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洋氣”的城市,在東北


大概因為二人轉(zhuǎn)和趙本山的小品太過深入人心,一提到東北,大部分人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畫面,就是皚皚白雪壓著屋頂,苞米大蒜掛在墻頭,老頭盤腿坐上熱炕,殺豬菜餃子熱氣騰騰……總之,樸素、熱烈、鄉(xiāng)土。
這樣的印象沒什么不對,也沒什么不好,但它卻不應該被粗暴代入到整個東北。要知道,黑龍江的省會哈爾濱,就是這一片大黑大白、大紅大綠的鄉(xiāng)土世界中,一個十分“異類”的存在。

盡管哈爾濱是東三省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但它的風俗和文化,卻與其他東北城市有著顯著的區(qū)別。事實上,無論是城市的觀感,還是市民的作派,哈爾濱的“洋氣”,都足以溶解和顛覆大部分人對東北文化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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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俄風都會”
從哈爾濱火車站走出來,穿過站前的小廣場,迎頭直沖著一條馬路,便是紅軍街。

攝影/全思明
盡管比起聞名遐邇的中央大街,紅軍街并不算有名。但我們對哈爾濱的講述,卻要從它開始。因為,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的意義上,這條從火車站筆直沖射而出的馬路,都是哈爾濱建城的起點和胚芽。
盡管女真人建造的“金上京”確在如今哈爾濱的轄區(qū)之內(nèi),但作為一座真正的城市,哈爾濱的歷史其實非常年輕。
上世紀初,沙俄帝國試圖修建一條橫穿中國東北的鐵路,以便真正啟用它在太平洋的港口。作為這條“中東鐵路”與松花江唯一的交匯之處,哈爾濱這塊荒涼而平闊的河灘地,被俄國的考察隊選中,成了這項浩大筑路工程中,施工者與管理者的中轉(zhuǎn)、集散、定居之地。

制圖/孫璐
隨著鐵路的建成,在江水與列車的交馳聲中,哈爾濱很快成了這條漫長鐵路線上最大的城市。也因為它的興起強烈仰賴于鐵路,其早期的聚落形態(tài),正是以火車站為基點彌漫、在鐵路兩側分化、至松花江岸停止的。
因此,離火車站最近的紅軍街,保存著哈爾濱最初始的血脈和肌理。直到今天,我們?nèi)阅茉谶@條街上瞥見這座城市的原始風貌。譬如,這里有這樣一家十分特別的肯德基。

攝影/蘇云鵬
《中國近代城市與建筑》一書這樣介紹這棟正被國際快餐巨頭租用的建筑物:
“中東鐵路理事會事務室兼住宅,建于1908年,是一幢田園式的小住宅,房屋居中,周圍是種滿花木的小庭院。建筑的檐口裝飾、陽臺欄桿、雨縫支撐飾件等都是仿植物形態(tài)的新藝術運動思潮的處理手法。屋頂為鐵皮屋頂孤形構成,而塔樓則冠戴俄羅斯式帳篷頂,突出了構圖中心……”
紅軍街上,像這樣的建筑物總共有十幾棟。作為哈爾濱城市的母本,這些精巧的小洋樓各自頂著一長串逼格十足的建筑學頭銜,默默詮釋著這座城市的美學底色:

攝影/Herman
作為一塊由俄國人一手規(guī)劃和營建的“鐵路新城”,在哈爾濱建設的萌芽階段,歐洲最活躍、最大膽的美術家與建筑師,相繼來到在這座嶄新的冒險樂園大顯身手。來自遙遠歐洲的城市審美,被完美移栽到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
將視角以紅軍街為圓心向外擴散,你會發(fā)現(xiàn),建設于哈爾濱各個歷史時期的歐式建筑,星星點點地佇立在如今哈爾濱城中,共同顯化出這座城市生長的年輪。

攝影/Herman
它們形態(tài)各異、風格不定;功能多元、流光溢彩。一些已經(jīng)在歷史的演進中損滅,另一些卻仍然承擔著相應的功能。譬如直到今天,哈爾濱市民仍將當年俄國人修建的隨軍教堂圣索菲亞教堂,視作這座城市的不容置疑的頭號地標。
有趣的是,熱衷于在哈爾濱營建歐式建筑的,不僅是外國人。在當年華人聚居的“老道外”,有一片被稱為“中華巴洛克”的建筑群,即是上世紀初哈爾濱的中國商人,聘請外國建筑師,模仿城市中其他的歐式建筑物、并結合自身的審美,營建起的一片商業(yè)區(qū)。

