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集外集》斯巴達之魂 愛之神 人與時 編完寫起 他們的花園 烽話五則
《魯迅全集》-集外集
目錄
1、序言
一九〇三年
2、斯巴達之魂
3、說
一九一八年
4、夢
5、愛之神
6、桃花
7、他們的花園
8、人與時
9、渡河與引路
一九二四年
10、“說不出”
11、記“楊樹達”君的襲來
12、關(guān)于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
13、烽話五則
14、“音樂”?
15、我來說“持中”的真相
一九二五年
16.咬嚼之余
17、咬嚼未始“乏味”
18、雜語
19、編完寫起
1、序言
聽說:中國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2〕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時候,就將少年時代的作品盡力刪除,或者簡直全部燒掉。我想,這大約和現(xiàn)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見他嬰兒時代的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一樣,自愧其幼稚,因而覺得有損于他現(xiàn)在的尊嚴(yán),——于是以為倘使可以隱蔽,總還是隱蔽的好。但我對于自己的“少作”,愧則有之,悔卻從來沒有過。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當(dāng)然是惹人發(fā)笑的,但自有嬰年的天真,決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況且如果少時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么還知道悔呢?
先前自己編了一本《墳》,還留存著許多文言文,就是這意思;這意思和方法,也一直至今沒有變。但是,也有漏落的:是因為沒有留存著底子,忘記了。也有故意刪掉的:是或者因為看去好像抄譯,卻又年遠(yuǎn)失記,連自己也懷疑;或者因為不過對于一人,一時的事,和大局無關(guān),情隨事遷,無須再錄;或者因為本不過開些玩笑,或是出于暫時的誤解,幾天之后,便無意義,不必留存了。
但使我吃驚的是霽云〔3〕先生竟抄下了這么一大堆,連三十多年前的時文,十多年前的新詩,也全在那里面。這真好像將我五十多年前的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裝潢起來,并且給我自己和別人來賞鑒。連我自己也詫異那時的我的幼稚,而且近乎不識羞。但是,有什么法子呢?這的確是我的影像,——由它去罷。
不過看起來也引起我一點回憶。例如最先的兩篇,就是我故意刪掉的。一篇是“雷錠”的最初的紹介,一篇是斯巴達的尚武精神的描寫,但我記得自己那時的化學(xué)和歷史的程度并沒有這樣高,所以大概總是從什么地方偷來的,不過后來無論怎么記,也再也記不起它們的老家;而且我那時初學(xué)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書,看書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譯,所以那內(nèi)容也就可疑得很。而且文章又多么古怪,尤其是那一篇《斯巴達之魂》,現(xiàn)在看起來,自己也不免耳朵發(fā)熱。但這是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要激昂慷慨,頓挫抑揚,才能被稱為好文章,我還記得“被發(fā)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fēng)滅燭”〔4〕是大家傳誦的警句。但我的文章里,也有受著嚴(yán)又陵〔5〕的影響的,例如“涅伏”,就是“神經(jīng)”的臘丁語的音譯,這是現(xiàn)在恐怕只有我自己懂得的了。以后又受了章太炎〔6〕先生的影響,古了起來,但這集子里卻一篇也沒有。
以后回到中國來,還給日報之類做了些古文,自己不記得究竟是什么了,霽云先生也找不出,我真覺得僥幸得很。
以后是抄古碑。再做就是白話;也做了幾首新詩。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xiàn),就洗手不作了。我更不喜歡徐志摩〔7〕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各處投稿,《語絲》〔8〕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這是我和后來的“新月派”〔9〕積仇的第一步;語絲社同人中有幾位也因此很不高興我。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收在《熱風(fēng)》里,漏落,還是故意刪掉的呢,已經(jīng)記不清,幸而這集子里有,那就是了。
只有幾篇講演,是現(xiàn)在故意刪去的?!玻保啊澄以?jīng)能講書,卻不善于講演,這已經(jīng)是大可不必保存的了。而記錄的人,或者為了方音的不同,聽不很懂,于是漏落,錯誤;或者為了意見的不同,取舍因而不確,我以為要緊的,他并不記錄,遇到空話,卻詳詳細(xì)細(xì)記了一大通;有些則簡直好像是惡意的捏造,意思和我所說的正是相反的。凡這些,我只好當(dāng)作記錄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都將它由我這里刪掉。
我慚愧我的少年之作,卻并不后悔,甚而至于還有些愛,這真好像是“乳犢不怕虎”〔11〕,亂攻一通,雖然無謀,但自有天真存在?,F(xiàn)在是比較的精細(xì)了,然而我又別有其不滿于自己之處。我佩服會用拖刀計的老將黃漢升〔12〕,但我愛莽撞的不顧利害而終于被部下偷了頭去的張翼德〔13〕;我卻又憎惡張翼德型的不問青紅皂白,掄板斧“排頭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歡張順的將他誘進水里去,淹得他兩眼翻白〔14〕。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夜,魯迅記于上海之卓面書齋。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上海《芒種》半月刊第一期。
〔2〕“悔其少作” 語出三國時楊莽《答臨淄侯牋》:“莽家子云,老不曉事,強
著一書,悔其少作?!卑醋釉萍礂睿ㄒ蛔鲹P)雄。他早年曾仿司馬相如作有《甘泉賦》、《
長楊賦》等,后來在所著《法言·吾子》篇里說:“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
童子抱(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
〔3〕霽云楊霽云,江蘇常州人,文化工作者。
〔4〕“被發(fā)大叫”等語,出自《浙江潮》第一期、第二期(一九○三年二月、三月)連載文詭作《浙聲》一文。該文概述越王勾踐和明朝亡國時有關(guān)浙江的史實,第二期所載部分中有“荒天絕叫,鬼哭 飛,無涕可揮,大風(fēng)滅燭”;“我自被發(fā)東走,雖獲一二之傳之書,則又擇焉不精,語焉不詳”;“二百年來,安見無名山萬重,抱經(jīng)獨往之徒遁滅其中”等語句。
〔5〕嚴(yán)又陵(1853—1921)名復(fù),字又陵,又字幾道,福建閩侯(今屬福州)人,清末啟蒙思想家、翻譯家。一八九五年他譯述英國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xué)及其他論文》的前兩篇,于一八九八年以《天演論》為題出版。“涅伏”,拉丁語Nervus的音譯,見該書卷上《廣義篇》:“官與物塵相接,由涅伏以達腦成覺?!?/p>
〔6〕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號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學(xué)者。光復(fù)會的發(fā)起人之一,后參加同盟會,主編《民報》。他的著作匯編為《章氏叢書》(共三編)。他很推重三國兩晉的文章,自述“初為文辭,刻意追躡秦漢”,后來“乃悟三國兩晉間文誠有秦漢所未逮者”(見《太炎先生自定年譜》)。作者在日本時聽章太炎講《說文解字》,在文風(fēng)上受到章氏刻意求古的影響。
〔7〕徐志摩(1897—1931)浙江海寧人,詩人,新月派的主要成員。著有《志摩的詩》、《猛虎集》等。魯迅因他向《語絲》投稿而作的一篇雜感,即本書《“音樂”?》一文。
〔8〕《語絲》文藝性周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北京創(chuàng)刊,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后移至上海續(xù)刊,一九三○年三月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魯迅是該刊的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該刊在上海出版時一度擔(dān)任編輯。
〔9〕“新月派”指新月社成員。該社一九二三年成立于北京,一九二八年在上海出版《新月》月刊。主要成員有胡適、徐志摩、陳源、梁實秋、羅隆基等。他們原來依附北洋軍閥政府,后來轉(zhuǎn)而投靠國民黨政權(quán)。
〔10〕刪去的幾篇講演指《魯迅先生的演說》、《讀書與革命》、《幫忙文學(xué)與幫閑文學(xué)》、《革命文學(xué)與遵命文學(xué)》等。《幫忙文學(xué)與幫閑文學(xué)》后經(jīng)魯迅刪訂同意收入,但在本書書稿送審時被國民黨檢查官抽去。關(guān)于刪存各篇講演稿的經(jīng)過,參看作者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一、十四、十六、十八日致楊霽云信。
〔11〕“乳犢不怕虎”語出《荀子·榮辱篇》:“乳彘觸虎”。
〔12〕黃漢升(?—220)名忠,三國南陽(今屬河南)人。本是荊州劉表的部將,歸順劉備時已年近六旬,所以稱為老將。京劇《定軍山》中有他用拖刀計斬曹操的大將夏侯淵的情節(jié)。
〔13〕張翼德(?—221)名飛,涿郡(今河北涿縣)人。三國時蜀漢的大將,后為部將張達、范皺刺殺,割了他的頭顱投往東吳。
〔14〕李逵、張順都是小說《水滸傳》中的人物。李逵掄板斧“排頭砍去”及張順?biāo)屠铄拥墓适?,分別見該書第四十回和第三十八回。
2、斯巴達之魂
西歷紀(jì)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2〕王澤耳士大舉侵希
臘。斯巴達〔3〕王黎河尼佗將市民三百,同盟軍數(shù)千,扼溫泉門(德爾摩比勒)。敵由間道至。斯巴達將士殊死戰(zhàn),全軍殲焉。兵氣蕭森,鬼雄晝嘯,迨浦累皆之役〔4〕,大仇斯復(fù),迄今讀史,猶懔懔有生氣也。我今掇其逸事,貽我青年。嗚呼!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幗之男子乎?必有擲筆而起者矣。譯者無文,不足摸擬其萬一。噫,吾辱讀者,吾辱斯巴達之魂!
