說話嗎？

您是他的第一個服務(wù)對象，他很看重您，他很希望您在故事里自然老死。他說，沒有您的幫助，這個故事完成不了，所以他在遺囑中把這個故事的收入都留給了您?！?/p>

我問，“我是不是很老了？”我都有老人斑了。

小姑娘很模式化地笑了，“您今年72歲，還能活很長時間呢。您要去見您的神明嗎？”

“不，把我送去草原上，讓我在草原上奔跑到死吧?！?/p>

“好的，女士。”

“最好跑的時候，下一場大雪，讓我在大雪里凍得嘴唇發(fā)紫，跑不動。”

“好的。”

“最好雪地里再竄出一只漂亮的銀毛兔子?！?/p>

“好的，女士?！?/p>

“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我說這話時已經(jīng)開始痛哭了。

“不會，女士?！?/p>

“他叫什么名字呀？”你總該有名字。

“他叫風(fēng)?！迸秾?，你都和我說過了，我又把你的名字忘掉了。

“那他的紀(jì)錄片完成了嗎？”

“完成了呢?！?/p>

“對世界有影響嗎？”

“有的?！?/p>

“溫度有降低嗎？”

“還沒有?！?/p>

我走到窗前，看見地上的小轎車仍然密密麻麻，墻上的電子日歷顯示現(xiàn)在是秋天。

風(fēng)啊風(fēng)啊，我會在雪地里死去。我喃喃道。這時，正巧一陣柔風(fēng)吹進(jìn)來，那風(fēng)中有很強的熱氣。地球已經(jīng)開始熱了。

（完）

編者按

思念是一種強大的心理力量，它能夠重新塑造你的人生，如同這篇小說所展現(xiàn)的那樣。這是一個情感細(xì)膩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并不美好的未來，然而情感會支撐著我們的人生繼續(xù)前行。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quán)利人的授權(quán)（獨家授權(quán)/一般授權(quán)），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2012》截圖

添加接待員微信（FAA-110），暗號“不存在科幻”，進(jìn)入小說討論群~歡迎和我們一起聊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