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子科技的故事結束了。無論你嘲笑或者嘆惋，一切已是過去式。過程就是這樣。羅永浩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里，開始賣貨了。

文 | 謝夢遙

編輯 | 金石

攝影 | 周裕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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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的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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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下一場手機發(fā)布會了。

債務是越滾越多的。2018年底，當羅永浩決定關閉錘子科技時，賬面的虧損還只是1.7億元。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隨著消息擴散開來，很多供應商不再供貨了。對于一個由成百上千的元器件組成的手機而言，只要有一個螺絲釘沒入庫，剩下的就成了廢料。雪上加霜的是，部分應收賬款也收不回來了?！杆晕覀冐攧丈习嗝刻斓睦龝褪菆笥痔澚硕嗌?，又虧了多少?！沽_永浩說。欠債一度達到6億元。

錘子科技的故事結束了。無論你嘲笑或者嘆惋，一切已是過去式。過程就是這樣。羅永浩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里，開始賣貨了。

2020年4月1日，他抖音賣貨首播。在這個全新陣地，挫敗比想象來得要快。在韓國打工的經歷才講了幾句，他就意識到，在這個晚上，他不可能把包袱拋出來了。他看到站在鏡頭之外的同事向他猛打手勢，然后舉起牌子：「加快節(jié)奏，快講商品?！顾沉艘谎叟赃叺谋O(jiān)控，就這一會兒工夫，直播間里的觀眾數(shù)據(jù)在急劇跌落。

類似的段子，他精心準備了十個八個，都是全新的從沒對外講過的，打算穿插在介紹商品的間隙。之前接觸的無論是投資人，還是平臺合作方，幾乎所有人都建議他講段子，但直觀的數(shù)字給了他迎頭一擊。「就是慌嘛，接下來應該怎么弄，原來準備的方向都不對?！顾髞韺Α度宋铩坊貞?。剩下的段子一個也沒講。

這只是當晚的其中一個意外。按照事先安排，直播一有意外，同事就會舉牌。整場下來，牌子舉了幾十次?！改憔o張的時候你就會啰嗦，所以3分鐘能講完的，要講3分半?！?/p>

直播是為了還債?！肝疫@輩子出現(xiàn)這么大筆債務之前，我可從來沒有做任何一件事，包括開公司，把賺錢放到第一位的?！顾嬖V《人物》。

故事本可向另一個方向發(fā)展，作為創(chuàng)始人與CEO，他可以讓錘子科技破產，然后轉身離場——這是現(xiàn)代公司制度對個人的合法保護。但他選擇重裝上陣，扛下所有公司負債。在這一點上，朋友幾乎都是反對的。

「正常人如果沒有這么強的社會資源整合能力和號召能力的話，你想干也干不了這種事情。」羅永浩的朋友黃章晉說，「企業(yè)有企業(yè)的邏輯，你這么做是一個選擇，作為網紅企業(yè)家把一個并不應該成為一種道德標桿的事情，變成一種范式壓在了別人身上，這對別人是不公平的?！?/p>

羅永浩認為還債并不是什么特別高尚的事?！改闱妨藙e人，從道義上你總是心懷愧疚的。你還完了，你后邊做很多事情都會方便。你再去跟別的企業(yè)再談一些投資也好，合作也好，你的誠信是沒人懷疑的?！顾颉度宋铩放e了馬克·吐溫和史玉柱的例子，一個是通過寫書，另一個是再創(chuàng)業(yè)，把之前經營企業(yè)倒閉的欠債全還了。

在羅永浩看來，很多決定不止關乎道義，也有現(xiàn)實考慮。幾乎每次創(chuàng)業(yè)，他都會把新公司的部分權益出讓給前面的投資人?！笇δ阕鍪虑橛泻锰?，名聲也不壞。你們幾個忙別的去了，那投資人怎么想？」

如果你去問他，是否擔心錢還不上，他會表現(xiàn)得毫不在乎，「我即使去大一點的科技公司打工，一年也能拿個幾千萬、一個億，連工資帶分紅。」他樂于展現(xiàn)他的無畏精神，很少對外示弱。哪怕在他應該對外示弱的時候，他也沒有。

盡管如此，這依然是一件瘋狂的事情。這可是6個億啊。

為此，他可以做一些以前不情愿做的事情，包括為游戲產品念廣告，為賣剃須刀直播剃胡子，拍一些奇怪的營銷視頻（在其中一個系列，他扮演了一個腦子一根筋的砍價高手角色），也包括接受采訪。他直言并不喜歡《人物》上一篇關于他的稿子，「我初期對細節(jié)事實特別有潔癖。你上一次沒采訪我寫的那個（稿子），如果是2002、2003年寫的，我一定把你收拾到后悔寫那篇報道為止?！顾腴_玩笑地說。

他找律所制定還款計劃，將債務優(yōu)先級進行排序，除了法律規(guī)定與可執(zhí)行性——簽了個人擔保的要優(yōu)先還，他還會綜合權衡其他因素，比如對方的時間點、對方利潤在欠款里的比例。道義原則也同樣生效：「對方跟你做生意的時候是特別幫你，還是公事公辦?！?/p>

第一筆錢還上的時候，沒有什么儀式感。對方老板發(fā)短信給他感謝，他不敢回，「你本來就欠了人家嘛，這有什么說的呢?！顾桓械嚼仟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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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特別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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錘科是有人格的，「天生驕傲」，羅永浩曾這樣定義。這本質上就是他的樣子，自信固執(zhí)，追求極致，不走尋常路。在企業(yè)界，少有人像他一樣，有一張形象如此鮮明的臉。作為一個自帶網紅屬性的創(chuàng)業(yè)者，他的言行總能引得關注，他的缺點與優(yōu)點深入人心。

他常被提起的正面特質可以列舉一大串：坦誠、認真、善良、道德自律、邏輯好、幽默，這些可以歸納為人格魅力，或者「現(xiàn)實扭曲力場」。他也有許多公認的短板，在很多人看來，那些短板給他的企業(yè)造成了傷害。

