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 ? ? “王上?！?/p>

? ??? ?內(nèi)侍輕低的聲音自后傳來，擾動了正在垂釣中的孟守文。

? ??? ?池畔邊微風拂柳，青色玉階上素袍平展，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閑逸悠然，眉角卻輕輕皺起，似乎不懌水中錦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走。

? ? ? ?前方手持鎏金釣竿的身形紋絲未動，內(nèi)侍亦看不見他面上神色，便自顧伏下身行禮，繼續(xù)以輕低的聲音稟道：

? ? ? ?“葉府的大公子今日仍不肯進食。

? ? ? ?“服侍他的宮人怕無以向王上交差，便擅做主張用強，欲撬開他的嘴逼喂水食，豈料卻反被他咬傷了手，指筋險些就斷了。

? ? ? ?“司膳局的人犯了事兒，掌事者不敢有所欺瞞，便遣人將此事通稟了王后。

? ??? ?“據(jù)傳王后聽說之后十分不悅，當即便起身出殿，前去探視葉府大公子。”

? ??? ?說到此處內(nèi)侍停了一下，神情變得有些謹慎小心，悄悄抬頭打量了一下前方男子背影，見其依然不為所動，便垂首又道：

? ? ? ?“方才掖庭門處宮吏來報，道王后抽調(diào)蠻族親兵百人，攜了貴重貨物，似有遣其出宮之意。”

? ? ? ?池波微動。

? ? ???孟守文猛然起竿，一尾金鯉躍出水面，騰空甩打。

? ? ? ?然后他終于側(cè)身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內(nèi)侍，“該如何去做，應不須我再交待了罷。”

? ? ? ?“是?！?/p>

? ? ???內(nèi)侍謹然答道，領命起身而去。

? ? ??

? ? ? ?朱色的厚重殿門被人輕輕推開，發(fā)出“嘎吱”一聲。

? ? ? ?陽光隨之泄入殿閣之中，映出縮在內(nèi)殿墻角的男孩身影。他的眼在暗中透著微弱的光亮，筆直瞪向正在朝他走來的陌生外族女子。

? ??? ?這一處在畢止王城的東北角，殿名“建章”，原是淳國先王第二子的寢居之所，在其早歿后先王因慟空置此殿，多年來未曾派做它用。此番孟守文將這一間已歿王兄的殿閣撥給奉詔入宮為王子伴讀的葉府長子使用，雖令宮中不少老人們大感驚訝，卻亦顯示出了孟守文對葉氏的浩蕩王恩。

? ? ? ?殿閣之中雖有熏籠暖香，卻無法驅(qū)褪久無人住的濕寒之氣。

? ??? ?寶音只身走近，在孩子身前彎腰蹲下。

? ? ???孩子抬頭，對上她仔細注視自己的目光，幼小的身體下意識向身后的墻壁又用力地靠了靠，渾身戒備。

? ??? ?他內(nèi)外皆刺的模樣令寶音輕輕沉眉。無言片刻，她慢慢地伸手觸上他的嘴唇，抹去那里的一點干涸血漬。

? ? ? ?那是早先他咬傷逼喂他水食的宮人時留下的。

? ? ? ?一日一夜水食未進，不想他還能有如此氣力來反抗。

? ? ? ?“你不喜歡這里，是不是？”寶音忽而問道。

? ? ???孩子無聲地望著她，看不出是否聽懂了她說的話。

? ? ? ?“你想見你的母親，是不是？”她又問。

? ? ???孩子咬了咬嘴，仍不出聲。

? ??? ?寶音竟伸出雙臂，將他因饑餓與緊張而微微發(fā)抖的身體擁入懷中，輕輕喟嘆：“我也不喜歡這里，我也想見我的母親啊。”

? ??? ?接著，她又微微一笑，貼著他的耳朵問：“那么，我送你去見你的母親，好不好？”

? ??? ?孩子在她懷里突然昂頭，有些怔愣地看著她的笑容，一直緊繃著的身體慢慢地軟了下來。

? ? ? ?寶音遂將他抱起來，步出殿外。

? ??? ?被她在入殿時逐出的宮人此時皆守候在階下，在瞧見她懷中的孩子后皆大驚失色，紛紛上前欲攔。

? ? ? ?“是王上要我?guī)貤嗟钸M膳?！睂氁衾渲?，厲斥前方數(shù)人，“你們膽敢攔我？”

? ? ? ?宮人們一時被懾，皆垂首向兩邊退避。

? ??? ?她下頜微抬，目不斜視地迅速走下高高長長的宮殿百階。攀著她脖頸的孩子越過她的肩側(cè)，看見那些宮人們無言焦急的目光就這般被她甩在身后。

? ? ??

