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請四大名著的作者吃飯?
請羅貫中吃飯,毫無壓力。讀《三國演義》很容易感受到,他對吃沒什么興趣,小說里也很少具體描寫到吃。
其實,《三國演義》里飯局是很多的,但羅老師的敘述才能,全在寫“局”,至于那“飯”具體是什么,如無必要,很少提及。
一開頭,劉備和張飛相遇,到小酒館里喝酒,然后遇到了關(guān)羽。這場戲里,下酒菜是不提的。
劉備顯然不是美食家,歷史上的劉備“喜狗馬、音樂,美衣服”,是個會享受生活的人,對吃也未必不講究。但《三國演義》里的劉備一天到晚憂國憂民,“食而不知其味”恐怕是伴隨他大半生的體驗。劉備依附曹操的時候,種過菜,但沒見他吃。他種菜本是韜光養(yǎng)晦之計,心思終究不在菜上。
倒是諸葛丞相的口味,《三國演義》略有涉及。在南征孟獲的故事里,諸葛亮為了給中毒的將士解毒,尋訪隱士孟節(jié)。孟節(jié)款待諸葛亮的食物是“柏子茶、松花菜”,毛宗崗的批語:“百忙中卻偏敘出隱士清冷之況,令人煩襟頓滌?!必┫喑跣闹械氖匙V,大概也不過如此。后來司馬懿詛咒諸葛亮,說:“食少事煩,其能久乎?”真正損壽的,應(yīng)該還是事太煩心太累,以丞相的飲食偏好,每天吃幾兩飯,怕是已經(jīng)在勉強自己多吃了。
所以,《三國演義》里的美食擔(dān)當(dāng),也就只能是曹丞相了。
曹操愛笑,心情好的人多半胃口也好。司徒王允請大家吃飯,說起董卓專權(quán),所有人都大哭。只有曹操說:“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卓否?”這頓飯,想來也只有曹操吃得香甜。
《三國演義》寫吃最詳細(xì)的地方,是曹操和術(shù)士左慈的對手戲。左慈變戲法,從一個銅盆里釣出松江鱸魚,又配上了蜀中的生姜。這個故事當(dāng)然是《后漢書》《搜神記》之類的書里才有的,但那些書里的鱸魚,有三尺來長,更可能是花鱸,也就是現(xiàn)在菜市場里常見的“海鱸魚”?!度龂萘x》卻改成了明清時更推崇的四鰓鱸。
總之,既然羅老師通常心思不在吃上,那么請他去高檔飯店還是下蒼蠅館子,可能沒啥區(qū)別,只坐下來聊天就好。
施老師顯然是生活在水邊的人,但不是海邊,所以提到海產(chǎn)品,泛泛地只說海味,不羅列具體的名目,但怎么拿淡水魚燉湯,他顯然很有心得。
智多星吳用想拉阮氏三雄入伙去劫生辰綱,套近乎的方式,是去討要“十?dāng)?shù)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這大約是當(dāng)時大魚的標(biāo)準(zhǔn)。
宋江更愛吃魚,嘴巴也比吳用刁。所以在潯陽江畔,吃了幾杯酒,想要“加辣點紅白魚湯”,而且只“呷了兩口汁”,立刻吃出這魚不是今天現(xiàn)撈的,就不吃了。宋江的行為舉止,在李師師這樣的東京名妓眼里,固然還是“把拳裸袖(看來很熱)”,很沒體統(tǒng),但和魯達(dá)、李逵這樣“原教旨”的好漢比,就已經(jīng)算精致和矯情了。李逵迅速吃掉了宋江、戴宗嫌棄的魚,還不滿足,宋江吩咐切三斤羊肉上來,李逵才說:“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肉不強似魚?”