依格那?!玻怠成现锷瑵撊肽d之灣,衣馱第一峰之宿云,亦冉冉呈霽色。灣山之間,溫泉門石壘之后,大無畏大無敵之希臘軍,置黎河尼佗王麾下之七千希臘同盟軍,露刃枕戈,以待天曙。而孰知波斯軍數(shù)萬,已乘深夜,得間道,拂曉而達衣馱山之絕頂。趁朝暾之瑟然,偷守兵之微睡。如長蛇赴壑,蜿蜒以逾峰后。
旭日最初之光線,今也閃閃射壘角,照此淋漓欲滴之碧血,其語人以昨日戰(zhàn)爭之烈兮。壘外死士之殘甲累累成阜,上刻波斯文“不死軍”三字,其示人以昨日敵軍之?dāng)】冑?。然大軍三百萬,夫豈懲此敗北,夫豈消其銳氣。噫嘻,今日血戰(zhàn)哉!血戰(zhàn)哉!黎河尼佗終夜防御,以待襲來。然天既曙而敵竟杳,敵幕之烏,向初日而噪,眾軍大懼;而果也斥候于不及防之地,赍不及防之警報至。
有奢剎利〔6〕人曰愛飛得者,以衣馱山中峰有他間道
告敵;故敵軍萬余,乘夜進擊,敗佛雪守兵,而攻我軍背。
咄咄危哉!大事去矣!警報戟腦,全軍沮喪,退軍之聲,囂囂然挾飛塵以磅礴于軍中。黎河尼佗爰集同盟將校,以議去留,僉謂守地既失,留亦徒然,不若退溫泉門以為保護希臘將來計。黎河尼佗不復(fù)言,而徐告諸將曰,“希臘存亡,系此一戰(zhàn),有為保護將來計而思退者,其速去此。惟斯巴達人有‘一履戰(zhàn)地,不勝則死’之國法,今惟決死!今惟決死戰(zhàn)!余者其留意。”
于是而胚羅蓬諸州軍三千退,而訪嘻斯軍一千退,而螺克烈軍六百退,未退者惟剎司駭人七百耳??毁伤拱瓦_武士,誓與同生死,同苦戰(zhàn),同名譽,以留此危極凄極壯絕之舊壘。惟西蒲斯人若干,為反復(fù)無常之本國質(zhì),而被抑留于黎河尼佗〔7〕。
嗟此斯巴達軍,其數(shù)僅三百;然此大無畏大無敵之三百軍,彼等曾臨敵而笑,結(jié)怒欲沖冠之長發(fā)〔8〕,以示一瞑不視之決志。黎河尼佗王,亦于將戰(zhàn)之時,毅然謂得“王不死則國亡”之神誡〔9〕;今無所遲疑,無所猶豫,同盟軍既旋,乃向亞波羅神〔10〕而再拜,從斯巴達之軍律,輿櫬以待強敵,以待戰(zhàn)死。
嗚呼全軍,惟待戰(zhàn)死。然有三人焉,王欲生之者也,其二為王戚,一則古名祭司之裔,曰豫言者息每卡而向以神誡告王者也。息每卡故侍王側(cè),王竊語之,彼固有家,然彼有子,彼不欲亡國而生,誓愿殉國以死,遂侃然謝王命。其二王戚,則均弱冠矣;正撫大好頭顱,屹立陣頭,以待進擊。而孰意王召之至,全軍肅肅,謹(jǐn)聽王言。噫二少年,今日生矣,意者其雀躍返國,聚父母親友作再生之華筵耶!而斯巴達武士豈其然?噫,如是我聞,而王遂語,且熟視其乳毛未褪之顏。
王“卿等知將死乎?”少年甲“然,陛下。”王“何
以死?”甲“不待言:戰(zhàn)死!戰(zhàn)死!”王“然則與卿等以最佳之戰(zhàn)地,何如?”甲乙“臣等固所愿。”王“然則卿等持此書返國以報戰(zhàn)狀?!?/p>
異哉!王何心乎?青年愕然疑,肅肅全軍,諦聽諦聽。而青年恍然悟,厲聲答王曰,“王欲生我乎?臣以執(zhí)盾至,不作寄書郵?!敝緵Q矣,示必死矣,不可奪矣。而王猶欲遣甲,而甲不奉詔;欲遣乙,而乙不奉詔。曰,“今日之戰(zhàn),即所以報國人也。”噫,不可奪矣。而王乃曰,“偉哉,斯巴達之武士!
予復(fù)何言?!币磺嗄辍玻保薄惩硕x王命之辱。飄飄大旗,榮光閃灼,於鑠〔12〕豪杰,鼓鑄〔13〕全軍,諸君諸君,男兒死耳!
初日上,征塵起。睜目四顧,惟見如火如荼之?dāng)耻娤蠕h隊,挾三倍之勢,潮鳴電掣以陣于斯巴達軍后。然未挑戰(zhàn),未進擊,蓋將待第二第三隊至也。斯巴達王以斯巴達軍為第一隊,剎司駭軍次之,西蒲斯軍殿;策馬露刃,以速制敵。壯哉勁氣亙天,圳烏退舍〔14〕。未幾惟聞“進擊”一聲,而金鼓忽大振于血碧沙晶之大戰(zhàn)斗場里;此大無畏,大無敵之勁軍,于左海右山,危不容足之峽間,與波斯軍遇。吶喊格擊,鮮血倒流,如鳴潮飛沫,奔騰噴薄于荒磯。不剎那頃,而敵軍無數(shù)死于刃,無數(shù)落于海,無數(shù)蹂躪于后援。大將號令,指揮官叱咤,隊長鞭遁者,鼓聲盈耳哉。然敵軍不敢迎此朱血涂附,日光斜射,愈增諣燦,而霍如旋風(fēng)之白刃,大軍一萬,蜂涌至矣。然敵軍不能撼此擁盾屹立,士氣如山,若不動明王〔15〕之大磐石。
然未與此戰(zhàn)者,猶有斯巴達武士二人存也;以罹目疾故,遠(yuǎn)送之愛爾俾尼〔16〕之邑。于郁郁閑居中,忽得戰(zhàn)報。其一欲止,其一遂行。偕一仆以赴戰(zhàn)場,登高遠(yuǎn)矚,吶喊盈耳,踴躍三百〔17〕,勇魂早浮動盤旋于戰(zhàn)云黯淡處。然日光益烈,目不得瞬,徒促仆而問戰(zhàn)狀。
刃碎矣!鏃盡矣!壯士殲矣!王戰(zhàn)死矣!敵軍猬集,欲劫王尸,而我軍殊死戰(zhàn),咄咄……然危哉,危哉!其仆之言蓋如是。嗟此壯士,熱血滴瀝于將盲之目,攘臂大躍,直趨戰(zhàn)壘;其仆欲勸止,欲代死,而不可,而終不可。今也主仆連袂,大呼“我亦斯巴達武士”一聲,以闖入層層亂軍里。左顧王尸,右拂敵刃,而再而三;終以疲憊故,引入熱血朱殷之壘后,而此最后決戰(zhàn)之英雄隊,遂向敵列戰(zhàn)死之枕。噫,死者長已矣,而我聞其言:
汝旅人兮,我從國法而戰(zhàn)死,其告我斯巴達之同胞?!玻保浮?/p>
巍巍乎溫泉門之峽,地球不滅,則終存此斯巴達武士之魂;而七百剎司駭人,亦擲頭顱,灑熱血,以分其無量名譽。
此榮光糾紛之旁,猶記通敵賣國之奢剎利人愛飛得,降敵乞命之四百西蒲斯軍。雖然,此溫泉門一戰(zhàn)而得無量光榮無量名譽之斯巴達武士間,乃亦有由愛爾俾尼目病院而生還者。
夏夜半闌,屋陰覆路,惟柝聲斷續(xù),犬吠如豹而已。斯巴達府之山下,猶有未寢之家。燈光黯然,微透窗際。未幾有一少婦,送老嫗出,切切作離別語;旋鏗然闔門,慘淡入閨里。孤燈如豆,照影成三〔19〕;首若飛蓬,非無膏沐〔20〕,蓋將臨蓐,默祝愿生剛勇強毅之丈夫子,為國民有所盡耳。時適萬籟寥寂,酸風(fēng)戛窗,脈脈無言,似聞嘆息,憶征戍歟?夢沙場歟?噫此美少婦而女丈夫也,寧有嘆息事?嘆息豈斯巴達女子事?惟斯巴達女子能支配男兒,惟斯巴達女子能生男兒。此非黎河尼佗王后格爾歌與夷國女王應(yīng)答之言〔21〕,而添斯巴達女子以萬丈榮光者乎。噫斯巴達女子寧知嘆息事。
長夜未央,萬籟悉死。噫,觸耳膜而益明者何聲歟?則有剝啄叩關(guān)者。少婦出問曰:“其克力泰士君乎?請以明日至?!?/p>
應(yīng)曰,“否否,予生還矣!”咄咄,此何人?此何人?時斜月殘燈,交映其面,則溫泉門戰(zhàn)士其夫也。
少婦驚且疑。久之久之乃言曰:“何則……生還……污妾耳矣!我夫既戰(zhàn)死,生還者非我夫,意其鬼雄歟。告母國以吉占兮,歸者其鬼雄,愿歸者其鬼雄?!?/p>
讀者得勿疑非人情乎?然斯巴達固爾爾也。激戰(zhàn)告終,例行國葬,烈士之毅魄,化無量微塵分子,隨軍歌激越間,而磅礴戟刺于國民腦筋里。而國民乃大呼曰,“為國民死!為國民死!”且指送葬者一人曰,“若夫為國民死,名譽何若!榮光何若!”而不然者,則將何以當(dāng)斯巴達女子之嘉名?諸君不見下第者乎?泥金〔22〕不來,婦泣于室,異感而同情耳。今夫也不良,二三其死〔23〕,奚能勿悲,能勿怒?而戶外男子曰,“隋烈娜乎?卿勿疑。予之生還也,故有理在?!彼焱茟裘撿?,潛入室內(nèi),少婦如怨如怒,疾詰其故。彼具告之。且曰,“前以目疾未愈,不甘徒死。設(shè)今夜而有戰(zhàn)地也,即灑吾血耳?!?/p>
少婦曰,“君非斯巴達之武士乎?何故其然,不甘徒死,而遽生還。則彼三百人者,奚為而死?噫嘻君乎!不勝則死,忘斯巴達之國法耶?以目疾而遂忘斯巴達之國法耶?‘愿汝持盾而歸來,不然則乘盾而歸來?!玻玻础尘?xí)聞之……而目疾乃更重于斯巴達武士之榮光乎?來日之行葬式也,妾為君妻,得參其列。國民思君,友朋思君,父母妻子,無不思君。嗚呼,而君乃生還矣!”