他最為顯著的短板換個說法，可以是優(yōu)點，對細節(jié)的過分癡迷——這符合工匠精神，但也造成極度的混亂與拖延。關于這個特質可以講述的軼事有一大籮。

2018年春天，黃章晉協(xié)助羅永浩策劃一檔脫口秀節(jié)目，正是在這個過程里，黃章晉感到，被媒體報道了那么多次后，羅永浩依然從未正視過他的時間管理。

有一次，黃章晉拉上前央視編導范銘去他公司開策劃會。約的時間已經是晚上11點，但等了兩三個小時還不見人，結果發(fā)現(xiàn)羅永浩在督促設計師改一款公司周邊產品——空氣凈化器海報底欄的一道細線。那一幕讓人難忘，怒氣沖沖的錘科CEO站在最前面，親手指揮著與他差了幾個層級的年輕設計師，身后站的是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中層領導，「最后就把那個小孩趕走，自己在那兒弄?！褂捎跁r間太難湊，脫口秀的計劃不了了之。

羅永浩在幾年前就找到了癥結：ADHD（注意力缺失癥）。他在北醫(yī)三院得到了確診，這樣一來，連同小時候的偏科也有了原因?！赣憛挼氖录芯ψ疃?0分鐘，喜歡的事可以連續(xù)12小時。」他對《人物》解釋。自那以后，他開始服用一種叫做「專注達」的藥物。

將問題歸因于先天與生理后，他似乎找到了借口，他是基因的受害者。「我覺得也可以理解，四十幾的人沒有能力再去改變自己了?！裹S章晉說，「你對自己的譴責和挫敗感會弱很多，你還會這么處理問題?！?/p>

但羅永浩認為更多帶來的是掃興。「原來我很得意的很多優(yōu)點發(fā)現(xiàn)也只不過是基因特權，比如說利他主義、抗壓能力、公平正義感。甚至我覺得特蕾莎修女不偉大，她可能是利他基因比我還強很多倍，以至于她幫助別人的時候多巴胺分泌帶來巨大的愉悅感，要不然你怎么解釋她能在非洲一待待幾十年。」

作為一個離錢最近的生意人，長期以來，他對錢似乎沒有什么概念。他不買房，不理財，待人極其大方。辦牛博網前期，是他生活最拮據(jù)的日子，靠著零星發(fā)個文章賺點「窮酸文人的那點收入」。為了招募他欣賞的那些博主入駐，每周他在北京要搞兩三次飯局。買單壓力很大，但他依然會搶。由于偽裝極好，以至于牛博合伙人黃斌壓根沒懷疑過他的消費能力，直至很久以后他才反應過來，羅永浩是缺錢的。

錘科內部眾所周知，好幾個員工買車買房時管老板借過錢，最多時他借出過900多萬元。等欠債消息傳出后，有人表示要還他錢，他回復：「我欠了好幾個億，你還我個百八十萬，于事無補。如果手頭緊，那就回頭再說?！?/p>

「當他朋友要幸福得多，他對朋友非常照顧。但是作為員工來說，我只能說我的能力達不到他的要求，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箵芜^他多年助手的石曉宇說。

不過，對于錘科的產品經理來說，只要能夠與羅永浩保持步調一致，工作總體就是快樂的。他本身是個CEO版本的產品經理，對于人機交互、人性化細節(jié)有極多思考，經常能想出非常有趣的點子。產品經理可能是在這個公司里最容易突破一般職場晉升規(guī)律的人。在錘科后期擔當他左右手的兩位產品經理——黃賀和郝浠杰，在2016年前后腳進入公司。因為執(zhí)行能力強，他們很快被委以重任?！噶_老師要是用慣某一個人的話，喜歡把這個人來回用?！裹S賀說。錘科新品發(fā)布的傳統(tǒng)是，附帶一兩個軟件創(chuàng)新功能作為賣點，M1配套「大爆炸」，堅果Pro配套「閃念膠囊」——這個點子是羅永浩想的，由黃賀負責執(zhí)行。談起這段經歷，他的眼睛亮了：「我們覺得非常有樂趣，因為在別的手機公司，你沒有資源去做一些非常革新性的功能。」

羅永浩不乏一眾公開批評者，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其中并沒有一位是熟識他或者與他共事過的人。即便批評者認定那些缺陷都是事實存在，那么至少有一些什么，是他的批評者未曾描述的。

在最近的一個晚上，在冷氣開得極大的公司會議室——他非常怕熱，以至于常和他開會的工作人員會自備長袖，羅永浩往盛滿冰塊的杯子里倒了些水——除非感冒否則他永遠只喝冰水，開始向《人物》記者復盤錘科最后的軌跡。這是第一次由他自己完成的講述，他做好準備了。

錘科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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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對于錘子科技而言是昂揚的，全年有10個月是正現(xiàn)金流，這也是這家在2012年創(chuàng)立的公司首度實現(xiàn)了盈利年。在做下一年產品計劃時，公司管理層保守意見是做2款手機，與2017年一致，羅永浩自己打算做3款，但最終，公司被一種整體的亢奮情緒裹挾，順從了最激進的主張——4款手機。這個時候，沒有人會料到，2018年整年全行業(yè)銷量下跌20%。

在軟件方面，羅永浩提出一個宏大設想，做一套名為「TNT」的交互系統(tǒng)：手機作為算力中心，通過觸控和語音（touch and talk），在大屏幕完成操作，這樣可以大幅提升工作效率。產品經理們均感到興奮?！冈瓉砦覀冊谑謾C上經常會想各種各樣的提高效率的功能，但總覺得顛覆得還不夠，所以我們想成倍地去提高?！裹S賀說，「鍵盤鼠標出現(xiàn)很多年了，但交互是一直沒有革新的?！?/p>

這種手機與大屏幕的交互系統(tǒng)不是一個新鮮的概念，三星、華為均曾嘗試過，并不成功。但羅永浩信心滿滿，他一直在尋找第二代計算平臺的機會。

按羅永浩的計劃，在公司年度最重要的產品堅果R1的發(fā)布會上，TNT將一同亮相，「我賣一個手機給你，里面含了一個桌面的系統(tǒng)，對于這個手機本身的銷售也有巨大幫助?！篂榱藢崿F(xiàn)更具震撼力的效果，屆時現(xiàn)場演示將在有著巨大屏幕的「TNT工作站」上進行，那是錘子科技準備自產的一體機。

發(fā)布會在5月中旬，要跟隨這個節(jié)點，TNT的研發(fā)時間也被限定在短短幾個月。時間緊迫，但羅永浩認為這不是問題，「這個行業(yè)的大部分公司，特別是創(chuàng)業(yè)公司，傾向于定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時間點和目標，所有的人都心里繃著一根弦，往這個方向去努力?！怪劣谝惑w機甚至來不及量產，他想只要現(xiàn)場先有一臺可以演示就夠了。

