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將成為你外傳·枝元陽的回想·壹EH1
【路口】
「媽,我出門了噢?」
我打開玄關處的門,扭頭朝里屋喊到。
「路上小心一點,是和向野里同學一起?」媽媽那邊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在跳著走路,「你倆等一下下!」
啊啊,媽媽你倒是注意點形象啊。
此時站在門口處的向野里清澄同學,比站在地板上的我低了一大截。
她低下頭看著置物架,濃郁的黑發(fā)順著脖子擋在我們中間。一個月亮形狀的發(fā)旋,點綴在她的頭頂,大小剛剛好。
我們在幼稚園認識,現在是小學同班同學。
時間還早,我正想閑聊點什么,清澄突然用眼神示意我轉身。
「那個,帶兩盒牛奶去吧,一人一盒?!?/p>
媽媽伸手遞出兩盒牛奶,我看了一眼清澄。
「學校中午會發(fā)的啦!」我嫌麻煩地推了推手。
「誒,就當飲料喝啦!向野里同學,別客氣,拿著吧?!?/p>
我有的時候對我媽媽挺佩服的,就比如這種時候。
該說她是特別熱情的類型呢,還是說不太能察覺別人的想法呢?
「那真是謝謝阿姨了……」
清澄頗有禮貌地回復我媽媽。
我也畢恭畢敬地接過牛奶,重新和媽媽道了別。接下來就是和清澄一起去學校了。
「哈哈,我媽媽一直是這樣呢。」
「我已經記不住喝了你家多少盒了……」她摘下背帶書包,把牛奶放到里面,「訂正,好像有的時候是瓶?!?/p>
「總要換換花樣嘛——吸溜——下次你想用碗也可以哦!噢,不對,那樣的話,那你就要在我家喝完了?!?/p>
我使勁地嘬住吸管把牛奶喝完,然后把空盒丟到了自動販賣機旁的回收箱。
然而清澄卻一臉驚訝地看著我,這讓我反思哪里說的不對。
「那就……畢竟,畢竟那個,你總不能拿著我家碗去學校吧?」
從她略帶抽搐的嘴角,我能確認她正在拼命憋笑。
不不不,你絕對沒聽明白?。?/p>
「哎,你想想,拿著一個碗去學校太怪了吧?」
這總可以接受了吧?
迎接我的,是我早已聽慣的了無雜質的干凈笑聲。
「怎么你想的都這么好玩呢?」
「誒?什么這么好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就是陽你真的特別好玩啊。」
「可我完全沒有講好玩的事的意思啊,我都是認真的??!」
「還有你喝奶太快了吧!」
「??!不許跑題,說剛才那個!」
「快走啦,快走啦!來追我?第一天誰都不許遲到!」
清澄拉了一下裙擺,傾身向前跑去。
我看著地上零落著的櫻花瓣,向她邁動了腳步。
「等我抓住你,就讓你告訴我你在笑什么!」
我們兩個人照例跑著到了學校,這一次我險些又沒追上她。等一進到我們班里,我便把要問清楚來龍去脈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
距離上課還有間隙,我興沖沖地坐到位置上,學著媽媽教給我的手法,調整因奔跑而有些松動的領巾。清澄則沒有直接坐下,她掏出手帕,反復擦拭椅面才看出滿意。
可能是路上喝奶太過心急,再加上自己又是跑到學校的,我的肚子嘰咕嘰咕地發(fā)出了抗議。
我走出教室,準備去衛(wèi)生間。
抬頭瞥見教室編號,原來從今天起,我就是三年級生了。
?
?