攝影/Herman
由此可見,俄式建筑的審美基因,貫穿了整個哈爾濱城市生命的成長。甚至直到今天,它仍然深刻影響著這座城市的觀感,與城中市民的眼光與品味。?
比如,如今哈爾濱的官方城市色調(diào)就是米黃色。這種來自傳統(tǒng)俄羅斯建筑物的顏色,從最初的洋房與教堂,延伸到工業(yè)時代的工廠、宿舍,再延伸到如今的種種現(xiàn)代設施,讓這座擁有漫長落日的高緯度江城,無論在哪個季節(jié)都顯得溫暖深沉。

攝影/Herman
哈爾濱的不少公共建筑物,至今仍會使用希臘柱式、山墻、拜占庭穹頂這樣的歐式元素。盡管在當代中國的語境下,這些元素往往被視為審美不良、“土豪浮夸”的代名詞,但唯獨在哈爾濱,它們的出現(xiàn)水土相宜,合理而得體。
可以說,僅就城市的觀感而言,再沒有哪座中國城市,像哈爾濱這樣,熔煉了如此純正的歐洲風情。這是哈爾濱最為顯著的“洋氣”之處。然而,它的“洋氣”,可并沒有止步于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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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氣”到骨子里的
哈爾濱市民生活
哈爾濱的老城區(qū),生長到松花江畔便停止了。松花江的水量極其充沛,是北方罕見的寬闊大江。對于哈爾濱市民而言,它既是天然的優(yōu)越航道,又是休閑游樂的絕佳背景。當然,鑒于這座城市的鐵路運輸極其發(fā)達,后者的意義自然更加重要。

緊鄰松花江北岸的濕地島嶼太陽島,可能是哈爾濱最負盛名的旅游景點之一。但當外地游客哼著《太陽島上》滿懷期待地登島后,往往很快失望而歸。因為,坦率的說,僅就風景而言,這座島嶼實在乏善可陳。
實在不是哈爾濱人的眼皮子淺、敝帚自珍。事實上,太陽島真正的生命力從來不在于景致,而在于它與哈爾濱市民生活的緊密結合。

如今,“精致露營”似乎已經(jīng)成了專屬于北上廣深中產(chǎn)的時尚。殊不知,因為受到俄國人生活觀念的深刻影響,一百年來,野餐與郊游的文化,一直在哈爾濱的廣大市民階層中極為流行。
太陽島就是哈爾濱市民郊游野餐的絕佳地點。它離市區(qū)不遠,但隔著一條平闊的大江。每逢周末,一家人劃著小舢板,慢慢悠悠地渡過江來,找一片草叢,一塊樹蔭,鋪開餐布席地而坐,看對岸高樓林立,沐浴陣陣涼爽江風,這是哈爾濱生活的精髓所在。

而這樣的野餐想要成立,小竹籃子白布底下蓋著的,可不能是烀大肘子溜肥腸。事實上,俄式餐飲文化、尤其是俄式冷餐在哈爾濱市民中的普及,是野餐文化能夠廣泛流行的重要原因。
如果你問一個東北人,去哈爾濱旅行該買點兒什么特產(chǎn),答案一定是紅腸無疑。這種適宜冷食的加工肉制品,深刻嵌入了哈爾濱市民的生活之中,以至于,大部分人早已忘記,它的原產(chǎn)地其實是俄羅斯、捷克這樣的東歐國家。

他們售賣的紅腸、格瓦斯、大列巴至今仍受到市民認可。
攝影/蘇云鵬
類似的例子,在哈爾濱人的食俗中數(shù)不勝數(shù)。譬如曾經(jīng)這座城市最流行的主食“大列巴”,其實就是俄文“面包”的音譯。當然,“皮糙肉厚”的大列巴在現(xiàn)代哈爾濱其實并沒那么受歡迎,但由其發(fā)酵而成的俄式飲料“格瓦斯”,卻無疑是哈爾濱人最喜愛的軟飲。不僅秋林公司生產(chǎn)的格瓦斯暢銷全國,不少哈爾濱的飯店,都會自釀格瓦斯招待顧客。

設計/馬迭爾保安
大列巴涂上果醬,紅腸切成小片,掰兩根熏豆腐卷、撕只清真燒雞。陽光明媚,白云悠悠,如果說,還有什么能讓這場愉快的太陽島野餐更加愉快,那就只有音樂了。
事實上,在一場老派的“哈式”野餐聚會中,一定會有人攜帶吉他或手風琴。而作為一種廣泛流行于東歐的獨特樂器,后者對于哈爾濱來說,意義十分深遠。
上世紀初,旅居哈爾濱的東歐僑民,用手風琴,給這座年輕城市帶來了純正的歐洲音樂啟蒙。這些音樂家的學生、學生的學生,后來在哈爾濱的機關廠礦、市井巷陌之中開枝散葉,讓此地市民的音樂素養(yǎng)與品味一騎絕塵。