在產品經理那端，感受卻是完全不同的。開發(fā)一套系統(tǒng)除了完善本身功能，每一個App還需要重新適配，工作量極其巨大，而且羅永浩要求極高?！改阋層脩粲媚愕臇|西覺得可用，他覺得能點的地方都能點，他覺得不能點的地方都有提示。」黃賀回憶，「我就很慌，這個東西真要做成他那種完成度真的是非常非常難的?！?/p>

當產品團隊處于緊鑼密鼓的封閉開發(fā)狀態(tài)時，錘子科技迎來了一個挫敗，4月推出的千元機堅果3賣得極為慘淡。羅永浩把厚望寄托在堅果R1上，那款才是戰(zhàn)略主打，發(fā)布會也將史無前例地放在可容納數(shù)萬人的鳥巢體育場。在微博上，羅永浩進行了高調的預熱宣傳，用戶期待被拉起來了。

發(fā)布會前夕，黃賀感到隱隱不安，在他估算里，TNT完成度只有不到30%，要推出一個相對可用的版本，研發(fā)時間至少還要半年到一年。但作為錘科傳統(tǒng)，如此重要的產品發(fā)布會，不可能只講硬件，而沒有軟件亮點，即便TNT不完善，也只能硬上了。誰也不知道發(fā)布會上，羅永浩具體將如何演示，他的習慣是，直到最后一刻，PPT還在修改。

事后看來，他完全失控了，本應是主角的手機反倒成了配角，他花了大量的篇幅去講他主導并親自設計交互邏輯的TNT。但現(xiàn)場演示時，這套遠不成熟的系統(tǒng)頻繁出現(xiàn)卡殼。之后連續(xù)幾天，科技媒體鋪天蓋地關于這場發(fā)布會的負面輿論。

壞消息接踵而來，堅果R1售賣后接連出了3個質量事故。這是一系列管理問題的集中爆發(fā)：后蓋貼合不良，歸咎于生產主管為了趕工，未充分驗證擅自縮短保壓那道工序的時間；鏡頭磨花，源自于來料審核時，錘科一直以來就缺少一套對覆膜的檢驗；烤漆開裂，是因為本就在挑戰(zhàn)良率偏低的白色手機，卻又因經驗不足改用質地更硬的7系的鋁，這樣更易令金屬和塑料拼接處出現(xiàn)裂紋?！缸约夯钤?，自己有問題，但確實也是厄運連連，都排在一起了?！沽_永浩總結，「后來大家都不敢買了，等于年度最主打的（產品）毀了?！?/p>

公司資金一度緊張到要延發(fā)6月的工資。不同于錘科以往任何一次危機，整體行業(yè)下滑的態(tài)勢已經很明晰了，新一輪接盤投資者不復出現(xiàn)。國內手機巨頭對抗風險主要靠海外增長，但錘科的海外業(yè)務一直沒有開展起來。這個時候，破產的紅燈警告已在前方若隱若現(xiàn)，但第三款手機Pro2S的工程機已經出了?！赣窒氩葎x車，又想用第三個（手機）嘗試能不能翻身，在這樣矛盾里煎熬。」羅永浩回憶。他拍板決定去做。

奇跡沒有發(fā)生。在8月底推出Pro2S，又一次遭遇了滑鐵盧。連續(xù)三款手機的失敗，資金鏈斷了。他倒在了一個曾絆倒他的臺階上。2017年接受羅振宇采訪時，他反思錘科之前的教訓，表示要時刻保持賬面一年以上的現(xiàn)金。他并沒有做到。

后來的一切發(fā)生得很快，仿佛一個跌宕起伏的連續(xù)劇被陷入?yún)捑氲木巹〔莶萁Y尾，幾個月內，第四款手機死于胎中，債主圍樓，羅永浩登上了失信人被執(zhí)行人名單，字節(jié)跳動完成對錘科手機團隊的收購。

子彈短信的出現(xiàn)，令羅永浩與錘科的故事有了一條支線情節(jié)。一切源自于一個從經驗來看注定失敗的嘗試。按照提高效率的初衷，為微信的TNT版適配時，錘科團隊想植入兩個功能：一次性給多人發(fā)送消息，以及實時語音轉文字。微信不予配合?！父鞣N接口拿不了，」產品經理郝浠杰回憶，「所以我們就想著說，我們要不要自己做一個?！古浜螾ro2S發(fā)布時，這款軟件意外地火了。很短時間內，這個被外界視為微信挑戰(zhàn)者的社交App，被30多家VC找上門。1.2億元投資火速到位。

但羅永浩知道，錘科的命運已經無法靠子彈短信挽救了?！改莻€即使成的話，也只是能夠在我們還債或者是出讓股票方面提供一點輔助性的幫助?！瑰N科只是4大股東之一，甚至不是控股者。

用戶數(shù)字的瘋狂增長只維持了一個月，10月起，數(shù)字回落。挑戰(zhàn)微信的預期漸行漸遠，在投資人的建議下，與其慢慢沉寂，不如激進一把，效仿趣頭條的商業(yè)模式，子彈短信將放棄原有高效率的工具屬性，改成做流量生意的網賺產品。這需要大量的軟件工程師。團隊擴張到近200人，月支出600萬元。而此后的改名、UI修改，也是為了讓品牌向三四線城市下沉。

轉型未能奏效。半年之后，錢燒光了，用戶數(shù)一路降到了5位數(shù)。子彈永遠飛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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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潮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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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掉手機團隊是個不得已的選擇。一路以來，總有投資人勸他賣掉公司。最接近實現(xiàn)的一次是2017年，對方報價非常好，但他也沒有動心。

尋求買家時，他接洽了華為、聯(lián)想、富士康等4家公司，最后與字節(jié)跳動進入談判。出于過往企業(yè)并購案例中的債務隱瞞現(xiàn)象，字節(jié)跳動沒有意愿收購錘科公司主體，只買團隊、資產與專利。那樣也好，羅永浩想，至少能和團隊一過去就做其他智能設備。

值得玩味的是，手機業(yè)務沒有引起張一鳴的興趣，反倒是被外界嘲諷的TNT成了關鍵賣點。字節(jié)跳動寄希望于在TNT基礎上，拓展成用于企業(yè)大屏、汽載軟件及教育系統(tǒng)的rom。華為和聯(lián)想也是因為TNT才產生收購興趣。