我是屬于那種蠻喜歡跑的人。
在幼稚園做游戲的時候,我就發(fā)現跑起來可以很快。
無論是扮演抓人的一方,還是扮演不想被抓到的一方,只要跑得夠快,就能牢牢握住名為勝利的結果。而班上除了大人,是沒有任何人可以碰得到我的。
在我對念幼稚園時所有抓人游戲的印象中,唯一能讓我頭疼的,其實是每次別人直呼我的姓氏。
原因嘛,是我最后總會發(fā)展到圍著院子跑得忘乎所以的程度。每當這時,我記不清楚的哪位老師,也有可能是很多位不同的老師,盡管他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在對我生氣,但我一聽到比如「枝元同學不要再跑啦」、「枝元同學快停下來」的話語,心頭就會宛如壓著一塊特別沉重的石頭,任憑怎樣吃力都搬不動。
他們無非是希望我好好聽話罷了,喊我的姓氏,大概也是希望引起我的重視。我總猜想這其中還包含一層,對方暗示和我并不熟悉的警告意味。
當然,我一聽到他們叫我的姓氏,我就會立刻識相停住。可無論如何,這種被迫就范而又不能做點什么的感覺,真的非常不舒服。
哎呀,我也沒有那么生氣吧。
只是單純感覺壓力好大。
或許是因為我從很小就習慣了聽爸爸媽媽叫我「陽」、「小陽」,我通常也會喜歡別人這么叫我。
該怎么說呢,我就是覺得「陽」這個字念起來特別好聽,漢字特別好看,就連寫起來都特別簡單。雖然和「春」同聲,但對于名為「陽」的我來說,它的意義一定是遠超越「春」的。
「陽」這個名字是爸爸起的。
關于名字的由來,媽媽還跟我講過這樣一段往事。
當時他倆正圍著尚躺在床上的我商量如何起名,在爸爸提到「陽」這個字的時候,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咧嘴笑了起來。媽媽起初覺得這個名字有點普通,但最后是因為爸爸的堅持,才決定給我起名為「陽」的。
總之,明明是這樣美好的名字,當時甚至還有同學故意學著老師的語氣叫我「枝元同學不要怎樣做」。
我起初有很生氣地給那些同學擺了鬼臉,現在想想那肯定很丑。反正他們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后來就不再搭理那些人叫我什么了。
不變的是我仍然喜歡滿院子跑,而且我還學會了在老師準備叫我之前就乖乖停下腳步。只要我和老師對上雙眼,老師就不怎么會制止我亂跑了。
除了被人直呼姓氏這一讓我犯難的事,還有一段印象非常深刻的回憶。
那是又輪到我抓人的一次。按我的經驗判斷,可能只需要幾分鐘,我就可以摸到所有人。
對于這種抓人游戲,我一般的策略,是先去追跑得慢的和容易放棄的同學。至于不太好抓的那些人,我便會靈活地切換目標。另外假定目標也是一個不錯的手段,就是所謂「聲東擊西」的道理。
而那天,我直到老師宣布游戲結束,都沒有抓到最后一個人。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當時一直打算下一個就去抓她的,但我總把更好抓的目標排到她的前面。
不過既然游戲結束了,我就沒有耍賴再去追她。
回到教室里時,我注意到那個女孩子竟然跟我同班,她以前有跑這么快嗎?