下圖攝影/石耀臣
如果我們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紅軍街,你甚至會在那里發(fā)現(xiàn)這樣一棟修建于1937年、如今被稱作“哈爾濱國際飯店”的“新藝術主義”建筑物。它的造型母本,正是一臺巨大的手風琴。哈爾濱人對這種樂器的狂熱喜愛,由此可見一斑。
無論是太陽島上的野餐、學校廠礦中的聯(lián)歡、還是中央大街上的即興表演,手風琴無處不在。滿面春風的年輕人圍坐在江畔的草地上,合著手風琴聲唱著蘇聯(lián)歌曲,更是無數(shù)哈爾濱人的童年回憶。

在如此濃厚的音樂氛圍中,哈爾濱為新中國培養(yǎng)了大量的音樂人才。而那些通過手風琴演奏的、使用憂郁的小調(diào)創(chuàng)作的俄羅斯風格音樂,也深刻地影響了那些哈爾濱籍音樂人的審美。
當年在哈爾濱教授手風琴的俄國音樂教師不會想到,出自這座城市后代李健之手的小調(diào)流行歌曲《貝加爾湖畔》,如今,竟成了最為人熟知的、關于這座巨大俄羅斯湖泊的藝術品。這也算得上是一段頗具戲劇性的因果了。

攝影/橘斯基
而無論是拉手風琴、吃冷餐、郊游還是溜冰,這些“西式”的習俗,早已被錘煉進城市生活的肌骨,和本地天然的“東北文化”渾然一體:
聽完二人轉(zhuǎn),轉(zhuǎn)身去看場音樂會,毫無違和;中午鐵鍋燉,晚上俄餐廳,進退自如。就像哈爾濱主婦都會在家中做紅菜湯,會用標準的俄羅斯紅湯燉制牛肉、排骨,會用尖椒爆炒來自東歐的紅腸……但她們堅定地認為,自己烹飪的,是地道的東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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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氣”背后的硬核實力
而無論是城市審美的“洋氣”,還是市民生活方式之“小資”,這些虛無的精神要素,無疑都需要現(xiàn)代城市經(jīng)濟體系的默默支持。
如果說,松花江描述了哈爾濱的浪漫情調(diào),那么,與之相交的鐵路,則反映了它作為一座東北重鎮(zhèn)的深厚內(nèi)功。

攝影/全思明
創(chuàng)城之初,為了為中東鐵路持續(xù)培養(yǎng)工程師,俄國人在哈爾濱辦起了高等教育。這條文脈一步步發(fā)展演進,成就了如今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毫無疑問,這所位列C9的高校,是目前整個東北最好的理工科大學,沒有之一。
密集的國際交流,與悠久雄厚的高校歷史,讓哈爾濱成了一座科研實力極強的城市。在這座寒冷的江城中,有著數(shù)量眾多的高校、研究所、工廠,生活著大量的科學家。不少共和國的硬核科技,尤其是航天、軍工科技,都與哈爾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攝影/蘇云鵬
而說到底,這一切都是拜鐵路所賜。哈爾濱人對自己的鐵路文化極其驕傲。比如,在如今的哈爾濱兒童公園,你仍能看到一條兩公里長的、配備了許多“車站”的環(huán)形游樂鐵軌。
難以想象,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五十年的時間里,這條鐵路,和上面八分鐘環(huán)形公園一趟的“少先號”列車,都是由哈爾濱市的少年兒童自主管理、運營的。

攝影/蘇云鵬
從站長、列車員、乘警、司機,到廣播員、售票員、檢票員、尋道員……所有的角色,都由被老師派來“上班”哈爾濱的小學生擔任。他們滿面春風地接待著一波又一波的外賓,和滿眼羨慕的外地小朋友,展示這座城市的浪漫與優(yōu)渥。
這種全世界絕無僅有的“硬核”游戲,也只有哈爾濱能夠孕育得出??梢韵胂螅斈炅熊嚿系倪@些孩子,和這座城市中各行各業(yè)的居民,過著何種幸福、體面的生活。

攝影/王嵬
如今,隨著所轄縣域的增多,哈爾濱,已經(jīng)成了全中國面積最大的省會城市。
松花江上架起了越來越多的大橋,哈爾濱的城區(qū),也正向著大江北岸迅速擴張。作為一座絕對老牌的工業(yè)城市、以及越來越成熟的冰雪旅行圣地,哈爾濱的未來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但是,那份優(yōu)雅、浪漫的市民精神,卻永遠是這座城市最寶貴的財富。

攝影/周睿曦
文丨大蹦驢
文字編輯?|?大蹦驢
圖片編輯?|?奈福
地圖編輯 | 孫璐
地圖審稿 | monk
設計 | 馬迭爾保安
頭圖攝影 |?周睿曦
封圖攝影?|?石耀臣
未署名圖片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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