侃侃哉其言。如風(fēng)霜疾來,襲擊耳膜;懦夫懦夫,其勿言矣。而彼猶囁嚅曰,“以愛卿故。”少婦怫然怒曰,“其誠言耶!夫夫婦之契,孰則不相愛者。然國以外不言愛之斯巴達武士,其愛其妻為何若?而三百人中,無一生還者何……君誠愛妾,曷不譽妾以戰(zhàn)死者之妻。妾將娩矣,設(shè)為男子,弱也則棄之泰噶托士之谷〔25〕;強也則憶溫泉門之陳跡,將何以廁身于為國民死之同胞間乎?……君誠愛妾,愿君速亡,否則殺妾。嗚呼,君猶佩劍,劍猶佩于君,使劍而有靈,奚不離其人?奚不為其人折?奚不斷其人首?設(shè)其人知恥,奚不解劍?奚不以其劍戰(zhàn)?奚不以其劍斷敵人頭?噫,斯巴達之武德其式微〔26〕哉!妾辱夫矣,請伏劍于君側(cè)?!?/p>
丈夫生矣,女子死耳。頸血上薄,其氣魂魂〔27〕,人或疑長夜之曙光云。惜也一應(yīng)一答,一死一生,暮夜無知,偉影將滅。不知有慕隋烈娜之克力泰士者,雖遭投梭之拒〔28〕,而未能忘情者也。是時也,彼乃潛行墻角以去。
初日瞳瞳,照斯巴達之郊外。旅人寒起,胥駐足于大逵〔29〕。中有老人,說溫泉門地形,雜以往事;昔也石壘,今也戰(zhàn)場,絮絮不休止。噫,何為者?——則其間有立木存,上書曰:
“有捕溫泉門墮落武士亞里士多德〔30〕至者膺上賞。”
蓋政府之令,而克力泰士所訴也。亞里士多德者,昔身受迅雷,以霽神怒之賢王,而其余烈,乃不能致一士之戰(zhàn)死,咄咄不可解。
觀者益眾,聚訟囂囂。遙望斯巴達府,有一隊少年軍,鍪甲映旭日,閃閃若金蛇狀。及大逵,析為二隊,相背馳去,且抗聲而歌曰:
“戰(zhàn)哉!此戰(zhàn)場偉大而莊嚴(yán)兮,爾何為遺爾友而生還兮?爾生還兮蒙大恥,爾母答爾兮死則止!”
老人曰,“彼等其覓亞里士多德者歟……不聞抗聲之高歌乎?此二百年前之軍歌也,迄今猶歌之?!?/p>
而亞里士多德則何如?史不曰:浦累皆之戰(zhàn)乎,世界大決戰(zhàn)之一也,波斯軍三十萬,擁大將漠多尼之尸,如秋風(fēng)吹落葉,縱橫零亂于大漠。斯巴達鬼雄三百,則憑將軍柏撒紐,以敵人頸血,一洗積年之殊怨。酸風(fēng)夜鳴,薤露競落,其竊告人生之脆者歟。初月相照,皎皎殘尸,馬跡之間,血痕猶濕,其悲蝶爾飛神〔31〕之不靈者歟。斯巴達軍人,各覓其同胞至高至貴之遺骸,運于高原,將行葬式。不圖累累敵尸間,有凜然僵臥者,月影朦朧,似曾相識。其一人大呼曰,“何戰(zhàn)之烈也!噫,何不死于溫泉門而死于此?!弊R者誰:克力泰士也。
彼已為戍兵矣,遂奔告將軍柏撒紐。將軍欲葬之,以詢?nèi)?;而全軍嘩然,甚咎亞里士多德。將軍乃演說于軍中曰:
“然則從斯巴達軍人之公言,令彼無墓。然吾見無
墓者之戰(zhàn)死,益令我感,令我喜,吾益見斯巴達武德之卓絕。夫子勖哉,不見夫殺國人媚異族之奴隸國乎,為諜為倀又奚論?而我國則寧棄不義之余生,以償既破之國法。嗟爾諸士,彼雖無墓,彼終有斯巴達武士之魂!”
克力泰士不覺卒然呼曰,“是因其妻隋烈娜以死諫!”陣云寂寂,響渡寥天;萬目如炬,齊注其面。將軍柏撒紐返問曰,“其妻以死諫?”
全軍咽唾,聳聽其說。克力泰士欲言不言,愧恧無地;然以不忍沒女丈夫之軼事也,乃述顛末。將軍推案起曰,“猗歟女丈夫……為此無墓者之妻立紀(jì)念碑則何如?”
軍容益莊,惟呼歡殷殷若春雷起。
斯巴達府之北,侑洛佗士之谷,行人指一翼然倚天者走相告曰,“此隋烈娜之碑也,亦即斯巴達之國!”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年六月十五日、十一月八日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五期、第九期,署名自樹。
按《浙江潮》第四期《留學(xué)界紀(jì)事·拒俄事件》載:“陰歷四月初二日東京《時事新報》發(fā)刊號外……內(nèi)載俄國代理公使與時事新報特派員之談話有‘俄國現(xiàn)在政策斷然取東三省歸入俄國版圖云云’……
次晨,留學(xué)生會館干事及各評議員立即開會……提議留學(xué)生自行組織義勇隊以抗俄”。初四日義勇隊函電各方,在致北洋大臣函中有這樣的話:“昔波斯王擇耳士以十萬之眾,圖吞希臘,而留尼達十親率丁壯數(shù)百扼險拒守,突陣死戰(zhàn),全軍殲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榮名震于列國,泰西三尺之童無不知之。夫以區(qū)區(qū)半島之希臘,猶有義不辱國之士,可以吾數(shù)百萬萬里之帝國而無之乎!”本篇即在此時發(fā)表。
〔2〕 波斯(Persia) 古代中亞的強大帝國,公元前四八○年,波斯國王澤耳士(Xerxes,約前519—前465)率海陸軍渡海進攻希臘,占領(lǐng)雅典。后在薩拉米(Salamis)海峽被地米托克利(Themistocles)擊敗,澤耳士帶著一部分軍隊,退回小亞細(xì)亞。
〔3〕 斯巴達(Sparta) 古希臘城邦之一。斯巴達王黎河尼佗(Leonidas)應(yīng)希臘同盟軍的請求,率軍趕赴希臘北部的德爾摩比勒(Thermopylas)山隘,阻擋波斯軍隊的進攻,在眾寡懸殊下激戰(zhàn)兩天,第三天因叛徒愛飛得(Ephialtes)引波斯軍由山間小道偷襲后路,斯巴達軍受到兩面夾攻,全體陣亡。
〔4〕 浦累皆(Plataea)之役 澤耳士退軍時,留下他的大將漠多尼(Mardonius)繼續(xù)與希臘人作戰(zhàn)。公元前四七九年,希臘人與漠多尼決戰(zhàn)于浦累皆,大勝。
〔5〕 依格那海(Egean Sea) 通譯愛琴海,位于希臘和小亞細(xì)亞半島之間。
〔6〕 奢剎利(Thessaly)以及下文的胚羅蓬(Peloponnesus)、訪嘻斯(Phocis)、螺克烈(Locris)、殺司駭(Thespia)、西蒲斯(Thebes),都是古希臘的地區(qū)名稱。
〔7〕 關(guān)于西蒲斯人被扣一事,據(jù)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He-rodotos,約前484—約前425)《歷史》第七卷一三二和二二二節(jié)記載,西蒲斯人參戰(zhàn)并非自愿,當(dāng)波斯軍入侵時,他們獻出土和水,被斯巴達王黎河尼佗扣留,作為人質(zhì)。希臘軍失敗后,他們?nèi)客稊场?/p>
〔8〕 結(jié)怒欲沖冠之長發(fā) 據(jù)希羅多德《歷史》第七卷二○九節(jié),臨陣結(jié)發(fā)是斯巴達人的風(fēng)俗。
〔9〕 “王不死則國亡”之神誡 據(jù)希羅多德《歷史》第七卷二二○節(jié),神誡內(nèi)容為:“哦,土地遼闊的斯巴達的居民啊,對你們來說,或者是你們那光榮、強大的城市毀在波斯人的手里,或者是拉凱戴孟的土地為出自海拉克列斯家的國王的死亡而哀悼?!?/p>
〔10〕 亞波羅(Apollo) 通譯阿波羅,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
〔11〕 據(jù)上文,應(yīng)作“二青年”。
〔12〕 於鑠 表示贊美的嘆詞?!对娊?jīng)·周頌·酌》:“於鑠王師。”
〔13〕 鼓鑄 這里是鼓舞、激勵的意思?!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p>
“鐵山鼓鑄”,原意為熔化金屬鑄造錢幣。
〔14〕 圳烏退舍 日光暗淡的意思。圳烏,指太陽?!痘茨献印ぞ裼?xùn)》:“日中有圳烏?!薄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魯陽公與韓構(gòu)難,戰(zhàn)酣日暮,援戈而譅之,日為之反三舍。”反三舍,即退了三座星宿的距離。
〔15〕 不動明王 即不動金剛明王,佛教密宗中的菩薩,梵名摩訶毗盧遮那(Mahavairocana)。佛經(jīng)中說他心性堅定,有降服惡魔的法力。
〔16〕 愛爾俾尼(Alpeni) 古希臘的城市。
〔17〕 踴躍三百 形容勇猛的氣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距躍三百,曲踴三百”。
〔18〕 “汝旅人兮”等語,據(jù)希羅多德《歷史》第七卷二二八節(jié),是戰(zhàn)后所立的紀(jì)念碑上為斯巴達戰(zhàn)死者刻的一段銘文。
