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施暴者與受害者（2）

位于阿貝倫王國東邊的扎以那王國，是順著豐饒的底比斯河建成的，從稍顯荒蕪的內(nèi)陸到如同世界盡頭一般的海邊都有其足跡的龐大國家。

相比起其他國家來說，扎以那王國最為突出的特征，便是它的傭兵募集制度——除了國家常備的軍力之外，扎以那王國還在廣泛地招募大陸各地，來自各個種族的有能之士。

王國的官員都會一視同仁地接納他們，并根據(jù)各自的能力給予他們對等的待遇。在這之中，不存在任何偏見。

這樣開明的制度，使得扎以那王國是亞特蘭蒂斯大陸上最為強盛的國家。每年每月，在通往扎以那王國的城市的官道總有著大量帶著一身行李，風(fēng)塵仆仆的人們滿懷著憧憬，向這個國家走去……

——哦，當(dāng)然，這也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

如今的扎以那王國的官道已經(jīng)破敗不堪。瘋長的雜草和灌木毫無不留情地侵犯著土地，讓官道變得狹隘難行。

曾經(jīng)被無數(shù)人踩踏過，變得相當(dāng)堅實的道路，現(xiàn)在卻是出現(xiàn)了大量如蛛網(wǎng)一般的開裂。而在各道裂紋的中心出現(xiàn)的，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龐大腳印，則是無言地暗示了在這里走過的是何等的怪物。

除此以外，道路上更是有著大量一深一淺的泥坑，里頭多半有著長久積累下來的，無法得到排解的雨水，甚至都長出了點點青苔。這一切，讓本就崎嶇的道路變得更加寸步難行……

就在這樣的道路上，純白的圣女依然在緩步走著。

她那純白的法衣不染半點塵埃。

而且，相對于之前在阿貝倫王國廢墟上救助難民的時候，圣女的身形似乎變得更加纖細(xì)而柔弱，就像扶風(fēng)的細(xì)柳一樣……

突然地，圣女的身形邊緣出現(xiàn)了毛刺的噪音，很快她的外貌也迅速地變得不穩(wěn)定了起來，就像失真的視頻圖像一樣，出現(xiàn)了閃電狀的歪曲。

過了好一會，圣女的姿態(tài)才恢復(fù)了正常。

她睜開如磨砂玻璃一般的黑色雙眼，看向樹叢之間，一個什么都沒有的角落。

“一路走到這里，真是辛苦你了，騎士先生?！笔ヅp手牽起衣角，對著那里行了一個屈膝禮。

她莫名地點了點頭。

“不，我可不辛苦。不如說，我很感謝你愿意配合我的任性，為了讓我盡情體驗一番自由行走在大地上的感覺，而不得不如此辛勞地一直盯著我不放?！?/p>

說到這里，圣女牽著衣角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而她的雙腿也有些不自然地纏到了一起。

“總而言之……”圣女抬起頭，看向太陽西斜的天空，“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就在這里休息吧。而且……”

呼嘯的風(fēng)聲，從高空之中傳來。

“我們還要避開那位英雄先生呢?！笔ヅχf道，“現(xiàn)在這個和平的世界，可容不下我們，對吧？”

在夕陽之下，公理騎士團長騎在斯芬克斯上，端著一個望遠(yuǎn)鏡正在來回掃視大地之上。

不過，很快地，她便嘆息了一聲，把望遠(yuǎn)鏡收回到衣袋之間。

“果然……要搜索作為【無的象征】的存在是真的困難。更何況她也不是傻子，肯定一直在樹叢與陰影里活動……”

“對，這很合理，身為【無的象征】，灌木叢和雜草的物理干涉，對她而言其實是不存在的。她就像游魚一樣，能在各種空間之中來去自如……”

“就算退而求其次，不直接搜索【無的象征】，而是搜索【無的象征】的觀測者——避免【無的象征】徹底變成【虛無】的角色——也很困難。陪著她的那家伙身經(jīng)百戰(zhàn)，見得多了，戰(zhàn)場求生、偽裝等能力都是頂級的……我很難說能討得到便宜……”

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以下，滿天星斗逐漸浮現(xiàn)了出來。

她正在追蹤的，阿貝倫的魔女想必也應(yīng)該覓地休息了——而且知道有人在追蹤的情況下，魔女的駐地也必然會有更加嚴(yán)密的防護。在夜里還想找到魔女這件事，恐怕是難上加難。

公理騎士團長嘆息了一聲，但卻沒有命令斯芬克斯就此降落的意思。

相反地，她用力一揮韁繩，示意斯芬克斯再拼一下，往遠(yuǎn)處一座基本完整，但也稍顯蕭條的城市飛了過去——扎以那王國的首都。

“你不會一直躲下去的。你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p>

“因為這個國家里，有著會讓你不得不站出來的理由?！?/p>

官道邊上，灌木叢之間一個被清理出來的空地里，圣女正躺在鋪蓋上，和衣而睡。

——天知道這件鋪蓋是從哪里來的。圣女全身上下就穿著一套阿貝倫王國的圣女制服，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不過，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躺在樹叢之間，星月之下，全身籠罩在柔和的銀色月光中的圣女毫無疑問地就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美麗……

圣女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她那纖細(xì)的手掌摸索了片刻，找到了一處堅實的土地后，把自己撐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圣女臉上安寧的表情消失了，反而眉頭蹙起，牙齒也開始輕輕咬著嘴唇。

“對不起，騎士先生，沒能好好休息到最后?！?/p>

圣女的表情，就像要哭出來似的。

但是，她那雙磨砂玻璃一樣的眼睛里，卻什么都流不出來。

這雙失明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應(yīng)有的溫度。

“我聽到了慘叫聲，求饒聲，詛咒聲……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漆黑而污濁，散發(fā)著對這個世界的惡意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想……這毫無疑問地，是有人正在受苦的標(biāo)志吧?！?/p>