畢竟,肉才是梁山好漢的最愛。想想,盡管梁山泊以產(chǎn)大魚出名,但山上生活的宣傳語若是換成“大碗喝肥宅快樂水,大塊吃金色鯉魚堡”,英雄氣概登時泄掉大半。至于吃什么肉,好漢們倒是不忌口。雞鴨鵝這樣的禽類,牛羊豬這樣的家畜,在《水滸傳》里都頻頻出現(xiàn)。馬肉也一樣沒有放過,就連呼延灼的連環(huán)馬,被鉤鐮槍傷了之后,也被拿去做了菜。
不過還是可以看出一個排序。羊肉、豬肉是最普通的,不論是小旋風(fēng)柴進(jìn)還是托塔天王晁蓋,也包括宋江,在他們表面上還是守法良民的時候,哪怕廣交天下的好漢,家里也只會殺豬宰羊,殺雞宰鵝,很少有牛肉吃。前面提到的潯陽江畔的酒館,因為是公開合法經(jīng)營,所以也只有羊肉賣。
那時的法律規(guī)定,屠宰耕牛犯法,人們不一定嚴(yán)格遵守,但也不能肆無忌憚地踐踏,吃牛肉,多少帶點兒犯禁的快感。“花糕也似的好牛肉”,這句形容語,要不是對牛肉有真愛,那可是真想不到,寫不出的。
所以,請施耐庵吃飯的要點,大概也就明白了。酒肉管夠就行,別的不需要太多忌諱,也沒有太多講究。
真心話,我特別想請吳承恩老師吃飯。讀《西游記》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一位特別愛吃的老師。和《三國演義》對食物能不寫就不寫相反,《西游記》經(jīng)常是逮著機會,不管情節(jié)需不需要,就來一段報菜名。
如小說開始不久,美猴王離開花果山學(xué)藝,猴子猴孫給他送行,開列的水果單子是:
金丸珠彈,紅綻黃肥。金丸珠彈臘櫻桃,色真甘美;紅綻黃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鮮龍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紅。林檎碧實連枝獻(xiàn),枇杷緗苞帶葉擎……人間縱有珍饈味,怎比山猴樂更寧!
除了描寫食物本身,他還特別善于寫人物吃東西的狀態(tài)。寫豬八戒大吃,幾乎場場出彩。在車遲國三清觀,行者向豬八戒夸張地形容了貢品的數(shù)量和力量,“饅頭足有斗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個”,并不是什么高檔貨,但對挨過餓的人來說卻格外誘人。師兄弟三人坐下,把貢品全部吃光,“那一頓如流星趕月,風(fēng)卷殘云,吃得罄盡,已此沒得吃了,還不走路,且在那里閑講消食耍子”。這是勞動者飽食后休憩的畫面。
吳承恩老師還有個特別之處,他應(yīng)該是不光愛吃,而且自己常下廚房。寫唐僧遇到獵戶劉伯欽,在他家吃飯有個難題:獵戶家自然以肉食為主,“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做素菜也成葷的了,怎么給唐僧做飯呢?劉伯欽的老母親出手了,“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后才給唐僧煮飯。沒有豐富的洗碗經(jīng)驗,可真寫不出這么一段。
所以請吳承恩吃飯,最好是囤足食材,請到家里來吃。菜不要多,因為沒準(zhǔn)吃不了多少,他就忍不住自己擼起袖子下廚了。
請曹雪芹老師吃飯,是需要勇氣的?!都t樓夢》寫吃,內(nèi)容太多,太豐富。說博大精深,是理所當(dāng)然的評價。研究起來,很容易就能寫成一部書。
比如說,王熙鳳忽悠劉姥姥的著名的茄鲞:
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yán),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一拌就是。
說得那么復(fù)雜,基本的口味,似乎還不如腌茄子加雞精調(diào)香油。曾見王蒙先生的文章里提到,有人真的照做過,結(jié)果并不見佳。
所以,我是自知不配請曹老師吃飯。若是碰到落魄后的曹老師,倒是可以請他吃個漢堡,也不妨說下這種廉價食品背后的工業(yè)生產(chǎn)流水線,比起茄鲞還復(fù)雜得多。這種流水線沒什么品位,不過世界上“舉家食粥酒常賒”的人,卻因此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