「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九百九十九死一生，真的非常難。」郝浠杰說，「我們會覺得老羅特別倔，特別堅持自己。但是當你有更多的經歷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在當下那個就是最好的選擇，沒有別的選擇。」

但再往下談判時，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對方風控部門提出，萬一羅永浩還有個人隱瞞的債務，入職后會帶來負面輿論影響，這對一個近千億美元級別的公司是得不償失的，把收購否決了。

只剩下一條路了?！肝乙膊贿^去了，就只把團隊給到他們?！篃o法和老兄弟們在一起了，這是整場事件里，讓他最難過的部分。繼續(xù)做智能設備的念想自然也斷了，「我要從零再拉一個500到1000的部隊，也沒有錢，只有一身債，你怎么可能再去做這個呢?！?/p>

好吧，這就是過程，羅永浩講完了。

他承認，這些年一直強撐才令錘科不死。2013年、2014年公司躲過兩輪倒閉危機，2016年裁員200人才得以續(xù)命。為了挽救公司，當時他自愿在銀行要求時簽下1億多元個人無限責任擔保?！肝抑皇遣徽J識黑社會而已，否則黑社會高利貸我也有可能借了?！?/p>

他對《人物》總結，失敗的最大原因是入場晚了。「反倒是吳曉波說的有些話還挺對的，他說羅永浩去做手機的時候，全行業(yè)的增長已經到了每年百分之多少，他說知道商業(yè)規(guī)律的人到這個時間點就知道不能再進場了?！?/p>

入場晚了。等一等，這是不是一個太輕松的借口？

「我們當然商業(yè)天賦不足，口無遮攔招黑，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入場太晚，我嘗試用其他東西來補足和解決這件事，何況做到一半的時候，即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原因，我也不能說，你想如果投資人聽到這話，人家說對啊，那你趕緊黃了吧，我們做點別的吧?！沽_永浩說。2012年，華為、中興、聯(lián)想、酷派本土品牌已經崛起，占領了中國千元智能手機市場的絕大多數(shù)市場份額。與錘科同樣強調用戶體驗的小米、魅族，強勢上升，在兩千價位開始試圖做品牌高度和出貨量的上探。而那一年，錘科還在研發(fā)rom。

嚴格來說，錘科沒有消失，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里面還保留著五六個員工，負責日常維持，和債主談判，官司應訴?！高@個公司你可以理解成這是火苗，如果我要重新做一個智能設備公司，從零起步，遠不如用它起來，單從市場宣傳上它都是一個傳奇。」

某種程度上，羅永浩一點沒有變。他依然彪悍，或者依然嘴硬，取決于你怎么看待他。失敗似乎在他身上沒有留下痕跡，至少外在的跡象上如此。即使在和記者復盤失敗的時候，他也不時輸出豪言壯語?！干虡I(yè)上成功常常這樣的，你把足夠多的錯犯完了以后，你的成功概率就會大很多倍，原因是那些錯誤你都犯過三遍了。其實理論上人活得足夠久，又堅持做一件事的話，理論上都會成功，除非那是嚴重依賴天分的事兒?！?/p>

賣掉錘科后，羅永浩在微博上一度變得沉寂。黃章晉擔心，去看望他，「也是活蹦亂跳的」。即便那些與他朝夕相處工作的人，也幾乎沒有感受過他的悲痛，至多是幾句帶著幾分失落的自我調侃。在所有的講述中，沒有人提過他的流淚。

堅硬外殼偶爾也會窺見縫隙。2019年5月，子彈短信進入最后的掙扎期，作為CTO的郝浠杰堅持不下去了，他決定放棄高薪辭職，去大互聯(lián)網公司歷練。開口極為艱難，走進羅永浩的辦公室，他嘗試做些鋪墊。他的意圖被看穿了?！改阌惺抡f事?！沽_永浩說。當他終于說出口時，那個被他視為「職業(yè)生涯第一個伯樂」的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鐘表的跳動變慢了，郝浠杰注意到，羅永浩翻看起手機，「可能在轉移一下注意力」。

他沒有留到最后一刻，這是他情非得已做的選擇。「這個行為可能是一種背叛，他這么想我也能理解。」難過才是理所應當?shù)?，但羅永浩用了其他情緒來填充。他突然就爆發(fā)了，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他當時說什么話我都接受，我也不會還嘴?！购落唤芟胫院笤僖矡o法見他了。但到了那天晚上，羅永浩的憤怒就消解了。他發(fā)來短信給郝浠杰道歉，「你如果想走的話，我也支持你，祝你在新的公司也能學到更多的知識?！?/p>

羅永浩承認，2019年初，是他的迷茫時期。雖然那時子彈短信還在做，但他也意識到，對于還債，那不會是終極的解決之道。很快，他找到了新的賽道——電子煙。

其實早在2017年，就陸續(xù)有電子煙制造商找來，提出錘科分文不出，占股80%，共同做品牌。羅永浩拒絕了。技術上，電子煙比手機簡單得多，但他一直沒有做好心理建設去碰。按照他的說法，他做過調研，知道「電子煙危害遠低于傳統(tǒng)香煙，甚至低于酒精飲料」，所以并沒有道德顧慮，「全部猶豫來自于我作為一個飽受爭議的人，我不想再到一個有爭議的領域，或者說這個行業(yè)本身就有爭議的。」

現(xiàn)在，心理包袱卸掉了?！纲u掉手機團隊之后，我所有的那些都沒了，只剩債務了，我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咕o隨風口，小野首先推出一款產品，使用的是公模，這樣做為了縮短時間，盡快建立線下渠道。

但有的包袱還在。他知道那款貼牌產品并不能代表他的水準，「愛惜我的羽毛，擔心粉絲失望，在宣傳期都沒怎么露面」。直至自家研發(fā)出第一款產品，陳冠希代言廣告也拍攝完了，他才正式參與進推廣，那一輪銷量直接就翻了4倍多。

他也會考慮一個道德問題，電子煙可能會令一些原來不抽煙的人成為煙民。「他會把他的想法給說出來，主要是從品牌或者市場的角度討論如何能夠避免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剐∫暗囊晃皇袌鼋浝碚f。