帶著這種疑問,趁吃午飯的時間,我走過去找她。
「你跑得好快啊!」
我實事求是地選擇了稱贊她。
「誒?」
她看起來還不能理解現狀,右手推了一下小小的飯盤,差點直接推到我面前。
我?guī)退扬埍P擺正,然后有些在意地觀察了一下她的臉。兩彎青眉微微舒展,有些躲閃的眼神,似乎訴說著她的羞澀。她嘴唇的顏色十分好看,像是春天盛放的櫻花,粉嫩而小巧。她的頭發(fā)遠比我的要長,扎成兩股的烏黑辮子搭在肩前,極為符合她現在安嫻的氣質。如果要用一個詞來評價她,我想干凈是最合適她不過了。
這讓我有一瞬間很難把她和剛剛那個跑得飛快的女生劃等號。
「噢!你是清澄同學?」
我望向右手邊粘在墻上的用黑色筆跡勾寫的登記表,確認了她的名字是向野里清澄。
「唔,我知道你的名字的……」
看她說話的感覺,我懷疑不太好交流。
「枝元同學不吃午飯嗎?」
啊。
我差點咳嗽出來。沒想到她會叫我的姓氏啊。
不過我覺得她不是故意的,畢竟我從來沒有和誰主動提起過,如果叫我就叫我的名字。
既然如此。
「嗯……你叫我陽就好啦!」
不知道為什么,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希望別人叫我「陽」。
「誒……那?陽為什么不吃午飯呢?」
「我吃完了??!」
她緩緩放低了手中的面包,直到它觸及盤子,她都像一只謹慎的小動物一樣,相當小心地看著我。兩只手懸停在吃了不到一半的面包上方,一時間不知道她是想拿起,或是索性放下。
清澄的表情就如同她所說的話,無論是理解還是困惑,都會原原本本地反映在臉上,沒有一絲掩飾。這讓我覺得她還挺可愛的。
我有點想忍不住笑。
你是把我當成什么了啊。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在這樣的直視下,我更加地確認清澄同學真的長得尤為標致。
「噢……你還真快……」
「我在家里吃飯也很快的。哦!還有,我爸爸媽媽吃飯都很快的!」
清澄點了一下頭,沒有繼續(xù)說話,但是卻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啊,沒事的。你不用著急吃飯?!?/p>
「我沒事……」
「我等你吃完好啦?」
「嗯嗯?!?/p>
她吃的實在慢,我有點擔心會打攪到她,就先走去一旁玩玩具。
我伸手向大木桶里摸玩具的時候就在想,為什么我沒有早點認識清澄呢?
她有點傻乎乎的,但還算有趣。另外她很直截地接受了我希望她叫我「陽」的建議,這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意識到這個桶里的玩具我都玩遍了,一種非常無聊的情緒涌了上來。我想去外面跑一小會兒,可又怕清澄吃完飯會找不到我;而且老師提醒過我好幾次,不讓我在午餐后做運動。
我在這樣的思考和叮囑下,打算就這樣安靜坐著。
清澄一邊吃面包和燉菜,一邊喝牛奶。我則是習慣一樣一樣吃完,最后再一口氣把牛奶喝掉,這樣讓我覺得會快很多。偶爾她會朝我笑一笑,我也回應以不輸給她的微笑。等她吃完飯,她起身向我走過來,和我一同坐在木桶旁邊。
「我是不是……比你慢很多?」
我看著她那雙好看的眼睛。
「沒有啦,我也沒有很無聊?!?/p>
「唔?我是在說你跑步比我快很多啦?!?/p>
「不是在說吃飯?。?!」
她還記得我說的第一句話,這讓我高興地差點坐不穩(wěn)。
「我今天不是沒抓到你嘛……我還想說你比我還快呢!」
「沒有吧……我想還是陽你比較快。我躲你躲得也很麻煩的哦?」
「我以前怎么沒注意你這么快?啊,這說起來有點……」
我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注意到對方什么的,聽起來就好像,對方不那么重要一樣。
「我覺得,你從一開始就只注意那些跑得快的人。」
「嘿嘿!」
「其實……我是每次都想比上次更快的。」
「你還真的挺努力嘛!」
話剛脫口,我的鼻頭就發(fā)了酸。
難道她一直在鍛煉跑步速度,就是為了和我認識?我要是一直注意不到她,那她的努力不就全部白費了嗎?
