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首詩再睡覺】武漢，我以為故鄉(xiāng)處處是花園

? ? ? ? ? ? ? ? ? ? ? ? ? ? ? ? ? ?? ? 一

古城，同一地點，雨點反復(fù)死去

碼頭也將消失，你陰沉地說我虛無，這好生的晴朗

未雨綢繆的雨傘下，頂著一個圓月亮

但我比你更平靜

我以為，故鄉(xiāng)處處是花園

老葉子蓋滿三個夢中離島，平頭工蜂仍是主角兒

也不是每次暴雨，都如斷發(fā)巨人連江而來，涉足庭園

十年我歷經(jīng)城市，它們背陽而明亮的窗子前

老坐著我一半陰影，文明復(fù)雜的圖紙，一半故鄉(xiāng)的機敏

十年后，我這端坐的漂泊者，有了地方官的沉默

也見過小偷和妓女，這樣一半一半回故鄉(xiāng)

像在月下的花園里，天真地問路

撿起地上花環(huán)，戴在自己頭上

我也曾撫慰她們

有車痕的嫩葉子，就說起蠟燭的遲鈍，灰燼無形，沒有肉體是忠實的

或因為恐懼，只把現(xiàn)實當(dāng)從前說起

直到今年中秋節(jié)——

骯臟完整的月亮，使人不再有心散步

像一個道具轉(zhuǎn)至臺前，像終于走在月亮里面，像得到了月亮

月亮卻和我的心一樣

不再有任何啟示，早知如此

將死盯著路邊的愛情和友誼

盯著施與受，盯著每一傷口，這里

漸漸只匯成個蒼白皎潔的上坡，流暢、緩慢，又無可留戀

有汽車無可駁斥地通過，到處是逆光、樹木刺眼的靈魂

以及靈魂的枝椏

沒有一聲雷，徹底下起封城的雨來

油一樣的紋理，蔓延至長江沿岸

像巨額援助，對無限、無能的情感

把今晚的圓滿，補足為一種遼闊的殘缺

我的傘也微弱共振起來，手像雜耍者，托舉著一切顫抖

水珠像無數(shù)個月亮滾動著，我托舉著

渴望托舉的故鄉(xiāng)，它已經(jīng)變老，變輕，變多

處處幽暗深沉的角落，每個向外的刀鋒

都有一條向內(nèi)的傷痕的小巷，有時

他們把整個碼頭、整個下雨的港口

塞入一個小巷

農(nóng)夫模樣的老警察，穿著雨衣，繼續(xù)按住車頭，在虛線里飲水

在我腳下，一層青苔漸漸浮現(xiàn)

跟著一個庸人的詠荷詩

有時我突然回故鄉(xiāng)，腳下就是這片濕滑，耳邊常有一只蚊子

蜜蜂般地叮嚀著，舉目就是這團迷霧……

? ? ? ? ? ? ? ? ? ? ? ? ? ? ? ? 二

……我們武漢人

生來就是分裂的

從小被父母、輪渡和江岸推搡著

過去，又過來，有病去治病，有婚去結(jié)婚

有時在黃昏渡江，對岸

已是午夜的炊煙，已是不正常的年紀(jì)、風(fēng)俗

守衛(wèi)著一種生活

夜開始有了一半生氣，另一半

仍是湖北人天生的耳背

街頭的墻壁映著吃燒烤的巨大人影

像冬屋里取暖的人，周圍是

夏天的煙霧久久不散

通過倒班、摩托、和少女的不良作息

通過離異的母親混入乘涼隊伍之中的絕望

我就是那樣看見對岸在歌唱——

這些小城市的千金、大城市的女仆

熬夜的頂職男孩，就是后來

停滯的年輕的父親

路燈下曬著金瘡的老人，治療著年輕時漢口的人

至少他們整體是柔和的，因為這迷霧

這中間，這群體的圖案里，還缺一對

漂亮夫妻——小市民掌故里

世界由喧囂的人海，三教九流，過度至某一年

江邊一對寂寞如烈火的情人，或者更粗魯?shù)?/p>

那陳年的橫渡后，我父親

像撈月亮一樣撈著它們，許多朋友就在其中

如今每次走過那個豁口——兩三級水泥臺階盡頭

無法駕馭的江水和引橋——

我父親，都會懵懂地說起他有多幸運

可我只看見他們那就是在歌唱，在岸上，在水底

為所有歌唱感動，生活著，生活著，怎能不繼續(xù)向前滑行，怎能不懵懂、不幸運

惠特曼說每種事物都是一種歌謠，思想是云朵，故鄉(xiāng)在下方

我甚至看至水底有大壩在決堤

恰恰正被歌謠沖淡著——

是的，當(dāng)我學(xué)會了一些人性和審美，又以詩歌擺脫了我自己

我就要回故鄉(xiāng)，我所要模仿著去歌唱的

早晨是正常的歌唱，我所要模仿著去歌唱的

晚上是不良的歌唱

我所要模仿著去歌唱的

早晨使人流暢

晚上……則使人深刻不已，這乃是江邊不變的日子

刻舟求劍的梧桐樹下，褪色的捕魚的巖畫

傾斜的電線桿像橋墩望不到頂

影影綽綽有軍艦移動

隔著江水與老街，對岸就像

比尋常日子更間接的

時間緩慢地分裂著，剔除著——

像殘酷常青的舞臺，擁擠在本該是一條平行的運河的槽里

我并沒有見到衰老，盡管死亡到處發(fā)生，現(xiàn)實卻總是年輕

在我歌唱之余，不要埋怨生命，不要埋怨這有限的河流

永遠只容得下兩代人玩耍，走在人群里，擁擠變成推搡

我認(rèn)識的少年

如今已是一個黑皮胖子，重重地拋起自己，水面的猛子始終年輕、悄無聲息

我們城里金牌的跳水女隊，曾住在我隔壁，使我看慣了這拋物線的來龍去脈

也有完全無根的，自大橋墜落的

生命最后一段，甚至更高、更高……在哨兵視野之上

越往上，越只剩了雄渾

但我走過那圈波紋，用我父親的口吻一樣說起：

你看，這就是“沉淪”……

與其成為一個人人熟知的棄兒，在家門口流浪

不如去他鄉(xiāng)迂回，我記得，父親對我說：到了那邊，要等一切

真實可見，才去相信

但我仍期望從婉曲和虛無長出正直

和強有力的生命

每一粒種子，至少能憑空活下去

只有時間……鬧騰了很久

只有在淡季，秋天或冬天，或者寒冷的初春以及

中秋節(jié)以后，這些最后的人口

在岸邊，厘清著自己，伸展著，就如夏天

他們的善良和鄉(xiāng)愿，也只把現(xiàn)實當(dāng)從前說起

整座古城仍在等著旺季

等燃燒，在潮濕中直接燃起一把旺火

夢中壓倒一切的人潮，像潮濕的濃煙的柴火

一些草料試圖蓋滿江面——這洪水時的妄想曲

江邊的街獨自活著，死氣沉沉中

簇新的夜市燈火，洪水退卻，月亮圓了

末班巴士拖出一個淡淡的日子

我睜著眼睛說著瞎話，其實死盯那虛無

就能把剛剛沒入巷子的人

一個一個完整找回來，我們武漢人

當(dāng)街說出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