〔19〕 照影成三 孤獨的意思。唐代李白《月下獨酌四首》之三: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p>
〔20〕 首若飛蓬,非無膏沐 語出《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21〕 格爾歌王后與夷國女王應(yīng)答之言,原見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普魯塔克(Plutarch,約46—約120)的《列傳·來庫古傳》第十四節(jié)。
〔22〕 泥金 用金粉和膠水制成的顏料,這里指泥金帖子。后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泥金帖子》:“新進士才及第,以泥金書帖子,附家書中,用報登科之喜?!?/p>
〔23〕 二三其死 三心二意,沒有為國捐軀的決心。從《詩·衛(wèi)風(fēng)·氓》“士也罔極,二三其德”變化而來。
〔24〕 “愿汝持盾而歸來”二句,是斯巴達婦女在兒子出征時說的話。見普魯塔克《道德學(xué)三四一,F》。
〔25〕 弱也則棄之泰噶托士之谷 據(jù)普魯塔克《列傳·來庫古傳》第十六節(jié),古代斯巴達的新生嬰兒,必須經(jīng)過國家長老的檢查,認(rèn)為健壯合格的,才準(zhǔn)許父母養(yǎng)育,否則就命令拋到泰噶托士(Taygetus)山谷的棄嬰場。
〔26〕 式微 衰落的意思。《詩·邶風(fēng)·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p>
〔27〕 魂魂 很盛的意思。《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
〔28〕 投梭之拒 指女子拒絕男子的引誘?!稌x書·謝鯤傳》:“鄰家高氏女有美色,鯤嘗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p>
〔29〕 大逵 通往四方的大路?!稜栄拧め寣m》:“九達謂之逵。”
〔30〕 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通譯亞里斯多德摩,斯巴達的開國國王,黎河尼佗的祖先。古希臘歷史著作《阿波羅多魯斯》第二卷第八節(jié)說他為迅雷擊斃。按逃歸的武士與開國的國王同名。
〔31〕 蝶爾飛神 即阿波羅神。蝶爾飛(Delphi),古希臘祭祀阿波羅的神殿,在帕爾那索斯山的南麓。
3、說隋
昔之學(xué)者曰:“太陽而外,宇宙間殆無所有。”歷紀(jì)以來,翕然從之;懷疑之徒,竟不可得。乃不謂忽有一不可思議之原質(zhì)〔2〕,自發(fā)光熱,煌煌焉出現(xiàn)于世界,輝新世紀(jì)之曙光,破舊學(xué)者之迷夢。若能力保存說〔3〕,若原子說,若物質(zhì)不滅說,皆蒙極酷之襲擊,蹌踉傾欹,不可終日。由是而思想界大革命之風(fēng)潮,得日益磅薄,未可知也!此新原質(zhì)以何因緣,乃得發(fā)見?則不能不曰:“X線(舊譯透物電光)之賜。”
?。鼐€者,一八九五年頃,德人林達根〔4〕所發(fā)明者也。其性質(zhì)之奇異:若(一)貫通不透明體,(二)感寫真干板〔5〕,(三)與氣體以導(dǎo)電性等。大惹學(xué)者之注意,謂X線外,當(dāng)更有Y線,若Z線等者。相率覃思,冀獲新質(zhì)。乃果也馳運涅伏,必獲報酬。翌年而法人勃克雷〔6〕復(fù)有一大發(fā)見。
或曰,勃氏以厚黑紙二重,包寫真干板,暴之日光,越一二日,略無感應(yīng),乃上置磷光體鈾鹽〔7〕,欲再行實驗,而天適晦,不得已姑納機兜〔8〕中,數(shù)日后檢之,則不待日光,已感干板。勃氏大駭異,細(xì)測其理,知其力非借磷光,而鈾之鹽類,實自具一種類似X線之輻射線,爰名之曰鈾線,生此種線之體曰剌伽刻耙夫體〔9〕。此種物體所放射之線,則例以發(fā)見者之名名之曰勃克雷線。猶X線之亦名林達根線也。然鈾線則無待器械電氣之助,而自能放射,故較X線已大進步。
爾后研究益盛,學(xué)者涅伏中,均結(jié)種種Y線Z線之影。至一八九八年,休密德〔10〕氏于釷之化合物中,亦發(fā)見林達根線。
同時,法國巴黎工藝化學(xué)學(xué)校教授古籬夫人〔11〕,于授業(yè)時,為空氣傳導(dǎo)之裝置,偶于別及不蘭〔12〕(奧大利產(chǎn)之復(fù)雜礦物)中,見有類似X線之放射線,閃閃然光甚烈。亟告其夫古籬,研究之末,知含有鉍化合物,其放射性凡四千倍于鈾鹽。以夫人生于坡蘭德〔13〕故,即以坡羅尼恩〔14〕名之。既發(fā)表于世,學(xué)者大感謝,法國學(xué)士會院復(fù)酬以四千法郎,古籬夫婦益奮勵,日事研究,遂于別及不蘭中,又得一新原質(zhì)曰耙〔15〕(Ra-dium),符號為Ra。(按舊譯Germanium〔16〕曰耙。
然其音義于Radium尤愜,故篡取之,而Germanium則別立新名可耳。)
一八九九年,獨比倫〔17〕氏亦于別及不蘭中得他種剌伽刻耙夫體,名曰愛客地恩〔18〕。然其輻射性不及恂。
坡羅尼恩與鉍,愛客地恩與釷,恂與鋇,均有相似之性質(zhì)。而其純質(zhì),皆不可得。惟恂則經(jīng)古籬夫人辛苦經(jīng)營,始得略純粹者少許,測定分劑及光圖〔19〕,已確認(rèn)為一新原質(zhì),其他則尚在疑似之間,或謂僅得保存其能力而已。
恂鹽類之水溶液,加以铔,或輕二硫,或铔二硫〔20〕,不生沉淀。恂硫養(yǎng)四或恂炭養(yǎng)三〔21〕,不溶解于水,其恂綠二〔22〕,則易溶于水,而不溶解于強鹽酸及酒精中。利用此性,可于制鈾之別及不蘭殘滓中,分析恂質(zhì)。然因性殊類鋇,故鋇恒羼雜其間,去鋇之法,須先令成鹽化物,溶于水中,再注酒精,即生沉淀,然終不免有鋇少許,存留溶液內(nèi),反復(fù)至再,始得略純之恂鹽。至于純質(zhì),則迄今未能得也。且其量極稀,制鈾殘滓五千噸,所得恂鹽不及一啟羅格蘭〔23〕,此三年間所取純與不純者合計僅五百格蘭〔24〕耳。而有謂世界中全量恐已盡是者,其珍貴如此。故值亦綦昂,雖含鋇甚多者,每一格蘭,非三十五弗〔25〕不能得。至古籬氏之最純品,以世界惟一稱者,亦僅如微塵大,積二萬購之,猶不可得,其放射力則強于鈾鹽百萬倍云。
此最純品,即恂綠二也。昨年古籬夫人化分其綠,令成銀綠二〔26〕,計其量,然后算得恂之分劑為二百二十五。
多漠爾班〔27〕氏曾照以分光器,恂之特有光圖外,不復(fù)有他光圖,亦為新原質(zhì)之一證。恂線雖多與X線同,而此外復(fù)有與玻璃陶器以褐色或革色,令銀綠二復(fù)原,巖鹽帶色,染白紙,一晝夜間變黃磷為赤磷,及滅亡種子發(fā)芽力之種種性。
又以色兒路多〔28〕皿貯恂鹽(放射性強于鈾線五千倍者),握掌中二時間,則皮膚被灼,今古籬氏傷痕歷歷猶未滅也。古籬氏曰:“若有人入置純恂一密里格蘭〔29〕之室中,則當(dāng)喪明焚身,甚或致死?!倍幽未笾R索夫〔30〕氏,則謂純恂一格蘭,足起一磅之重高及一嫡。甚或有謂足擊英國所有軍艦,飛上英國第一高山辯那維〔31〕之巔者,則維廉可洛克〔32〕之言也。綜觀諸說,雖覺近夸,而放射力之強,亦可想見矣。尤奇者,其放射力,毫不假于外物,而自發(fā)于微小之本體中,與太陽無異。
恂線亦若X線然,有貫通金屬力,此外若紙木皮肉等,俱無所沮。然放射后,每為被貫通之物質(zhì)所吸收,而力變?nèi)?,設(shè)以恂線通過○○○二五密里〔33〕之鉑箔,則強率變?yōu)槠涑踔氖牛ィ僖淮蝿t又減為三十六%,二次以后,減率乃不如初之著矣。由是知恂線決非單純,有易被他物所吸收者,有強于貫通力者,其貫物而過也若濾分然。各放射線,析為數(shù)種,感寫真干板之力強者,即貫通線也,其中復(fù)有善感眼之組織者,故雖瞑目不視,而仍見其所在。
恂之奇性,猶不止是。有拔爾敦者,曾于暗室中,解包出恂,忽閃閃然發(fā)青白色光,室中驟明,其紙裹亦受微光,良久不滅。是即副放射線〔34〕,感寫真干板之作用,亦與主放射同。蓋恂能本體發(fā)光,及與光于接近物體之二性質(zhì),宛如太陽與光于周圍游星然。其能力之根源,竟不可測。
或曰勃克雷氏貯比較的純恂于管中,藏之衣底,六小時后,體上忽現(xiàn)焦灼痕,未幾忽隱現(xiàn)于頭腕間,不能指其定處。