看似柔弱的清澄同學,卻是能做到這種事的人。
「小朋友們收拾一下書包哦~不要落東西~今天會有個別父母來接!」
耳邊傳來老師熟悉的聲音。我和清澄講要先去拿書包,隨后她也離開木桶去找她的東西。
拿到各自的書包后,我們一起走出教室。
陽光悠悠地灑在地上,樹下的陰影還不是很大。我看到了正和另外一個大人笑著講話的媽媽,于是我輕輕碰了一下清澄的胳膊。
「清澄?我看到我媽媽了哦,我先走啦?」
「我媽媽也到啦?!?/p>
我們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去,媽媽和那位阿姨則幾乎同時地發(fā)現了我——和我身邊的清澄同學。
「這是你女兒???」
那位阿姨的聲音甚是清脆,我覺得她是在說我。
「是啊是啊,我女兒叫陽。」
「這倆孩子看起來相處地還不錯?!?/p>
清澄走到那位阿姨的腿邊,被阿姨彎腰掐了掐臉蛋,害得她害羞地看著我。
回家路上,我問媽媽她是不是和清澄的媽媽認識。
「算吧,不是很熟,但是聊聊天還是可以的。你們倆個小不點玩得好就行了。」
我們兩家意外地住的很近,但是彼此認識卻是最近才發(fā)生的事。
如果不是某人為了追上另一個人而努力奔跑,或許直到幼稚園畢業(yè),我們也不會相識。
大人的友誼或許和孩童之間的完全不同。
但愿我們能一直保持這份友誼,直到某天。
?
?
第二學期開始兩天了。
我坐在教室里,這時候正無聊地摸著書脊。
暑假能玩的東西簡直太多了,我每天都玩到很累才罷休。難怪我現在會犯困到這種程度,實在像是還債。
依稀想起前兩個學年,每當新學期伊始,我都要花上接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慢慢適應學校生活。
或許接下來的這一周里,我仍然會聽不進去課。
倒不是因為我戀家,而是我對自己愛玩的事實深感認同。
「有些同學上課不要東張西望啦!」
這個學年新換的老師聲音還蠻好聽的。一個暑假沒聽到,還有點想。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估計是清澄那邊被警告了。
她是在向窗外看嗎?
既然上課想開小差,我心想就應該像我一樣把課本放在手邊,時刻準備好假裝在學習嘛。
老師似乎還不放心,只見她又向教室后排多看了幾眼,才扭過身去繼續(xù)寫板書。
趁這個空當,我低下頭盡量小聲地翻了幾下書,好確保我翻到了正確的頁碼。
哎,老師怎么可能斗得過學生呢?
心中得意,就連翻書也能變成一串愜意的動作。
從老師的板書內容來看,可以說這學期的課還沒有講很多。
「疼!」
因為突然下意識地把被教科書的紙劃破的拇指貼近嘴唇,我的課本直接一整個沖向了過道。
好在我反應快,連忙用手接住了這只正欲振翅高飛的鳥,它這才沒有掉在地上或者磕到桌子以至于發(fā)出很大聲音來。
我一邊把這只鳥放在桌子上確認它的脊梁和翅膀,一邊維持著用嘴唇濕潤拇指的姿勢往講臺上觀察。
老師還沒有寫完她那長長的過程,對身后手忙腳亂的我全然不知。
說實話,我其實并不在意像剛才的場面,是否有人把目光投向我。當然,如果有誰突然盯著我看,我也會感到尷尬。但是我覺得,這種事就只是很普通的小事而已,是無論誰都有可能在班上做出的舉動。既然是這種程度的事,在我看來,我就不會把它太放在心上。
可是清澄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這邊發(fā)生了什么。
她仍然在向窗外看去,和我一樣沒有聽課。
我挪了挪坐在椅子上的位置,腦海中閃過一絲有點后悔動靜弄得太小了的想法。
平時我這邊一有聲音,我就能感知到清澄在扭頭看我。她看過來的眼里帶著笑意,即使我正做的事和她無關。
老師還在認真地講著課,耳邊時不時傳來粉筆在黑板上敲打的聲音。噠噠噠的,聽起來并不算吵。
暑假里我和清澄互相找對方玩了有好幾次,每每想起,都令我意猶未盡。
單單從我每節(jié)課偷偷看她的時間變長這一點上,我都能得出她這學期必然更加好看了的結論。雖說穿的是同樣的制服,但我總覺得班上屬她最漂亮。
誒,難道除了我大家都在認真聽講嗎?