? ? ? ?掖庭門外已有一百名蠻族武士在等候。

? ? ? ?寶音將孩子從懷中放下，扭頭沖前面吐出幾句蠻語，立刻便有幾個高大壯實的武士抬來四五只外裹獸皮的精致箱子。

? ? ? ?其中一只被人打開，可見箱子四下鑿有氣孔，里面亦被鋪了厚軟的褥子。

? ? ? ?寶音彎下身，握住存囂的手，認真道：“你的母親于一日前帶著你的妹妹離開畢止，眼下應該還未出京畿地界。我今日讓他們將你送出王宮，快馬徑向南追，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天黑之前便可趕上你的母親?！闭f著，她指一指那箱子，“一會兒你們會自王城東門出宮，你在箱子中千萬不可發(fā)出一點聲音，記住了么？”

? ??? ?存囂抬頭看看四周這些陌生的蠻族武士，身子又繃緊了，死死抓住寶音的手不肯松開。

? ?? ? “不要害怕?！彼肓讼?，又道：“我會一直送你到王城東門，待見你們順利出宮，我再回來?！?/p>

? ??? ?話畢，她命人將存囂抱入箱中放妥，再小心地關合箱蓋、落下箱鎖。

? ? ??

? ??? ?一百名蠻族武士簇擁著寶音一路疾行。通向王城東門的宮道罕無旁人，耳邊唯一響起的便是這一行又沉又快的腳步聲。

? ? ? ?東門在望，寶音輕舒一口氣，對身旁的武士又囑咐了幾句，待再抬頭，便見前方宮道正有一人站在當間，擋住了他們前行的去路。

? ? ? ?“王后?！?/p>

? ? ? ?那人遙見他們走近，遂屈身對她施行大禮，神情恭敬。

? ? ? ?寶音步伐放緩，認出那正是貼身隨侍孟守文的內(nèi)侍，繼而蹙眉。

? ? ? ?禮畢，內(nèi)侍直身，依然恭敬地道：“王宮外城四門因奉王上之命，皆已閉鎖。王后眼下如欲出宮，須得先請王上之意?！?/p>

? ? ? ?寶音上前數(shù)步，正對內(nèi)侍低垂的頭顱，“我不出宮?！比缓笏聪蛏砗螅笆撬麄兲嫖页鰧m辦點事。”

? ??? ?“敢問王后派親兵出宮是為何事？”

? ? ???她便指了指那些箱子，“送東西?！?/p>

? ??? ?“敢問王后親兵出宮所送是為何物？”

? ? ? ?寶音的目中流露出不耐煩，“我的東西，為何要告訴你？”

? ? ? ?“王后如不回答，他們今日便出不了這宮門?！?/p>

? ? ? ?寶音瞥他一眼，神色傲然地越過他，“我今日定要他們出宮替我辦事，倒看你能如何阻攔他們？”

? ? ? ?誰知內(nèi)侍退后數(shù)步，再次擋在她身前：

? ? ? ?“王上之命，無人可違?！?/p>

? ??? ?音落，本是空空蕩蕩的宮道前后漸次涌出數(shù)百名披甲持槍的天翎軍士兵，將寶音及蠻族武士們堵在了中間。

? ? ? ?“放肆！”

? ??? ?寶音瞬間動怒。

? ? ? ?“王上之命，無人可違。”

? ? ? ?內(nèi)侍垂著頭，再次重復道：“倘是王后執(zhí)意違抗王命，那便怪不得小臣了。”

? ??? ?寶音靜立須臾，繼而冷笑，“我從小到大，還從沒有人敢用刀槍逼過我——那些對我不敬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便是草原上最兇猛的野獸，也從沒有機會對我露出過它們的獠牙利爪。卻不知你們?nèi)A族人的長槍，可比得過我們蠻族人的彎刀？！”

? ? ?