后古籬氏乃設(shè)法測其熱度,法用熱電柱〔35〕,其一方接合點,置純銅鹽,他方接合點,置含銅鹽六分一之錫鹽。計算所生電流之強率,知置銅鹽處之溫度,高一度半。又以篷然測熱器〔36〕,測定○·○八格蘭之純恂鹽所生溫度,一小時凡十四加羅厘〔37〕;即一格蘭所放射之熱,每一小時凡百加羅厘以上也。其光與熱,既非出于燃燒,亦無化學(xué)的變化,不知此多量能力,以何為根?如曰本體所自發(fā)歟,則昔所謂能力之原則者,不得不破。如曰由外圍能力而發(fā)軟,則恂必當(dāng)有利用外圍能力之性,而此能力之本性,又為吾人所未及知者也。
恂線亦有與空氣以導(dǎo)電性之性質(zhì),設(shè)有鋼板及鋅板各一,聯(lián)以銅絲,兩板間之空氣,令恂線通過之,則銅絲即生電流,與兩板各浸于稀硫酸液中無稍異。蓋恂線能令氣體為衣盎(集于兩極間之電解質(zhì)之總名),分出荷陰陽電氣之部分,故氣體之作用,遂與液體電解質(zhì)同。恂線中之易被他物吸收者,此性尤著。
從克爾格司管陰極發(fā)生之愷多圖線〔38〕,及林達根線,及恂線,若受強磁力之作用,則進行必偏,設(shè)與恂線成直角之方向,有磁力作用,則恂線即越與磁力相對之左而行;然因恂線非單純者,故析出屈于磁力及不屈于磁力之種種線,進路各不相同,與日光過三棱玻璃而成七色無異。恂線中之強于貫通力者,此性尤著,且因?qū)τ诖帕χ饔?,故恂線之大部分,遂含有荷陰電氣而飛運極迅之微粒云。
被磁力而偏之恂線中,既含有荷陰電之微粒,則以之投射于或物體,亦當(dāng)?shù)藐庪姟9呕h夫婦曾用封蠟絕緣之導(dǎo)電體,投以恂線,而確得陰電;又以同法絕緣之銅鹽,因帶陰電之微粒飛去,而荷陽電。此電氣之集積量,每一平方密厘每一秒時凡得4×1910安培云。恂線中帶陰電之微粒,在強電場時,必偏其進行方向,即在一密厘有一萬波的〔39〕之強電場,則偏四生的〔40〕許,此勃克雷氏所實證者也。
自恂所發(fā)射微粒之速度,每秒凡1.6×1010密厘,約當(dāng)光速度之半,因此微粒之飛散,故恂于一小時所失之能力額凡4.4×10-6加羅厘,與前記之放出熱量較,則覺甚微。又從恂之表面一平方密厘所放射之微粒,其質(zhì)量亦綦少,計每一格蘭之飛散,約需十億萬年。準(zhǔn)此,則其微粒之大,應(yīng)為輕氣原子三千分之一,是名電子。
電子說曰,“凡物質(zhì)中,皆含原子,而原子中,復(fù)含電子,電子之于原子,猶原子之于物質(zhì)也。此電子受四圍之電氣與磁氣之感化,循環(huán)飛運,無有已時,凡諸物體,罔不如是,雖吾人類,亦由是成。然飛運遲速,則因物而異,恂之電子,乃極速者,以過速故,有一部分,飛出體外,而光與熱,自然發(fā)生,為輻射線。”然是說也,必電子自具物質(zhì)構(gòu)成之能,乃得秩然成理。不然,則縱調(diào)和之曰飛散極微,悠久之曰須無量載,而于物質(zhì)不滅之說,則仍無救也。且創(chuàng)原子說者,非以是為至微極小,分割物質(zhì)之達于究極者乎。電子說興,知飛動之微點,實小于原子千分之一,乃不得不褫原子宇宙間小達極點之嘉名,以歸電子,而原子說亡。
自X線之研究,而得恂線;由恂線之研究,而生電子說。
由是而關(guān)于物質(zhì)之觀念,倏一震動,生大變象。最人涅伏〔41〕,吐故納新,敗果既落,新葩欲吐,雖曰古籬夫人之偉功,而終當(dāng)脫冠以謝十九世末之X線發(fā)見者林達根氏。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年十月十日《浙江潮》月刊第八期,署名自樹。恂,現(xiàn)定名鐳。
〔2〕 原質(zhì) 即元素。
〔3〕 能力保存說 即能量守恒原理。
〔4〕 林達根(W.K.RoCntgen,1845—1923) 通譯倫琴,德國物理學(xué)家。一八九五年,他在研究真空放電管時發(fā)現(xiàn)X射線
〔5〕 寫真干板 用玻璃板制作的照相底片。
〔6〕 勃克雷(A.H.Becquerel,1852—1908)通譯柏克勒爾,法國物理學(xué)家。一八九五年起研究磷光現(xiàn)象,次年發(fā)現(xiàn)鈾射線,是科學(xué)實驗中認(rèn)識放射性的開端。
〔7〕 磷光體鈾鹽 即放射Y麪光的鈾鹽。磷同Y麪。磷光體,放射麪光的物質(zhì)。
〔8〕機兜抽OE稀
〔9〕 剌伽刻耙夫體(Radioactive Substance) 即放射性物質(zhì)。
〔10〕 休密德(E.Schmidt,1845—1921) 通譯施米特,德國物理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放射性元素釷。
〔11〕 古籬夫人(Mme?。茫酰颍椋澹保福叮贰保梗常矗⊥ㄗg居里夫人,物理學(xué)家、化學(xué)家。原名Marie?。樱耄簦铮洌铮鳎螅耄?,波蘭華沙人,一八九五年與法國物理學(xué)家居里(P.Curie,1859—1906)結(jié)婚,共同研究放射性物質(zhì),先后發(fā)現(xiàn)新元素釙和鐳。
〔12〕 別及不蘭 Pitchblende的音譯,即瀝青鈾礦。居里夫婦曾從中提煉出微量的放射性元素釙和鐳。
〔13〕 坡蘭德(Poland) 通譯波蘭。
〔14〕 坡羅尼恩?。校铮欤铮睿椋酰淼囊糇g,即釙,它的放射性較鈾強四百倍。居里夫人將它命名為坡羅尼恩,是為紀(jì)念她的祖國波蘭;居里于一八九八年七月十八日在法國科學(xué)院理科博士學(xué)院報告新元素的發(fā)現(xiàn)時曾說:“假使這新元素的存在將來能夠證實的話,我們想叫它釙,來紀(jì)念我倆中一人的祖國波蘭。”
〔15〕 按居里夫人于一九○七年始從幾十噸的瀝青鈾礦中提得半克左右的純粹氯化鐳,測定鐳的原子量為226。到一九一○年獲得純鐳。
〔16〕?。牵澹颍恚幔睿椋酰怼‖F(xiàn)在譯為鍺。
〔17〕 獨比倫(A.L.Debierne,1874—1949) 通譯德比爾納,法國化學(xué)家。一八九九年他在瀝青鈾礦中發(fā)現(xiàn)放射性元素錒,次年參加居里夫婦提煉純鐳的工作。
〔18〕 愛客地恩?。粒悖簦椋睿椋酰淼囊糇g,即錒。
〔19〕 分劑及光圖 原子量和原子發(fā)射光譜線圖。
〔20〕 輕二硫 即硫化氫(H2S)。铔二硫,即硫化銨(〔NH4〕2S)。
〔21〕 鈤硫養(yǎng)四即硫酸鐳(RaSO4)。鈤炭養(yǎng)三,即碳酸鐳(RaCO3)。
〔22〕 鈤綠二即氯化鐳(RaCl2)。
〔23〕 啟羅格蘭 Kilogram的音譯,即公斤。
〔24〕 格蘭?。牵颍幔淼囊糇g,即克。
〔25〕 弗?。疲颍幔睿阋糇g的簡稱,即法郎,法國貨幣單位。
〔26〕 銀綠二 即二氯化銀(AgCl2)。
〔27〕 多漠爾班(E.A.Demarcay,1852—1904) 法國化學(xué)家。他于一九○一年發(fā)現(xiàn)化學(xué)元素銪,曾為居里夫婦發(fā)現(xiàn)的元素鐳提出光譜學(xué)的證明。
〔28〕 色兒路多(Celluloid) 即賽璐珞,由硝酸纖維素和樟腦制成的一種易燃性塑料。
〔29〕 密里格蘭 Milligram的音譯,即毫克。
〔30〕 盧索夫(S.E.Rutherford,1871—1937) 通譯盧瑟福,英國物理學(xué)家、化學(xué)家。原籍新西蘭。他在研究原子結(jié)構(gòu)和放射性現(xiàn)象方面有重要成就。
〔31〕 辯那維(Pennires) 通譯奔寧山脈,在英國北部。
〔32〕 維廉可洛克(W.Crookes,1832—1919) 通譯威廉·克魯克斯。英國物理學(xué)家、化學(xué)家。他在研究真空管內(nèi)放電現(xiàn)象方面有重要成就。
〔33〕 密里 Millimeter的音譯,即毫米。
〔34〕 副放射線 即次級射線。
〔35〕 熱電柱 即溫差電偶,一種探測和度量溫度的器件。
〔36〕 篷然測熱器 即爆炸量熱器,一種測量物體所釋放或吸收熱量的儀器,用以測定燃料的熱值。
〔37〕 加羅厘(Calorie) 通譯卡路里,簡稱卡,熱量單位。
〔38〕克爾格司管(Crookestube)通譯克魯克斯管,即陰極射線管。愷多圖線(Cathoderay),即陰極射線。
〔39〕 波的 Volt的音譯,即伏特,電壓單位。
〔40〕 生的 Centi的音譯,百分之一的意思。
〔41〕 最人涅伏 集中眾人的智慧。
4、夢
很多的夢,趁黃昏起哄。
前夢才擠卻大前夢時,后夢又趕走了前夢。
去的前夢黑如墨,在的后夢墨一般黑;
去的在的仿佛都說,“看我真好顏色。”
顏色許好,暗里不知;
而且不知道,說話的是誰?