他以前拒絕電子煙時所抱有的擔憂變成事實：個別關系近的朋友會帶著責備的態(tài)度來問他，他覺得有必要耗費口舌，耐心解釋。面對微博留言里出現(xiàn)大量質疑，他引用科學雜志的客觀分析來回復，后來累了，就全部拉黑。自己拉黑不過來，讓公司市場部登入他的賬戶去拉黑。

「你問我身邊所有人，我比絕大多數(shù)人道德感是要強的。他們說老羅是個傻逼，是個討厭鬼，什么這個那個都可以?！棺屗械诫y受的，是人們把做電子煙「理解成為了掙錢還債不惜做什么缺德的事」。即便這是一門合法生意，即便在他理解里，可以堅持同樣的美學與價值觀。

相比有著情懷光環(huán)加持的錘科，電子煙不談情懷。作為一個帶著高度理想主義氣質的商人，「理想主義」這個詞讓變成煙草行業(yè)從業(yè)者的他陷入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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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義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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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永浩走入公眾視野完全在他意愿之外。那是2004年左右，他在新東方當GRE老師。他非常擅長在課堂上講段子，他經常會使用一個招數(shù)，將事先準備好的段子假裝即興說出來。他知道，這樣的處理能夠產生驚喜感，也更好笑。那些段子被學生偷錄下來冠之為「老羅語錄」，在網上引發(fā)了熱烈傳播。

那時他并不想成名，對于陡然走紅，他的反應是深深的戒備，也沒有接受過任何采訪。有記者混進課堂偷拍他照片發(fā)了篇稿子，他氣得要告那家媒體，最后對方托人組了個飯局向他道歉。直至幾年后辦起牛博網，他才接受了第一個真正意義的采訪。他將采訪理解為被迫去讓渡隱私以換取事業(yè)的推廣需求，「其實我骨子里面對公眾顧慮很多的，始終都是心懷恐懼?！?/p>

在新東方懂得活躍課堂氣氛的老師有很多，讓他脫穎而出的重要一點在于，他的許多內容是有強觀點與思辨性的，帶著自由主義的底色。他承認，這樣做，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拯救自己。他喜歡教書，但在商業(yè)機構教書讓他慢慢感到厭倦。他知道來上課的學生看重的不是知識、學習方法論，而是考試技巧。這讓他產生巨大的挫敗感，「時間長了，如果你是敏感的人，就會出心理問題，我只是給他們講笑話是解決不了我的心理問題的」。后來他有意在課件之外加入一些思想啟蒙，每每講至激昂處，看學生眼神發(fā)亮，他的自我懷疑就抵消了。

他的段子固然帶有某種珍貴的價值觀，但也帶著強烈的道德優(yōu)越感與攻擊性。他尖酸地嘲諷過周杰倫、劉歡甚至包括他的老板俞敏洪。不自覺的，他會夾雜大量的「他媽的」。如果那些段子算某種形式的脫口秀的話，他可能是中國最早期嘗試咆哮脫口秀的人。

不可否認，口無遮攔的羅永浩橫空出世，脫離不了早期互聯(lián)網的特殊環(huán)境與新東方的寬容。但當同時代出名的網紅漸隱于網絡，他長紅不衰，卻是與他日后做的事息息相關。

2006年離開新東方后，理想主義者逐漸成為他的一個標簽。他相繼創(chuàng)立了牛博網與老羅英語學校，前者——按照他的說法——只是一個文藝網站，后者是一個商業(yè)機構，卻吸引了大量有思想的年輕人的關注。他身邊聚攏起一大批文化界、知識界、媒體界的精英。

在那兩段創(chuàng)業(yè)時期，他對公共議題的表達變多了，他也讓自己的言行變成了公共事件的一部分：他為汶川地震募款230萬元去震區(qū)救災，出了一本叫《我的奮斗》的自傳，與和菜頭、宋石男等朋友因原則問題絕交，炮轟星巴克把小杯咖啡劃為中杯，怒砸西門子冰箱維權，與方舟子打了一場兩敗俱傷的惡戰(zhàn)（或許是幾十場）……網絡意見領袖或者「斗士」，或許才是一個更符合外界對他認知的定位。

他的影響力持續(xù)擴大，粉絲越來越多?！噶_永浩在大家看來是一個養(yǎng)成型、進行時的英雄。他不是一個電視里面的卡通形象，而是在這個世界活著的一個人。我們覺得這個人應該一直存在，因為我們在生活中是慫人，把己所不能投射到他身上的時候，我會把我從淤泥里面挖出一點點?！裹S章晉說。

很多時候，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是采取兩分法，非黑即白，聰明人或者蠢貨，牛逼或者傻逼，理想主義或者市儈。二分法最容易造成議題傳播，因為可以訴諸最大的共鳴與情感動員。

「商人」這個詞離他很遙遠。牛博網幾乎沒有任何廣告與商業(yè)模式，從頭到尾他一個人做著優(yōu)秀文章的編輯推薦，純粹變成他和合伙人黃斌往里貼錢的興趣愛好。英語學校也是前兩年虧掉了400萬元后，在第三年有了不到100萬的利潤，當他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的公開演講宣布這一消息，許多支持者熱淚盈眶。那是一場引起廣泛震蕩的演講，金句頻出，他說，「不被嘲笑的夢想，是不值得去實現(xiàn)的?！?/p>

他主張要干干凈凈地做企業(yè)，給員工加班費，納每一分稅。他拒絕一切盜版，不要說辦公軟件，就連海報拍攝用到的道具陀螺都是《盜夢空間》正版的。一場重塑商業(yè)道德的運動在上演，站在中心的人，不是什么商界巨擘，只是一個財富排行榜里根本找不到名字的英語老師。「人格力量」和「情懷」是他的高頻詞，他用來贊美自己，也贊美別人。每當感到「人格力量」輸給別人時——這樣的時刻他認為并不多，他就會有不安全感。

但在商言商地看，他又有許多不太正統(tǒng)的舉動。與方舟子斗得最兇的時候，他舉辦了一個網絡惡搞比賽：「給舟子一個眈眈」，還公開征募寫手寫方舟子傳記，稿費付了，但那本書擱淺了……作為一個中年人，他的身上保存著某種幼態(tài)，似乎他的童年永遠沒有結束。