“我想去看看，是誰正在遭受苦難。而施暴者，又究竟是誰……”

圣女點了點頭。

她的身形，突兀地向更高處懸浮起來了一點。而她雙腿也自然地折疊了起來，就像坐在了一張看不見的椅子上一樣。

風(fēng)的乘法魔法陣浮現(xiàn)在樹林間，緊接著，圣女的身形便迅速地化為一道殘影，向她感應(yīng)到的方向疾馳而去……

沒用多久，圣女便在一個升騰起大量的硝煙的，足有好幾人高的篝火堆前停下了腳步。

她也從那張看不見的椅子上走了下來，腳步搖搖欲墜。

圣女伸出手去，觸碰著虛空，每觸及虛空中的一點，她的指尖便浮現(xiàn)出了一個除法魔法陣來。而與此同時，她面前的篝火堆上也會出現(xiàn)對應(yīng)的魔法陣。

——沒有視力的她，只能以這種方式，感知著外界。

而隨著她的觀測的進(jìn)行，她的臉色也變得越發(fā)蒼白。

在圣女面前的，是一個以人體為燃料，堆砌而成的“焚尸爐”——不，連“爐子”都是人體堆砌而成的的話，還能用這個詞稱呼嗎？

恐怕這只是在單純地，對人類施加酷刑而已吧。

而構(gòu)成這個盛大的屠戮現(xiàn)場的素材的，不知凡幾的人體上，都有著共同的特點——

殘缺、扭曲。

比如有的是缺了一只眼睛，肢體發(fā)育不全，或者斷肢了的殘疾人。

比如有的人身上出現(xiàn)了獸耳、獸爪等野獸的特征。

比如有的人身上長出了惡心的息肉，其中更是出現(xiàn)了大量瘋狂扭動著的，如同怪物一般的眼眸……

但是，不管是單純的殘疾，還是令人恐懼的扭曲長相，他們的結(jié)局都是殊途同歸的——被扔到這個篝火堆里，成為燃料，被燒成飛灰，最終消失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圣女跪倒在地，她雙手合十抵在胸前，腦袋垂到了最低點，額頭死死地抵著手掌。

但是，她卻一句祝福之詞都說不出來。

從她的喉嚨里擠出的，只有低低的，不成語句的嗚咽聲。

“果然……直到現(xiàn)在……像這樣的殘缺而扭曲的生靈，都是異端呢……”

“和平的亞特蘭蒂斯大陸上，當(dāng)然不存在異端的一席之地了……”

“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了……”

“人類是完美的。依照萬物皆數(shù)的理論誕生的一切生靈，都是完美無缺的……”

“所以，一切殘缺的，扭曲的生物，都是混沌的，不合創(chuàng)世理念的不和諧音……必須排除?！?/p>

“不會有人為他們獻(xiàn)上祝福，留給他們的只有詛咒……”

“但是……但是……嗚……嗚……”

“他們，明明還是誕生了啊……明明還是和萬千美麗的生命一樣，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了??！”

“為什么……依然如此。過了幾多歲月，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誕生便被認(rèn)為是錯誤的生命】，為什么還要受到這樣的對待……嗚……”

失明的雙眼深處，涌動的情感在那里繼續(xù)著，仿佛化為即將噴薄而出的，熾熱的某物。

但是，這雙眼睛，就連血淚都無法流淌出來。

圣女就這樣，在篝火堆面前，垂著腦袋，跪了好一會。

許久之后，她才像得到了天啟一樣抬起頭來，看向夜空。

“騎士先生，你說發(fā)現(xiàn)了把這些人運輸至此的馬車的痕跡？”

“嗯……嗯，還追得上，是嗎？”

“拜托你了，騎士先生。”

在離開之前，圣女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篝火堆，思考片刻之后，依然雙手抱在胸前，獻(xiàn)上祈禱。

從她口中道出的，是和獻(xiàn)給難民們的時候一樣的，純凈的圣歌。

扎以那官道，其實也不算徹底荒廢了。

就像眼前的這段路，雖然還有些凹凸不平，蔓延過來的雜草有些枯死在路上，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但總的來說，已經(jīng)能讓人或馬車自由地經(jīng)過了。

一輛空蕩蕩的馬車行駛在這條官道上，馬車?yán)镒脦讉€服裝各異的傭兵。

他們對視著，埋下腦袋，稍有些不安地討論著。

“你說我們的長官是不是腦子抽了？這個點運一批混沌的怪物讓我們處理？”

“絕對是的！那幫家伙里還有些還活著的?。∶黠@就是隨便拉出來讓我們處置的！”

“是啊是啊，也太匆忙了一點……誒，你說，處理這些混沌的怪物，是不是也有個指標(biāo)什么的？”

“你認(rèn)真的？你很期待亞特蘭蒂斯能再度大量地誕生出這樣的怪物？”

“啊哈哈……”

“哎，想這么多也沒用。希望回去之后長官會……嗚！”

馬車突兀地停了下來，讓正在說話的傭兵咬了舌頭。

所有傭兵一起從馬車?yán)锾匠鲱^來，看向車夫，神色不善。

“大人們，看那里……”

車夫只是顫抖著舉著馬鞭，指向道路前方——

四五個還帶著焦痕的雷擊坑，出現(xiàn)在這條官道上，讓好不容維護好的這條道路又被毀于一旦。

而在更遠(yuǎn)的地方，一個戴著尖角帽子，穿著黑袍，非常符合傳統(tǒng)魔法師形象的人正翻開手中的典籍，站在他們的面前。

魔法使那清秀如少女的臉龐上，此時滿是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