暗里不知,身熱頭痛。
你來你來!明白的夢。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月刊第四卷第五號,署名唐俟。
5、愛之神
一個小娃子,展開翅子在空中,
一手搭箭,一手張弓,
不知怎么一下,一箭射著前胸。
“小娃子先生,謝你胡亂栽培!
但得告訴我:我應(yīng)該愛誰?”
娃子著慌,搖頭說,“唉!
你是還有心胸的人,竟也說這宗話。
你應(yīng)該愛誰,我怎么知道。
總之我的箭是放過了!
你要是愛誰,便沒命的去愛他;
你要是誰也不愛,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署名唐俟。
愛之神,古羅馬神話中有愛神丘比特(Cupid),傳說是一個身生雙翅手持弓箭的美少年,他的金箭射到青年男女的心上,就會產(chǎn)生愛情。
6、桃花
春雨過了,太陽又很好,隨便走到園中。
桃花開在園西,李花開在園東。
我說,“好極了!桃花紅,李花白?!?/p>
?。]說,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了氣,滿面漲作“楊妃紅”〔2〕。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氣紅了面孔。
我的話可并沒得罪你,你怎的便漲紅了面孔!
唉!花有花道理,我不懂。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署名唐俟。
〔2〕 “楊妃紅” 《開元天寶遺事·紅汗》:“貴妃……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
7、他們的花園
小娃子,卷螺發(fā),
銀黃面龐上還有微紅,——看他意思是正要活。
走出破大門,望見鄰家:
他們大花園里,有許多好花。
用盡小心機,得了一朵百合;又白又光明,像才下的雪。
好生拿了回家,映著面龐,分外添出血色。
蒼蠅繞花飛鳴,亂在一屋子里——
“偏愛這不干凈花,是胡涂孩子!”
忙看百合花,卻已有幾點蠅矢。
看不得;舍不得。
瞪眼望天空,他更無話可說。
說不出話,想起鄰家:
他們大花園里,有許多好花。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一號,署名唐俟。
8、人與時
一人說,將來勝過現(xiàn)在。
一人說,現(xiàn)在遠(yuǎn)不及從前。
一人說,什么?
時道,你們都侮辱我的現(xiàn)在。
從前好的,自己回去。
將來好的,跟我前去。
這說什么的,
我不和你說什么。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一號,署名唐俟。
9、渡河與引路
玄同〔2〕兄:
兩日前看見《新青年》〔3〕五卷二號通信里面,兄有唐俟也不反對Esperanto〔4〕,以及可以一齊討論的話;我于Esperan-to固不反對,但也不愿討論:因為我的贊成Esperanto的理由,十分簡單,還不能開口討論。
要問贊成的理由,便只是依我看來,人類將來總當(dāng)有一種共同的言語;所以贊成五Esperanto。至于將來通用的是否Esperanto,卻無從斷定。大約或者便從Esperanto改良,更加圓滿;或者別有一種更好的出現(xiàn);都未可知。但現(xiàn)在既是只有這Esperanto,便只能先學(xué)這Esperanto?,F(xiàn)在不過草創(chuàng)時代,正如未有汽船,便只好先坐獨木小舟;倘使因為豫料將來當(dāng)有汽船,便不造獨木小舟,或不坐獨木小舟,那便連汽船也不會發(fā)明,人類也不能渡水了。
然問將來何以必有一種人類共通的言語,卻不能拿出確鑿證據(jù)。說將來必不能有的,也是如此。所以全無討論的必要;只能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就是了。
但我還有一個意見,以為學(xué)Esperanto是一件事,學(xué)Es-peranto的精神,又是一件事?!自捨膶W(xué)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舊,便仍然換牌不換貨:才從“四目倉圣”〔5〕面前爬起,又向“柴明華先師”〔6〕腳下跪倒;無非反對人類進步的時候,從前是說no,現(xiàn)在是說ne〔7〕;從前寫作“咈哉”〔8〕,現(xiàn)在寫作“不行”罷了。所以我的意見,以為灌輸正當(dāng)?shù)膶W(xué)術(shù)文藝,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討論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辨難駁詰,更可一筆勾消。
《新青年》里的通信,現(xiàn)在頗覺發(fā)達。讀者也都喜看。但據(jù)我個人意見,以為還可酌減:只須將誠懇切實的討論,按期登載;其他不負(fù)責(zé)任的隨口批評,沒有常識的問難,至多只要答他一回,此后便不必多說,省出紙墨,移作別用。例如見鬼,求仙,打臉之類〔9〕,明明白白全是毫無常識的事情,《新青年》卻還和他們反復(fù)辯論,對他們說“二五得一十”的道理,這功夫豈不可惜,這事業(yè)豈不可憐。
我看《新青年》的內(nèi)容,大略不外兩類:一是覺得空氣閉塞污濁,吸這空氣的人,將要完結(jié)了;便不免皺一皺眉,說一聲“唉”。希望同感的人,因此也都注意,開辟一條活路。假如有人說這臉色聲音,沒有妓女的眉眼一般好看,唱小調(diào)一般好聽,那是極確的真話;我們不必和他分辯,說是皺眉嘆氣,更為好看。和他分辯,我們就錯了。一是覺得歷來所走的路,萬分危險,而且將到盡頭;于是憑著良心,切實尋覓,看見別一條平坦有希望的路,便大叫一聲說,“這邊走好?!毕M械娜?,因此轉(zhuǎn)身,脫了危險,容易進步。假如有人偏向別處走,再勸一番,固無不可;但若仍舊不信,便不必拚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因為拉得打架,不獨于他無益,連自己和同感的人,也都耽擱了工夫。
耶穌〔10〕說,見車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11〕說,見車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贊成耶穌的話;但以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聽他罷了。此后能夠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終于翻倒,然后再來切切實實的幫他抬。
老兄,硬扶比抬更為費力,更難見效。翻后再抬,比將翻便扶,于他們更為有益。
唐俟。十一月四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通信”欄,署名唐俟?!抖珊优c引路》是《新青年》發(fā)表本篇和錢玄同的復(fù)信時編者所加的標(biāo)題。
〔2〕玄同錢玄同(1887—1939),名夏,后改名玄同,浙江吳興人,文字學(xué)家。早年留學(xué)日本,歷任北京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五四”時期積極參加新文化運動,是《新青年》編者之一。著有《文字學(xué)音篇》、《古韻二十八音讀之假定》等。
〔3〕《新青年》綜合性月刊,“五四”時期倡導(dǎo)新文化運動、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由陳獨秀主編。第一卷名《青年雜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六年底編輯部遷至北京,從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釗等參加編輯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共出九卷,每卷六期。
〔4〕Esperanto世界語,一八八七年波蘭柴門霍甫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國際輔助語?!缎虑嗄辍纷缘诙淼谌枺ㄒ痪乓涣晔辉乱蝗眨┢?,曾陸續(xù)發(fā)表討論世界語的通信,當(dāng)時孫國璋、區(qū)聲白、錢玄同等主張全力提倡,陶孟和等堅決反對,胡適主張停止討論。因此,錢玄同在第五卷第二號(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通信”欄里說:“劉半農(nóng)、唐俟、周啟明、沈尹默諸先生,我平日聽他們的言論,對于Esperanto,都不反對,吾亦愿其騰出工夫來討論Esperanto究竟是否可行”。
〔5〕“四目倉圣”指倉頡。相傳為黃帝的史官,漢字的創(chuàng)造者?!短接[》卷三六六引《春秋孔演圖》:“蒼頡四目,是謂并明?!?/p>
〔6〕“柴明華先師”指柴門霍甫(L.Zamanhof,1859—1917),波蘭人,一八八七年創(chuàng)造世界語,著有《第一讀本》、《世界語初基》等。
〔7〕no英語;ne,世界語。都是“不”的意思。
〔8〕“咈哉”意思是“不”。《尚書·堯典》:“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p>
〔9〕見鬼,求仙指上海《靈學(xué)叢志》宣揚的“鬼亦有形可象,有影可照”等謬論和提倡扶乩求神等迷信活動?!缎虑嗄辍返谒木淼谖逄枺ㄒ痪乓话四晡逶拢┰d陳大齊、陳獨秀等的文章,予以駁斥。打臉,指傳統(tǒng)戲曲演員勾畫臉譜?!缎虑嗄辍窂牡谒木淼诹冢ㄒ痪乓话四炅拢┢?,連續(xù)刊載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與張厚載討論舊戲臉譜等問題的通訊。
〔10〕耶穌(JesusChrist,約前4—30)基督教的創(chuàng)始者,猶太族人。
〔11〕Nietzsche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xué)家,唯意志論和超人哲學(xué)的鼓吹者。著有《札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善惡的彼岸》等。
10、“說不出”
看客在戲臺下喝倒采,食客在膳堂里發(fā)標(biāo)〔2〕,伶人廚子,無嘴可開,只能怪自己沒本領(lǐng)。但若看客開口一唱戲,食客動手一做菜,可就難說了。
所以,我以為批評家最平穩(wěn)的是不要兼做創(chuàng)作。假如提起一支屠城的筆,掃蕩了文壇上一切野草,那自然是快意的。
但掃蕩之后,倘以為天下已沒有詩,就動手來創(chuàng)作,便每不免做出這樣的東西來:
宇宙之廣大呀,我說不出;
父母之恩呀,我說不出;
愛人的愛呀,我說不出。
阿呀阿呀,我說不出!