他會有一些很容易被他人看成是軸的舉動。去高校給老羅英語學校宣傳，不像行業(yè)的慣有操作那樣打上「大型公益講座」字樣，他會要求寫上「非公益」——他知道這種講座的目的不可能是公益的，半數(shù)左右的高校不允許掛這個條幅。幾乎所有新興機構都會派市場人員去新東方總部門口發(fā)自家宣傳材料，他嚴令禁止，一旦發(fā)現(xiàn)員工這樣做一律開除。

在羅永浩的認知里，除了道德與不道德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區(qū)域，叫做不體面?！肝页錾聿⒉缓茫甜B(yǎng)也很差，但我一直努力想做一個體面人。」他說。

自他成為老師以后，他給自己多了一項要求，和朋友去KTV唱歌，只要在場有人點了陪酒女孩進場，他就退場。他認為這未必關乎道德，他只是怕那些對他有期許的人產生困擾?！负芏嗳四梦耶斃蠋?，這是一個回避不了的問題。如果我出道的時候是一個娛樂圈的名人，我做很多事情就可能沒有那么大顧慮?！?/p>

「對他的期待越多，他就越要強，越在意這個形象，然后真的就會時時處處去檢驗自己。正向激勵一直存在，一直誘導你的話，你就剎不住車?！乖邳S章晉看來，這最終變成一種「無意識的表演」。

羅永浩不認可這種觀點，他反而強調，他是在「有意識地表演」，因為這樣有助于給他的事業(yè)和形象加分?！傅谝晃掖_實做了個好事，這是誠實的部分；第二我表現(xiàn)這些的時候我知道它有好處，所以我不是沒有功利目的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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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癖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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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羅永浩來說，手機創(chuàng)業(yè)以來所走過的路，是雄心壯志不斷受錘的過程，是名氣和誤解的總和越積越多的過程，也是過往經驗打碎重組的過程。當他步入一個產業(yè)鏈更長、工藝更精細的商業(yè)領域，領導著一個更考驗管理藝術與權重分配的龐大公司，面對的不只是被他吸引而來的粉絲，而是更廣泛的受眾，問題變得復雜了。

錘科早期，紙巾等日常用品就堆在外面，員工自行取用。到了300多人以后，極個別的人會下班時順走一包紙巾。制度取代對人性的信任，后來日常用品由行政部門統(tǒng)一發(fā)放。

他曾希望客戶的滿意度可以做到100%——在開老羅英語培訓時，他就是這么要求的。他后來意識到，這是假定所有人都是善良理性的，現(xiàn)實則意味著企業(yè)去配合「兩三個流氓敲詐」。

而他引以為傲的商業(yè)道德，也需要接受新的檢驗。

一個典型的例子體現(xiàn)在公關策略上。早期錘科沒有公關部門，第一任公關負責人唐拉拉在公司成立2年多后才加入，當時第一款手機已發(fā)布，面對著層出不窮的負面新聞，她從零開始去建立媒體關系，促成溝通。

羅永浩與公關部日常進行著拉鋸戰(zhàn)?！杆麄儨蕚淞艘欢褨|西，想問我，我說不聊，我還給他們臭罵了一頓。」比如被競爭對手組織水軍寫針對產品的差評時，錘科永遠不可能反過來也請水軍去還擊。就連公關提出去主動發(fā)一些評論，「把全是負面的群眾意見的假象給稀釋掉」，他都不允許。

轉變發(fā)生在2015年。那時，錘科意圖拓展海外市場，給美國很多主流媒體寄送手機，希望對方能發(fā)評測稿，均石沉大海。直到他親自去到美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公關公司的服務范疇里包括發(fā)稿，「不保精確數(shù)量，只說大致能做到什么樣的覆蓋面」。他蒙了，不是不能給錢發(fā)稿嗎？聽了半天，他懂了，不是現(xiàn)金交易，只是利益交換的方式變文明了，「他說我們有很多廣泛的什么資源、人脈什么的」。

「所謂的文明，當然有它的正面意義，但是它有些就是虛偽?！顾械缴钌畹恼鸷?，「所以我就發(fā)現(xiàn)在所謂環(huán)境更干凈一些的地方，最牛逼的蘋果公司也要請公關公司。你為啥要請公關公司呢，你總要解決一些問題吧?！?/p>

美國之行回來，他修正了一些以往的做法。他找公關部，把先前拒絕不談的幾十個方案重新捋了一遍。市場上常見的公關手段，絕大多數(shù)依然被羅永浩棄用。但他同意了其中的五分之一。比如被黑的時候，允許稀釋負面評論，但摻入的評論「還都得是中性的，而不是正面的」。

自此，公關部似乎掌握了老板的邊界。但總有意外情況發(fā)生，套用不進任何一個既有框架，那就拿出來討論。過程讓所有人感到心力交瘁，羅永浩說，討論時通常其他幾位管理高層也在場，「擔心我做得過于苛刻了，導致他們沒法做事」。

到了錘科后期，處理方式又有了一些變化。錘科聘用外部公關公司，公關不再事事向羅永浩匯報。「我只是跟公關負責人確認哪幾個是絕對不許做的，其他的他希望我不要知道，知道了你也不會愉快。」羅永浩說，「這都屬于我特別不愿意面對的，但是你做企業(yè)是回避不了的?！?/p>

「當企業(yè)家的時候，真的才體驗企業(yè)家的痛苦。因為我們的大環(huán)境，會讓多數(shù)人走偏，你會不得不妥協(xié)。」黃章晉說，「他自己肯定內心會有動搖的，只不過不會說出來罷了?！?/p>

羅永浩并不承認他割舍了任何道德原則，但他用了一個微妙的表述，他放下了「道德潔癖」。

他將他原來觀念里對某些商業(yè)操作的唾棄——用他的話說，「不體面的、雞賊的」——視為潔癖。比如打廣告時，方案A的存在意義，完全是為了方案B顯得超值（1個月會員20元，3個月會員25元），他不再苛責，「你做了比別人好的東西，以這種小trick賣出去我覺得是完全OK的?！贡热缣O果純粹為利潤制造大量專用轉接頭，他也能夠理解，「因為它讓一個有能力創(chuàng)造價值、創(chuàng)造貢獻的企業(yè)有了更充裕的資金，一個公司愿意舍得那么多錢去投入（研發(fā)）跟它的利潤是正相關的」。