真要是這樣的話,那做我們班老師還挺幸福的嘛。
至少這節(jié)課,只有我一個人不聽話。
清澄是不是也沒有聽課?
就當做只有我們兩個人好了。
「這個題你們得看清楚啊,這里是圈住的,假設那……然后再……」
噢,算了,還是不聽了。
還沒等下文傳到耳朵里,我就把頭潦草地沉下了。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要是學生低下頭的話,老師一般就不會提問你了。
目光落在課本封面。
原來我已經在讀三年級了啊。
我不由得感嘆時間過得真快,每天都是從我去找清澄或者她來找我上學開始,然后就是上課,吃飯,再上課,最后一起回家。
生活有時就像是把水倒進杯子,盡管改變杯子和水都很難,我仍覺得每一次傾注都會不一樣。
我們也會分開做各自的事。但我一直都認為,有清澄陪伴身邊的時間,真的令我非常開心。
我忍不住覺得要是有大人能聽到我此時心里的想法,那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很怪。畢竟這段歲月通常都會被大人稱作是最無憂無慮的時期,事實上它確實如此。然而我卻在這樣有如小筍冒尖一樣的年齡,嗅到了時間流逝飛快的氣息。
想到這里,我抬起頭,快速地瞄了一眼掛在黑板正中央上方的木黃色鐘表。
好像我家有一條顏色很接近的毛巾。
我不討厭暖和的顏色,但是給鐘表涂成黃色,這真的很讓我犯困。假如我能當老師,那我肯定會換一個新鮮的顏色。
盯著老師正在念著的課本上的字,我感到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掛記感漂浮在空氣中,持續(xù)了足足好一會兒。
像是搔完癢,卻又沒搔對要處。
恨不得立刻捉住疏忽的事情,焦躁和糾結騰然而起,頭頂譬有一把大火炙烤,被加熱的頭皮正暗暗發(fā)癢。
我拍了拍頭發(fā)簾,企圖利用空氣降溫。
當把粘在手上的發(fā)絲甩落,我才想起自己在意的原來是時間。
確認還有四分鐘下課,我將臉漫無目的地轉向窗戶,沒有向著任何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雖然基本什么都沒學,但是我并沒有什么壓力,大概是我很習慣剛開學就犯迷糊的狀態(tài)吧。
正當我還在出神的時候,下課的鈴聲突然把我拉回到現實。無論經歷多少次,每當昏沉的瞌睡欲在一瞬間就清掃而光,我都會覺得下課對于學生來說,具有一種強大的魔力。
尤其是在心切地看向清澄的時候,我發(fā)現視野因為眼睛變得濕潤而清楚分明。
「沒講完啊,看來我狀態(tài)也不好……咳咳,沒什么事的就早點回家!你們記得做作業(yè)哦!」
老師站在講臺上嘀咕的幾句我沒聽太清,我唯一清楚的是,我這節(jié)課上的肯定是數學課。
好吧,這節(jié)課是真的一點都沒聽!