這樣的詩,當(dāng)然是好的,——倘就批評家的創(chuàng)作而言。太上老君的《道德》五千言,開頭就說“道可道非常道”〔3〕,其實也就是一個“說不出”,所以這三個字,也就替得五千言。
嗚呼,“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薄玻础场坝柝M好辯哉?予不得已也!”〔5〕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八日北京星星文學(xué)社《文學(xué)周刊》第十七號發(fā)表周靈均《刪詩》一文,把胡適《嘗試集》、郭沫若《女神》、康白情《草兒》、俞平伯《冬夜》、徐玉諾《將來的花園》、朱自清、葉紹鈞《雪朝》、汪靜之《蕙的風(fēng)》、陸志韋《渡河》八部新詩,都用“不佳”、“不是詩”、“未成熟的作品”等語加以否定。后來他在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晨報副刊》發(fā)表《寄語母親》一詩,其中多是“寫不出”一類語句:“我想寫幾句話,寄給我的母親,剛拿起筆兒卻又放下了,寫不出愛,寫不出母親的愛呵?!薄澳赣H呵,母親的愛的心呵,我拿起筆兒卻又寫不出了?!北酒褪侵S刺這種傾向的。
〔2〕 發(fā)標(biāo) 江浙一些地方的方言,耍威風(fēng)的意思。
〔3〕 太上老君 即老聃,姓李名耳,春秋末期楚國人。道家學(xué)派創(chuàng)始者。東漢以來道教奉他為祖師,尊稱太上老君?!兜赖隆罚础兜赖陆?jīng)》,又稱《老子》,相傳為老聃所著。“道可道非常道”,見該書第一章。
〔4〕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等語,見《孟子·離婁下》。
〔5〕 “子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語見《孟子·滕文公下》。
11、記“楊樹達”君的襲來
今天早晨,其實時候是大約已經(jīng)不早了。我還睡著,女工將我叫了醒來,說,“有一個師范大學(xué)的楊先生,楊樹達,要來見你?!蔽译m然還不大清醒,但立刻知道是楊遇夫君〔2〕,他名樹達,曾經(jīng)因為邀我講書的事,訪過我一次的。我一面起來,一面對女工說:“略等一等,就請罷?!?/p>
我起來看鐘,是九點二十分。女工也就請客去了。不久,他就進來,但我一看很愕然,因為他并非我所熟識的楊樹達君,他是一個方臉,淡赭色臉皮,大眼睛長眼梢,中等身材的二十多歲的學(xué)生風(fēng)的青年。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愛國布(?)
長衫,時式的大袖子。手上拿一頂很新的淡灰色中折帽,白的圍帶;還有一個采色鉛筆的扁匣,但聽那搖動的聲音,里面最多不過是兩三支很短的鉛筆。
“你是誰?”我詫異的問,疑心先前聽錯了。
“我就是楊樹達?!?/p>
我想:原來是一個和教員的姓名完全相同的學(xué)生,但也許寫法并不一樣。
“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你怎么出來的?”
“我不樂意上課!”
我想:原來是一個孤行己意,隨隨便便的青年,怪不得他模樣如此傲慢。
“你們明天放假罷……”
“沒有,為什么?”
“我這里可是有通知的,……”我一面說,一面想,他連自己學(xué)校里的紀(jì)念日都不知道了,可見是已經(jīng)多天沒有上課,或者也許不過是一個假借自由的美名的游蕩者罷。
“拿通知給我看。”
“我團掉了?!蔽艺f。
“拿團掉的我看。”
“拿出去了?!?/p>
“誰拿出去的?”
我想:這奇怪,怎么態(tài)度如此無禮?然而他似乎是山東口音,那邊的人多是率直的,況且年青的人思想簡單……或者他知道我不拘這些禮節(jié):這不足為奇。
“你是我的學(xué)生么?”但我終于疑惑了。
“哈哈哈,怎么不是?!?/p>
“那么,你今天來找我干什么?”
“要錢呀,要錢!”
我想:那么,他簡直是游蕩者,蕩窘了,各處亂鉆。
“你要錢什么用?”我問。
“窮呀。要吃飯不是總要錢嗎?我沒有飯吃了!”他手舞足蹈起來。
“你怎么問我來要錢呢?”
“因為你有錢呀。你教書,做文章,送來的錢多得很?!彼f著,臉上做出兇相,手在身上亂摸。
我想:這少年大約在報章上看了些什么上海的恐嚇團的記事,竟模仿起來了,還是防著點罷。我就將我的坐位略略移動,豫備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
“錢是沒有?!蔽覜Q定的說。
“說謊!哈哈哈,你錢多得很?!?/p>
女工端進一杯茶來。
“他不是很有錢么?”這少年便問他,指著我。
女工很惶窘了,但終于很怕的回答:“沒有。”
“哈哈哈,你也說謊!”
女工逃出去了。他換了一個坐位,指著茶的熱氣,說:
“多么涼。”
我想:這意思大概算是譏刺我,猶言不肯將錢助人,是涼血動物。
“拿錢來!”他忽而發(fā)出大聲,手腳也愈加舞蹈起來,“不給錢是不走的!”
“沒有錢?!蔽胰匀徽障鹊恼f。
“沒有錢?你怎么吃飯?我也要吃飯。哈哈哈哈?!?/p>
“我有我吃飯的錢,沒有給你的錢。你自己掙去。”
“我的小說賣不出去。哈哈哈!”
我想:他或者投了幾回稿,沒有登出,氣昏了。然而為什么向我為難呢?大概是反對我的作風(fēng)的?;蛘呤怯行┥窠?jīng)病的罷。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一做就登出,送許多錢,還說沒有,哈哈哈哈。晨報〔3〕館的錢已經(jīng)送來了罷,哈哈哈。
什么東西!周作人〔4〕,錢玄同;周樹人就是魯迅,做小說的,對不對?孫伏園〔5〕;馬裕藻就是馬幼漁〔6〕,對不對?陳通伯〔7〕,郁達夫〔8〕。什么東西?。裕铮欤螅簦铮?,Andreev〔9〕,張三,什么東西!
哈哈哈,馮玉祥,吳佩孚〔10〕,哈哈哈。”
“你是為了我不再向晨報館投稿的事而來的么?”但我又即刻覺到我的推測有些不確了,因為我沒有見過楊遇夫馬幼漁在《晨報副鐫》上做過文章,不至于拉在一起;況且我的譯稿的稿費至今還沒有著落,他該不至于來說反話的。
“不給錢是不走的。什么東西,還要找!還要找陳通伯去。
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p>
我想:他連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復(fù)滅族法之意了,的確古人的兇心都遺傳在現(xiàn)在的青年中。我同時又覺得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來。
“你不舒服罷?”他忽然問。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為你罵得不中肯?!?/p>
“我朝南?!彼趾龆酒饋?,向后窗立著說。
我想: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忽而在我的床上躺下了。我拉開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臉顯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見他的笑貌。他果然有所動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顫抖起來,以顯示兇相和瘋相,但每一抖都很費力,所以不到十抖,臉上也就平靜了。
我想:這近于瘋?cè)说纳窠?jīng)性痙攣,然而顫動何以如此不調(diào)勻,牽連的范圍又何以如此之大,并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裝出來的。
我對于這楊樹達君的納罕和相當(dāng)?shù)淖鹬兀鋈欢枷Я?,接著就涌起要嘔吐和沾了齷齪東西似的感情來。原來我先前的推測,都太近于理想的了。初見時我以為簡率的口調(diào),他的意思不過是裝瘋,以熱茶為冷,以北為南的話,也不過是裝瘋。從他的言語舉動綜合起來,其本意無非是用了無賴和狂人的混合狀態(tài),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嚇,希圖由此傳到別個,使我和他所提出的人們都不敢再做辯論或別樣的文章。而萬一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則就用“神經(jīng)病”這一個盾牌來減輕自己的責(zé)任。但當(dāng)時不知怎樣,我對于他裝瘋技術(shù)的拙劣,就是其拙至于使我在先覺不出他是瘋?cè)?,后來漸漸覺到有些瘋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綻的事,尤其抱著特別的反感了。
他躺著唱起歌來。但我于他已經(jīng)毫不感到興味,一面想,自己竟受了這樣淺薄卑劣的欺騙了,一面卻照了他的歌調(diào)吹著口笛,借此噓出我心中的厭惡來。
“哈哈哈!”他翹起一足,指著自己鞋尖大笑。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褲是西式的,全體是一個時髦的學(xué)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經(jīng)毫不感到什么興味了。
他忽而起來,走出房外去,兩面一看,極靈敏地找著了廁所,小解了。我跟在他后面,也陪著他小解了。
我們?nèi)匀换氐椒坷铩?/p>
“嚇!什么東西!……”他又要開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煩了,但仍然懇切地對他說:
“你可以停止了。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瘋是裝出來的。你此來也另外還藏著別的意思。如果是人,見人就可以明白的說,無須裝怪相。還是說真話罷,否則,白費許多工夫,毫無用處的。”
他貌如不聽見,兩手摟著褲襠,大約是扣扣子,眼睛卻注視著壁上的一張水彩畫。過了一會,就用第二個指頭指著那畫大笑:
“哈哈哈!”