一種商業(yè)競爭的常見現(xiàn)象是，企業(yè)在百度搜索購買競爭對手的關鍵詞，搜索出來指向自己。錘科也曾深受其害。在羅永浩看來，這和拿著自家培訓機構的單張去新東方門口發(fā)性質是一樣的。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的容忍閾值在提升，「以至于再有人這么對我們做的時候，我現(xiàn)在都不聲討了」。但他的底線是，錘科不能做這樣的事。曾有員工買了競品的關鍵詞，內部發(fā)現(xiàn)后將他變相開除了。

錘科曾拒絕一切貪腐交易。但他發(fā)現(xiàn)，一旦錘科的采購人員拒絕了供應方的回扣，對方就把預留的幾個點的錢收回口袋，并不會讓價。他明白，行規(guī)是公對公的價格不能讓，如果對方給錘科讓價，其他公司也會要求讓價，這意味著那些公司里的腐敗分子就拿不到收入了。想清楚這個道理，他不再要求錘科采購員工死守原則不拿回扣，而是拿到之后上交公司。為了證明清白，員工甚至可以把如何處理回扣如實告訴對方。結果對方根本不關心，「他只關心一件事，錢給到你就好了?！?/p>

「個體對個體的時候我多數(shù)時候是不會輸?shù)?，我一直以來?zhí)行比別人高得多的標準?！沽_永浩說，「但是等到運作一個機構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要復雜一萬倍?！?/p>

他后來讀《從0到1》，里面說到，一個企業(yè)要在某些方面形成足以壟斷的優(yōu)勢，可能才有資格談極致的商業(yè)倫理，但壟斷又會帶來一些必然的惡?！高@些事我在起步的時候不知道。」他深有感觸。他依然由衷地反感商業(yè)的另一面，所有的曖昧、灰色、不體面，「不是說把自己變臟，而是說把自己弄得容忍度要大一些?！?/p>

至少這樣，能讓他少一點點掙扎、糾結。當然他知道這改變不了結果，錘科最終還是失敗了啊。

「他就像一個少年，憑著心意去做事情，所以他是敗在了成人世界上，他完全不懂這個成人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沽_永浩的朋友唐拉拉說，「當然后來懂了，可能已經晚了，這個過程非常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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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軍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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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子煙創(chuàng)業(yè)的一開始，羅永浩和他的合伙人就知道，國家管控遲早會來，他賭的只是時間。小野上升速度很快，創(chuàng)立6個月，就有投資人來談未來上市計劃。但風向變化比他預計要早，網絡禁售的政策在2019年10月到來。大勢已定，之后公司裁員70%。連鎖反應是，一些排在還款計劃后面的債權人，著急施壓了。債務壓力陡然變大了。2020年，他需要在原有基礎上多還幾千萬。

據(jù)羅永浩說，網絡禁售令出來的第二天，他就啟動找新項目了。

2020年初，與一年前的這個時刻無比相似，他停歇下來，再度陷入到迷茫之中。中年危機不請自來。他堅持對《人物》咬定，并不是什么事業(yè)受挫，純粹是看youtube上的搖滾視頻看崩潰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他創(chuàng)業(yè)的這六七年間，他喜歡的樂手老的老，死的死，「我的偶像保羅·西蒙，頭發(fā)都成胎毛了，還不如剃禿了，他還留著?，F(xiàn)場演出吉他老彈錯音，把我看得難過得……」這些場景觸發(fā)他不得不想，「我所剩的好日子不多了。」

當時因為疫情哪里也去不了，他被迫休了兩個月假。說是休假，天天和合作伙伴開電話會議討論下一個風口。直播就這樣進入他的視線，他沉下心，用一個晚上讀了一份有著翔實數(shù)據(jù)的萬字調研報告，決定值得做。

一切像是倍速的播放，與幾個平臺同時談判，簽約抖音，敲定場地，建立職能部門，以最低配置迅速啟動招商，在過程中再繼續(xù)招兵買馬。很多人是他的舊部，新公司合伙人也是小野的管理層，黃賀和曾被稱作錘科「文膽」的草威，也回歸了。4月1日，賣貨首播。

「一般人如果你想身上有幾億的債務，你早就覺得這輩子沒希望了。老羅是一個意志力非常強大的人。一件事情不成，他就規(guī)劃下一件事情。然后下一件事情不行，他就規(guī)劃下一件事情。他就會一直不斷地嘗試。」郝浠杰說。

首播前，羅永浩看了十幾場其他頭部主播的直播。他認為「這個領域還是初級階段，有很大的提升空間」。這一點和他初入手機行業(yè)的心態(tài)是一致的，「我們從來都是藐視權威的」。

他把一些習以為常的直播話術理解為行業(yè)的毛病而非榜樣，「以前那種臺灣電視購物的那種騙子腔，什么現(xiàn)在就拿起電話就那種，讓人覺得low?！顾J為不能像其他頭部主播那樣打環(huán)燈，把臉照得雪亮雪亮，「我又長得難看，是個胖子，弄個大豬頭在那個畫面里占滿屏幕?！?/p>

「藐視權威」也會受挫。一開始的時候，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所有人帶貨都是早早就將貨品上架，「那你一晚上賣50個東西，你每一個都沒有時間造懸念。」他還是想帶著錘科發(fā)布會的那套思路，「如果你的價格特別有競爭力，應該把優(yōu)點講完，胃口吊起來，最后給他一個爽啊。」內部形成兩派意見，爭來爭去，還得按羅永浩的方式來。臨陣一試，完全亂套了，后公布價格，用戶全擠在那個時間段去買，下一個貨品都顧不上聽了，轉換率變得很差?！覆挥觅u兩次，賣過一次就知道了?，F(xiàn)場去調整，手忙腳亂地讓他們把后面的PPT去換，把價格往前排?！?/p>

他的段子在首播時沒有機會講出。但他很快明白，只要講別超過兩三句的俏皮話，他的幽默技能就有用武之地?！高@么多年過去了，你大爺還是你大爺，你干媽還是你干媽！」在賣老干媽辣醬的時候他高喊，之后又補了一句：「快搶，不搶你干媽就沒了?！惯@都是事先準備好的臺詞。他知道效果。他想過，理想狀態(tài)下，應該配個寫作班子，給每個商品都寫上一段。

與其他頭部主播不同的是，他每場直播都先有一場帶著情緒去講解的全程彩排，耗時往往要超過實際播出時間。直播完他開視頻復盤會，細節(jié)會考究到一個妝容（他給朱蕭木嚴肅地提出了上鏡時的發(fā)型建議）、一個眼神，以及鏡頭該用何等距離去捕捉女主播的微笑。