硬要說的話,我上午還算做過筆記呢。
繼續(xù)環(huán)視了一下教室的老師并沒有在班里多逗留,她把講義抱在前面,隨后就走出了教室。
驟然間,教室里迸發(fā)出一陣哄熱,總是那幾個的男生把書本嘩嘩啦啦地卷成筒狀,然后使勁敲打著桌面。其他同學也紛紛起身收拾,談論各種事情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從靠近走廊的透明玻璃,看到了因此受到驚嚇的數學老師正把講義貼近耳邊。
除此之外,窗外還能看到一些不熟悉的面孔。
那些人大概率和我毫無關系,因為我平時都只在班里玩。而在我們班,我也只和清澄關系好罷了。
至于其他人,我只是能和她們說上話的程度而已。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和媽媽曾發(fā)生過的一段提問,但是具體記不住了。
我提起書包,一蹦兩跳地來到清澄面前。
「陽?」
清澄先是沖我一笑。
「你上課往外看什么呢啊?我看你課也不聽。」
我向窗戶投以視線。
像成群結隊的螞蟻一樣,人潮正涌向校門口,零星的幾個人則是在道路上亂跑。
這種景象使我意識到自己和螞蟻的不同。
螞蟻必須要聚在一起才能抵達目的地或者搬得動食物,如果你用手指去亂戳其中幾只的話,它們一定會到處爬來爬去,找不到方向。
而我既不用追隨人群,又可以自由去到我想去的地方。
「啊,沒什么?!?/p>
「誒,很稀奇啊……我感覺你平時聽課比我要認真好多的。」
「那是你太不認真啦!」
「沒有吧,我也沒有一點都不聽呀!」
被她這么一調侃,我撒了一個臉不紅心不跳的小謊。
「哎!先不管這個了,回家吧回家吧?」
「我……」
她話只說了一半,接應下半句的,是稍稍泛紅的臉頰。
我沒在意清澄的猶豫,拉著她的胳膊就想往外走??缮砗髠鱽淼牧Χ葏s并不是往日熟悉的順從,與之相反,我的手正握著一團虛無。
驚愕地扭過頭,正撞上她那雙閃爍著的眼睛。
「你怎么啦?」
不知道我的聲音是否有點大了。
「其實我今天想自己走……也不是……」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身旁還站有一個男生。
我應該不認識他。不過既然穿著我們學校的校服,想必他是別的班的同學吧。
他對我笑了笑,接著像打暗號一樣,向清澄指了指走廊,然后就安靜地向外走去。
「其實我今天約了別人的,就……」
「誰?。?!」
約了別人?
什么人?
這么突然?
什么時候?
腦海里有若干個問題爆炸一般畢畢剝剝地跳出來,又像保齡球一擊撞倒了所有的球瓶,咣咣地響個不停。
「你要和誰去哪里啊?」
來不及思考,我把心底最在意的問題直接拋給她。
「陽你別這樣……有點過分……」
「到底是誰過分?。∈裁炊疾缓臀艺f的是誰??!」
我沒想吵起來的。
她的眼睛非常敏感,細若游影的血絲正盤生于眼球。不同于昔日里她雙眸折出的溫柔,那是我分不清楚的質疑和委屈。
下一秒,清澄抽搐著吸了幾下鼻子,眼眶里打轉的淚水也沾到了她長長的睫毛上。無聲流淌的小溪靜靜從她干凈姣好的臉頰劃下,隨著熱風吹過,我看見兩道明顯的淚痕,卻好比奔流于平野的驚濤駭浪,沖垮了我最后的防線。
而我的喉嚨此時卻無法發(fā)出聲音。
嘴唇止不住地打著哆嗦,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釋。
「我……我先走了……」
她吃力地留下一句話,氣息顫抖得像不慎擦動的音叉。
在門口,清澄小心地拉住剛才的那名男生,二人機械般地淡出我的視野。
平生第一次,我開始感到周圍同學的目光有些刺痛。
我本沒想躲開他們,但是我仿佛又聽到了清澄對我說的那句話。
「枝元同學好過分?。 ?/p>
「剛剛是枝元同學把向野里同學弄哭了嗎?」
「我們班怎么會有這種人?」
「是啊是啊……」
我不禁向后踉蹌。
身體卻因為正好抵住課桌角而打了一個冷戰(zhàn)。
這樣一來,我自是無法再倒退。
我驚恐地看向周圍,再次確認了清澄早已消失不見的這個事實。
班上的同學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很多在竊竊私語。他們尖而細的說話聲,如微小而遍布的鉤針,除了刺痛,還有點點寒光從這些針尖照射向我。
所以將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嗎?