? ? ? ?應她之令，一百名蠻族武士于中間分裂為兩隊，在同一時刻抽出腰間佩刀，白刃對向前后洶洶持槍的天翎軍士兵。

? ? ? ?內(nèi)侍臉色僵硬，似乎沒有料到她會是這等反應，“王后此欲何為？”

? ? ? ?寶音逼上前一步，“在我們蠻族人眼里，有時候是沒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講的。若是兩人選擇持刀相向，通常便是贏的那個人說了算?！?/p>

? ??? ?說話間，為首的蠻族武士已躍出數(shù)步，手中彎刀橫揚，掠過最前方一名天翎軍士兵的肩甲，還未等那人反應過來，刀鋒便已將他手中長槍砍作了兩截。

? ? ? ?此舉頓時激起了天翎軍的火氣，數(shù)百人不約而同提槍而上，眼見兩邊血戰(zhàn)即要爆發(fā)，然而下一瞬沖在最前面的幾十名天翎軍士兵卻像被人迎面痛擊了一般，硬生生地止住動作，壓下手中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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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王上?！?/p>

? ? ? ?短暫的沉寂后，士兵們紛紛按甲行禮，不敢持械上前。

? ? ? ?這短短二字擊中寶音。她微怔，有些不信地轉(zhuǎn)過身，看見突然出現(xiàn)在眾人身后的那個男人，竟果真是孟守文無疑。

? ? ? ?他素袍尚沾水香，束發(fā)不曾入冠，一身閑逸與此處的片片刀光格格不入。

? ? ? ?“你是不是以為，”他面無表情地開口，緩步排開眾人走近她，用一種眾人都聽得見的聲調(diào)問道：“只要仗著我對你的喜歡，便可以為所欲為？”

? ? ? ?寶音不做聲地望著他，眼神卻倔強不屈。

? ? ???“真是諷刺?！泵鲜匚牡哪抗庖来螔哌^身周的蠻族武士與天翎軍士兵，“我與你的父親訂立盟約，兩國互不加兵、互為倚力，可你卻在我的王宮之中，令你的親兵與我的士兵執(zhí)戈相向——對自己父親不孝、對自己夫君不忠，這便是鄂倫部主君哈日查蓋最寵愛的女兒？”?

? ??? ?“是我一時沖動，”寶音按捺住情緒，“但請讓他們出宮。”

? ??? ?孟守文移動目光，看向那幾只擱在地上的精美獸皮箱子，依舊面無表情：“告訴我，這里面是什么？”

? ? ? ?寶音咬了咬嘴唇，“讓他們出宮?！?/p>

? ? ???他幡然變臉，“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寢殿?！?/p>

? ? ? ?寶音眼中忽有水光涌現(xiàn)，“你根本不知，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離開自己是什么樣的滋味——”

? ? ? ?“你或許更想嘗嘗，”孟守文打斷她，展袖將她攬入懷中，隔去周遭眾人的目光，用只有他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冷冷道：“明知母親在世，卻再也無法見到她的滋味？”

? ??? ?這懷抱寬厚溫暖，但寶音卻渾身一僵，脊骨寸寸涼下去。

? ? ???“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寢殿?！彼N著她的耳，再次重復。

? ? ? ?她直視他，目中雖有不甘，但卻沒有反抗，而是順從他的力道轉(zhuǎn)身，沖前后蠻族武士低聲吩咐了幾句，待見他們留下箱子向后撤走，才又側(cè)首道：“按你們?nèi)A族人的禮教，我不該在眾人前對你不敬；葉夫人也曾教導過我，我既然已經(jīng)嫁給了你，命運便與你從此相連、再不可分?！彼利惖哪樕箱仢M了濃濃的失望和哀憤，“但是我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 ? ? ?孟守文回首無聲示令。

? ? ???內(nèi)侍明意，令天翎軍士兵散去，僅留數(shù)人將箱子依序抬走，所向正是建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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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建章殿外已有數(shù)名醫(yī)官等候。

? ? ? ?內(nèi)侍命人將箱子抬進去，自己則拱袖對為首的年長醫(yī)官道：“宮人服侍不周，葉公子已一日一夜未進水食，王上頗為不懌。若其今日仍舊不肯進食，朱公可以用針藥逼之?！?/p>

? ??? ?醫(yī)官聞言臉色微變，“孩子尚小，倘是用針藥……”

? ? ? ?“若出差錯，休怪王上降罪?！?/p>

? ? ?