他確實引領了某些變革。他將貨品內容占據(jù)屏幕上方1/4的位置，那是他認為最舒服的觀看比例，很多主播在效仿。PPT模板也被他人照搬了。

在選品上，他堅信自己的選擇標準?！笇徝栏彝耆灰粯樱覀冋娴拇鷾咸罅?。我有的時候不太能理解?！?5后選品經理李正說。她找到一個方法，和同事把衣服穿搭在身上給他選，通過率似乎就高了。但羅永浩說，其實跟審美毫無關系，他完全靠數(shù)據(jù)驅動，但很多時候無暇跟同事們爭辯。

某些時刻，他還是過于自信了。頭幾場直播打賞都過了百萬，他把大部分捐了公益，「還豪氣沖天地說以后沒事就捐」。后來回想，他承認有欠考慮，「捐了我倒不心疼，但是如果知道后邊沒那么多打賞的話，那個錢我肯定是優(yōu)先用來還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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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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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羅永浩的直播公司「交個朋友」時，草威本是負責圖書的，但因為利潤空間太小沒有開展起來。他接管了一個新的工作。

對于其他電商直播來說，這是一個也許不會存在的職位。他是選品團隊一部分，但不需要懂行業(yè)內幕、價格走向，他需要懂羅永浩。他與商家溝通品宣環(huán)節(jié)的內容與話術，以及羅永浩可以講到何等程度。他感覺他有兩個甲方?！敢话阄覀兎占追剑灰獫M足他的需求。我現(xiàn)在消化了甲方的需求，但是能不能給，我要去問另外一個人?！沟诙€「甲方」是羅永浩，比真正的甲方更難對付，他要求每一句介紹都有出處?！肝覟樯兑f這句話？你是不是真的就這樣？」

有些產品根本進不了討論范圍。羅永浩明確說過，有兩款奶粉品牌是絕對不能上的。他不接燕窩類產品，他曾在社交媒體批評過，必須保持人設一致。除螨儀不接。夸大其詞的保健品不接。

不可否認，直播間也翻過車。為5月21日定制的鮮花，發(fā)貨后被很多粉絲投訴，花是蔫的。羅永浩暴跳如雷，大半夜讓負責選品的李正與售后主管趕去天津的工廠現(xiàn)場抽檢。后來羅永浩發(fā)了公開致歉信，并予以雙倍賠償。李正之后選品時再也沒有碰過走冷鏈的生鮮類產品，會花更多時間進行調研。逐漸「羅化」，同事這樣評價她。

在播了幾期后，羅永浩就聘請了大象公會的一位科普作者做顧問。所有涉及產品功效的疑惑，都找他解答。銀耳多糖成分可幫助皮膚保濕？是的。弱堿性冰川水能夠減少口腔細菌？胡扯。如果顧問沒有找到功效的科學依據(jù)，選品團隊就要求合作商將宣傳語從直播文案里拿掉，確實因此有客戶流失。曾有一款生發(fā)儀給了百萬元級別的品牌費，但功效存疑，選品團隊還是拒絕了。

他不再把理想主義掛在嘴邊了。但有些東西是一直在的?！杆遣粫艞壍袅_永浩這三個字的這種光環(huán)的?！共萃f。

一些可能會被視為幼稚、反商業(yè)邏輯的認知，在經歷了這些年后，也頑固地留在他的腦子里。

之前他在微博純粹自發(fā)地夸贊了理想汽車，被人視為寫軟文。后來理想汽車的商務合作真找上門來，他拒絕了。他覺得如果收了錢，就玷污了他之前真誠的夸贊。當時他把這個唯一的拒絕原因說出來，同事無人再勸他。

6億元的債已經還掉近4億了——包括賣掉團隊換回的1.8億。今年計劃還是六七千萬，目前已經超額實現(xiàn)。他預計再用1年半，可以還清所有錢。

有一場直播開場前，李正感到情緒不在狀態(tài)。羅永浩讓她找間獨立辦公室把門關上，「蹦蹦跳跳，給自己加油打氣，活泛起來」。他自己當著李正的面，演示一遍。那一幕是這樣的，胖乎乎戴眼鏡的中年領導，在下屬面前揮舞著手臂踏步，嘴里似乎在默念：「你今天很開心，你有好多好東西想要分享給大家?。　顾雌饋碓獨鉂M滿。

某種程度上，他應該是個傷痕累累的人，但他又好像還是完全嶄新的啊。

黃章晉認為，羅永浩會高估自己的某些能力?！杆ㄟ^自我暗示做成了很多很多事情?，F(xiàn)在，他把自我暗示對我有用這件事情，當成了有效的自我暗示本身。」

當年，羅永浩告訴他的朋友周雁橋，他想去新東方教書，周雁橋根本不相信?！改阌⒄Z都不好，怎么可能？」不過一年，通過閉關苦學，羅永浩做到了。過程里，為了營造悲壯的氣氛，他故意睡在發(fā)霉的床墊上，還買了大量勵志圖書，給自己心理暗示。那是一段毫無爭議的勵志故事。

周雁橋上世紀90年代在北京的音像店與羅永浩相識，因為都愛搖滾樂，他們成了朋友。后來，他追隨他進錘科，現(xiàn)在又來到直播公司。20多年過去了，他覺得初見時那個拎著一包磁帶的拘謹?shù)臇|北高中輟學生，「骨子里的勁兒，沒什么太大變化」。

草威回憶，6月他和羅永浩去外地出差，到機場登機落座才收到消息，北京疫情防控升級。這意味一旦飛離北京，就難以回來了，那一周的直播將取消。飛機馬上要飛了?！概撻T都關上了，那咱就認了吧。」羅永浩說。草威腦子一片空白。

羅永浩不再說話，坐在那里愣了一會兒神。突然之間，他把安全帶解開了，站起來了。草威注視著他一路沖向乘務員：「我們現(xiàn)在要下飛機，你有什么辦法？」

他們簽署了幾份文件，機艙門重新打開了。「我以為你真要認命呢?！共萃f。

「為啥要認命？我什么時候認過命？」羅永浩平靜地回答。

（衛(wèi)詩婕對本文亦有貢獻）

全文完

文章來源：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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