我僵在原地。
好想躲起來。
躲在什么地方都好。
我無比堅信地感到有螞蟻在小腿上四處亂爬,甚至在我的心上。
希望有誰能帶我向前走出去。
然而這僅僅一縷的光束只點亮了一瞬便熄滅了。
我意識到除了清澄,班里竟然沒有誰會安慰我。
不可以哭。
陽。
你不可以哭。
我拼命地咬住舌頭,將手掌重重地按在強烈起伏的胸前,好讓眼淚不會輕易落下。
胃痛也姍姍來遲,它格調高昂地宣示著存在,就好像在為差點缺席而大張旗鼓地彌補。
不能在這里,至少不能在這里哭。
我勉強把附近的課桌恢復原樣,便拉起書包沖出教室。
來到走廊的一剎那,我再也忍不住哭泣。
我用夏季校服的袖口拭去眼淚,快步跑向一樓稍微遠些的衛(wèi)生間。大家都不愛繞遠去那里。不知道是我哭得太厲害,還是這衣袖太容易吸水,我才剛跑到衛(wèi)生間門口,右側的衣服顏色已經變得很深了。
咔噠。
我把衛(wèi)生間門反鎖,將后背靠在門上。
是因為我暑假找清澄玩的少了嗎?
還有那個男生。
難道說,清澄和他在交往嗎?
什么時候的事?
不對,更重要的是。
她以后會不會都只和他玩了?。?/p>
如果是交往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清澄雖然沒有說清楚她今天約的是誰,但我想應該就是他。
他們真的在交往嗎?
清澄已經在交往了啊。
我稍稍理順思路,得出了一個比較認可的答案。
可是是你先什么都不和我講的啊。
我一開始只想知道你想去哪啊。
明明是清澄你先不要我的??!
來不及再冷靜思考,這種類似于被背叛的恐慌情感,突然攫住了我的心臟。它每急劇地收縮一下,呼吸困難也會加重一分。如同掉進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我能感到渾身都在戰(zhàn)栗,情緒也漸漸被自己的哭泣聲淹沒。
……
啊……
我下意識地張大嘴巴。
拼命地想要把空氣吸入肺中,可流入嘴里的,卻是發(fā)咸的淚水。
順勢咽下,也并不是為了滋潤已經麻木的喉嚨。
或許是哭累了,我把頭向后頂住門板。
就像面包「砰」的一聲從烤面包機中跳出,一個更大更明亮更加不容忽視的疑問,以相當的氣勢趕跑了我大半的悲傷情緒,又一轉占據了我的心靈。
我從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在意清澄了?
記憶中她的面容,斑斑駁駁,緩慢成形,直至明晰無比,就這樣打在我微閉的黑色眼幕上。
一陣風幽幽地從門的下底縫吹進來,我打了個冷戰(zhàn)。
與此同時,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一種變化。
那股來自胃部和胸部的因為悲痛而積累的冰涼,此刻正一點一點消融。
和清澄認識有多久了?
從幼稚園到這個瞬間,我的回憶里都有她。
一直在一起。
一直啊……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但我的臉正莫名其妙地逐漸溫暖起來,只消一會兒,便到了發(fā)燙的程度。
整個腦袋都亂糟糟的。
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難過還是別的。
這么想的話,好像就又變得一點都不難受了。
趁更困擾的事情在我身上還沒有發(fā)生,我認為早點回家比較好。
推開門的一瞬間,即使不從泛黃的玻璃上看到漸落西山的太陽,我也知道,我心里的云彩正被映得和外面一樣通紅。
紅光就像是為了穿透什么東西似的,一道道從我的心中析出,指向沒有目的地的遠方。
出了教學樓,癱在地上的幾片雞爪槭葉正被風吹著打旋上升。今天的風似乎很大,我瞇起了雙眼看著它們。
也沒有在確認什么。
只是,好像有點點失落啊。
心情不好,走路就會變得比較快。
這倒不是在說我平時走路快是因為心情不好。
唔……
根本說不清楚。
唉。
好想趕緊回家。
?