? ??? ?棲梧殿的門被重重關闔。

? ? ? ?“我來告訴你，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p>

? ? ???一路回來皆是沉默，在斥退所有宮人后，孟守文才再度冷冷開口，“‘開府儀同三司、得專辟召’——這是去年葉增自北疆擁功歸都之后所受的敕封。你出身北陸蠻族，自然不會明白在東陸，能夠開府辟僚對于一個華族武臣而言是何等的尊榮，更不會明白這代表著一個王者對其是何等的信任?！?/p>

? ??? ?寶音蹙眉，試圖去理解他話中深意，“可是，你如果真的信任葉將軍，為何還要下詔將葉夫人逐出畢止，又將他的長子詔入宮來當質(zhì)子？”

? ? ???“我并非不信葉增，而是不信他的妻子?！?/p>

? ? ? ?孟守文的回答令她一時愕然。

? ? ? ?“飛風流音術——”他又開口，臉色有些難看，“不知你可曾聽說過？”不待她回答，他便替她道：“自然，你的母親正是她的老師，你又豈會不曾聽說過?！?/p>

? ? ? ?寶音一滯。

? ??? ?“看你的神情，可知這消息果然是真的了?！泵鲜匚谋平?，“自去年九月葉增督軍南伐以來，葉府上下諸事皆由秦一處置，葉府所辟僚屬亦是由她一手擢選的。而通習飛風流音術似秦一者，只要人在畢止，便可知曉王城之中的人物動靜。葉增在外身擁重兵，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眼下雖忠心不二，然將來一朝克復天啟，誰又能料屆時之事？試問這世間有哪個王者，能做到不顧祖宗家業(yè)而盡信臣下之’忠心’？將她逐出畢止、詔她長子入宮，實是我不得已的選擇?！?/p>

? ? ? ?寶音一字字聽他所言，神色由驚至怒，立刻爭辯：“葉夫人絕不會不忠！”

?? ? ? “我曾經(jīng)亦以為是。但她從一開始便知道你母親的身份過往，雖明曉我對你的情意，卻從不曾對我坦言一切，試問她對國君之忠在何處？！而你，”他忽而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既然早已知道她與你母親的關系、知道她通習飛風流音術，卻亦從不曾對我提起一字，試問你對夫君之忠又在何處？！”

? ? ? ?寶音吃痛，不由憤然掙扎起來。

? ? ? ?“以秦一之聰睿，不會不知我這么做的原由。而她之所以不曾抗拒王詔，是因她知道這對她、對葉家而言皆是最好的選擇。”孟守文掐著她的手微微用力，“你可以對我不盡言，但不要再做夢將葉增的長子送出宮外?！?/p>

? ??? ?寶音怒意更甚，索性垂睫不去看他，“你是在害怕?！?/p>

? ??? ?“何意？”

? ??? ?“葉夫人太聰明，你害怕自己比不過她?！?/p>

? ? ? ?聞之，孟守文冷冷地笑了。

? ??? ?然而他并無意去糾正她自以為是的理解，“淳國出兵之前拒不隨我祀天祭祖、背著我欲將葉家長子私送出宮，你對我的種種戒備、隱瞞、不忠、不敬，皆是因你心中從未將自己當做——我的女人?！?/p>

? ??? ?面對他這般嚴厲的訴責，寶音倏然抬眼，心內(nèi)蓬然涌起巨大的委屈，卻終是咬唇未語。

? ? ? ?“竟連一字亦不解釋么？”

? ? ? ?他話中平靜之意如同水霧漸漸消沒，漸重的語氣透露出他不愿再掩飾的怒意與失望。

? ??? ?可她依然倔強，徑自撇開眼不開口。

? ? ? ?咫尺間孟守文目視著寶音，如濤怒意于他胸腔內(nèi)沸涌，可他一時只覺自己于她身上傾付的心思連同此時這怒意都一并變得可笑而悲哀，不由撒開了手還她以自由，緩緩閉合了雙目。

? ? ? ?“我將命人修書奉至北陸鄂倫部主君帳前，表明你不愿委身于我的心愿，然后放你回北陸?！?/p>

? ??? ?他之話意深冷寒硬，只一霎便凍絕了二人之間這些日子來難得攢存在心的些許溫情。孟守文待說完，便再未看她一眼，轉(zhuǎn)身離去的步伐僵硬卻堅定。

? ? ? ?這句話對寶音而言不啻一聲驚雷。有細碎的疼痛感噬咬心際，然而她卻無法分辨這疼這痛緣何而來，只覺那遭誤解的委屈與被薄待的難過與她的一顆心糅合在一處，胸口酸澀難當。

? ? ? ?最后她微微張嘴，欲喊他，卻始終未喊出聲來。

? ? ? ?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她目中紛紛滾落，寶音環(huán)臂俯身，在這空冷的宮殿之內(nèi)，如孩童一般地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