?
一走出校門,我的呼吸就變得正常起來。
抽噎和胃痛也被甩得一干二凈。
稍遠處,我看見有一條淺綠色的透明水管正被工人雙手交替地拉著。無憂無慮地穿梭在管道中的,是一只紅色的小魚。
誒?
啊,他們是把小魚錯裝進水管了嗎!
你會被做成小魚干的?。【臀野职仲I的那種!
不行,我要救它出來。
我連忙向前跑了幾步,卻發(fā)現那個東西好像并不是魚。
大概是紅色標記之類的吧。
爸爸應該會懂這是在干什么。
再沒有幾步,身體已被雙腳顛簸到我家門前。我用鑰匙輕輕旋開了門,在玄關向媽媽打了聲招呼。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動作麻利地脫掉鞋子,「咚咚」地踩著地板,奔向盥洗池。
「陽,你慢一點??!這么大聲!」
「媽媽你跟我差不多好嗎!」
我一邊焦慮地洗去淚痕,一邊向媽媽頂了一句嘴。
不得不說,我有時候跟我媽媽確實很像,特別是動作快這方面,或許說話快也是遺傳于她。
「哪有?。∧挠?!」
噗!聽到媽媽的狡辯聲,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用力睜大眼睛,再用手指舒展開外眥角的皮膚。反復確認沒有黑色的痕跡后,我放心地走回了客廳。
我只是不喜歡自己被發(fā)現哭過而已。自從被爸爸發(fā)現我哭過一次,我就覺得當人面哭是很難堪的事。
「先不要著急,把這杯水喝了再出去玩?!?/p>
「我今天……」
「誒,平時都興沖沖的,今天不想玩啦?發(fā)生什么事啦?」
「啊沒有沒有,我就是想說今天我會早點回家的?!?/p>
我趕緊假裝專心喝水,不想再被我媽媽這敏銳到危險的嗅覺探出更多。
「嘿~好吧!晚上回來要寫作業(yè)哦,還有今晚吃烏冬面呢?!?/p>
怎么聽都覺得那聲「嘿~」很奇怪!
「咳咳,媽媽,我沒有每天都出去玩的!你不要把我想的很不愛學習!」
「不過你本來就不是很愛學習的那種呀!哈哈哈!」媽媽完全不管我的解釋,「說說你哪天沒出去玩?快快吧,出去跑會兒挺好的?!?/p>
說完,她轉身準備蔬菜。
哎算了算了。
母女之間能有這樣的對話,我想是很幸福的事。
「那我不客氣咯?」
「快去吧,一會兒爸爸該回來了?!箣寢屌e著一大一小兩根胡蘿卜,扭頭看我,「挑一個,陽!」
「哎呀,就,小的那個吧!」
「誒~你小時候還挺喜歡吃這個的~」
我故意說了一聲「我長大啦」,然后走回房間打算換成我平時穿的休閑衣服。我不大喜歡穿著學校制服出門。
和媽媽講話總是一不留神就會扯很久,不知道她是沒有長大,還是能一直保持童心。
不過她逗我的話其實一點沒錯。
我每天都會盼著從狹小的空間中跳出,哪怕片刻廣闊的自由。對于遙遠陌生的地方,我是充滿著一百分的期待。但是我目前能踩到的地面和身眼所視,卻大抵局限于我家附近,以及去找清澄的這條路上。
明明出來了,卻不知道玩什么嗎?
我開始可憐起自己,如果我能長一條尾巴,那它現在肯定在不耐煩地搖晃。印象里我家附近已經沒什么新鮮玩意,看來今天確實會很早回家吧。
因為躲在學校衛(wèi)生間里耽誤了太多時間,天色已有暗淡的跡象。我很想知道清澄有沒有回家,但我估計她應該不想見我,說不定以后也不會再和我講話了。
環(huán)顧四下,盡是看厭了的熟悉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