這些單調(diào)的動作和照例的笑聲,我本已早經(jīng)覺得枯燥的了,而況是假裝的,又如此拙劣,便愈加看得煩厭。他側(cè)立在我的前面,我坐著,便用了曾被譏笑的破的鞋尖一觸他的脛骨,說:
“已經(jīng)知道是假的了,還裝甚么呢?還不如直說出你的本意來?!?/p>
但他貌如不聽見,徘徊之間,突然取了帽和鉛筆匣,向外走去了。
這一著棋是又出于我的意外的,因為我還希望他是一個可以理喻,能知慚愧的青年。他身體很強壯,相貌很端正。TolFstoi和Andreev的發(fā)音也還正。
我追到風(fēng)門前,拉住他的手,說道,“何必就走,還是自己說出本意來罷,我可以更明白些……”他卻一手亂搖,終于閉了眼睛,拼兩手向我一擋,手掌很平的正對著我:他大概是懂得一點國粹的拳術(shù)的。
他又往外走。我一直送到大門口,仍然用前說去固留,而他推而且掙,終于掙出大門了。他在街上走得很傲然,而且從容地。
這樣子,楊樹達君就遠(yuǎn)了。
我回進來,才向女工問他進來時候的情形。
“他說了名字之后,我問他要名片,他在衣袋里掏了一會,說道,‘阿,名片忘了,還是你去說一聲罷?!ξ?,一點不像瘋的?!迸ふf。
我愈覺得要嘔吐了。
然而這手段卻確乎使我受損了,——除了先前的侮辱和恫嚇之外。我的女工從此就將門關(guān)起來,到晚上聽得打門聲,只大叫是誰,卻不出去,總須我自己去開門。我寫完這篇文字之間,就放下了四回筆。
“你不舒服罷?”楊樹達君曾經(jīng)這樣問過我。
是的,我的確不舒服。我歷來對于中國的情形,本來多已不舒服的了,但我還沒有豫料到學(xué)界或文界對于他的敵手竟至于用了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這假瘋子的又是青年的學(xué)生。
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語絲》周刊第二期。
〔2〕 楊遇夫(1885—1956) 名樹達,湖南長沙人,語言文字學(xué)家。曾留學(xué)日本,歷任北京師范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湖南大學(xué)教授。著有《高等國文法》、《詞詮》等。按文中所說自稱“楊樹達”者本名楊鄂生。
〔3〕 晨報 梁啟超、湯化龍等組織的政治團體研究系的機關(guān)報。
一九一六年八月創(chuàng)刊于北京,原名《晨鐘報》,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報》,一九二八年六月???。它的副刊《晨報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創(chuàng)刊,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晨報》在政治上擁護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進步力量推動下,一個時期內(nèi)曾是贊助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刊物之一。魯迅在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孫伏園任編輯時經(jīng)常為它撰稿,孫伏園去職后即不再投稿。
〔4〕 周作人(1885—1967) 字啟明,浙江紹興人,魯迅的二弟。曾留學(xué)日本,當(dāng)時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谷諔?zhàn)爭期間墮落為漢奸。
〔5〕 孫伏園(1894—1966) 原名福源,浙江紹興人。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新潮社和語絲社成員。先后任《晨報副刊》、《京報副刊》編輯。著有《伏園游記》、《魯迅先生二三事》等。
〔6〕 馬裕藻(1878—1945) 字幼漁,浙江鄞縣人。曾留學(xué)日本,當(dāng)時任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教授。
〔7〕 陳通伯(1896—1970) 名源,字通伯,筆名西瀅,江蘇無錫人。當(dāng)時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現(xiàn)代評論派的主要成員。
〔8〕 郁達夫 參看本卷第155頁注〔1〕。
〔9〕?。裕铮欤螅簦铮椤⊥袪査固?。Andreev,安德烈夫。
〔10〕 馮玉祥(1882—1948) 字煥章,安徽巢縣人,北洋直系將領(lǐng),當(dāng)時任國民軍總司令。后來逐漸傾向進步。吳佩孚(1873—1939) 字子玉,山東蓬萊人,北洋直系軍閥。
12、關(guān)于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
一
今天有幾位同學(xué)極誠實地告訴我,說十三日訪我的那一位學(xué)生確是神經(jīng)錯亂的,十三日是發(fā)病的一天,此后就加重起來了。我相信這是真實情形,因為我對于神經(jīng)患者的初發(fā)狀態(tài)沒有實見和注意研究過,所以很容易有看錯的時候。
現(xiàn)在我對于我那記事后半篇中神經(jīng)過敏的推斷這幾段,應(yīng)該注銷。但以為那記事卻還可以存在:這是意外地發(fā)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當(dāng)初,我確是不舒服,自己想,倘使他并非假裝,我即不至于如此惡心?,F(xiàn)在知道是真的了,卻又覺得這犧牲實在太大,還不如假裝的好。然而事實是事實,還有什么法子呢?
我只能希望他從速回復(fù)健康。
十一月二十一日。
二
伏園兄: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楊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學(xué)生〔2〕做的,真摯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覺得慘然,自己感到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憤怒。他已經(jīng)陷入這樣的境地了,我還可以不趕緊來消除我那對于他的誤解么?
所以我想,我前天交出的那一點辯正,似乎不夠了,很想就將這一篇在《語絲》第三期上給他發(fā)表。但紙面有限,如果排工有工夫,我極希望增刊兩板(大約此文兩板還未必容得下),也不必增價,其責(zé)任即由我負(fù)擔(dān)。
由我造出來的酸酒,當(dāng)然應(yīng)該由我自己來喝干。
魯迅。十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語絲》周刊第三期。第一節(jié)排在李遇安《讀了〈記“楊樹達”君的襲來〉》之前,第二節(jié)排在李文之后。
〔2〕 指李遇安,河北人,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間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
13、烽話五則
父子們沖突著。但倘用神通將他們的年紀(jì)變成約略相同,便立刻可以像一對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伶俐人嘆“人心不古”時,大抵是他的巧計失敗了;但老太爺嘆“人心不古”時,則無非因為受了兒子或姨太太的氣。
電報曰:天禍中國〔2〕。天曰:委實冤枉!
精神文明人作飛機論曰:較之靈魂之自在游行,一錢不值矣。寫完,遂率家眷移入東交民巷使館界〔3〕。
倘詩人睡在烽火旁邊,聽得烘烘地響時,則烽火就是聽覺。但此說近于味覺,因為太無味。然而無為即無不為〔4〕,則無味自然就是至味了。對不對?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語絲》周刊第二期。烽即烽火。本文寫于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的時候,所以題為“烽話”。
〔2〕 天禍中國 北洋軍閥時期,軍閥官僚在通電中常用的辭句。
如一九一七年七月五日段祺瑞電文:“天禍中國,變亂相尋”。又十六日馮國璋電文:“天禍中國,變起京師”。
〔3〕 東交民巷使館界 一九○○年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后,次年強迫清政府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其中規(guī)定,將北京東交民巷東起崇文門、西至棋盤街一帶劃為使館界,界內(nèi)由各國駐兵管理。這里往往也是官僚政客“避難”的地方。
〔4〕 無為即無不為 語出《老子》第三十七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p>
14、“音樂”?
夜里睡不著,又計畫著明天吃辣子雞,又怕和前回吃過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樣,愈加睡不著了。坐起來點燈看《語絲》,不幸就看見了徐志摩先生的神秘談〔2〕,——不,“都是音樂”,是聽到了音樂先生的音樂:“……我不僅會聽有音的樂,我也會聽無音的樂(其實也有音就是你聽不見),我直認(rèn)我是一個甘脆的Mys-tic〔3〕。我深信……”
此后還有什么什么“都是音樂”云云,云云云云〔4〕。總之:“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
我這時立即疑心自己皮粗,用左手一摸右胳膊,的確并不滑;再一摸耳輪,卻摸不出笨也與否。然而皮是粗定了:不幸而“拊不留手”的竟不是我的皮,還能聽到什么莊周先生所指教的天籟地籟和人籟〔5〕。但是,我的心還不死,再聽罷,仍然沒有,——阿,仿佛有了,像是電影廣告的軍樂。呸!錯了。這是“絕妙的音樂”么?再聽罷,沒……唔,音樂,似乎有了:
“……慈悲而殘忍的金蒼蠅,展開馥郁的安琪兒的黃翅,,頡利,彌縛諦彌諦,從荊芥蘿卜玎琤oe洋的彤海里起來。Br-rrrtatatatahital無終始的金剛石天堂的嬌裊鬼茱萸,蘸著半分之一的北斗的藍(lán)血,將翠綠的懺悔寫在腐爛的鸚哥伯伯的狗肺上!你不懂么?
咄!吁,我將死矣!婀娜漣漪的天狼的香而穢惡的光明的利鏃,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艷光滑蓬松而冰冷的禿頭,一匹黯黮歡愉的瘦螳螂飛去了。哈,我不死矣!無終……”〔6〕
危險,我又疑心我發(fā)熱了,發(fā)昏了,立刻自省,即知道又不然。這不過是一面想吃辣子雞,一面自己胡說八道;如果是發(fā)熱發(fā)昏而聽到的音樂,一定還要神妙些。并且其實連電影廣告的軍樂也沒有聽到,倘說是幻覺,大概也不過自欺之談,還要給粗皮來粉飾的妄想。我不幸終于難免成為一個苦韌的非Mystic了,怨誰呢。只能恭頌志摩先生的福氣大,能聽到這許多“絕妙的音樂”而已。但倘有不知道自怨自艾的人,想將這位先生“送進瘋?cè)嗽骸比?,我可要拚命反對,盡力呼冤的,——雖然將音樂送進音樂里去,從甘脆的Mystic看來,并不算什么一回事。
然而音樂又何等好聽呵,音樂呀!再來聽一聽罷,可惜而且可恨,在檐下已有麻雀兒叫起來了。
咦,玲瓏零星邦滂砰珉的小雀兒呵,你總依然是不管甚么地方都飛到,而且照例來唧唧啾啾地叫,輕飄飄地跳么?然而這也是音樂呀,只能怨自己的皮粗。
只要一叫而人們大抵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在那里???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語絲》周刊第五期。
〔2〕徐志摩的神秘談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語絲》周刊第三期刊登了徐志摩譯的法國波德萊爾《惡之華》詩集中《死尸》一詩,詩前有徐志摩的長篇議論,宣揚“詩的真妙處不在他的字義里,卻在他的不可捉摸的音節(jié)里;他刺戟著也不是你的皮膚(那本來就太粗太厚?。﹨s是你自己一樣不可捉摸的魂靈”等神秘主義的文藝論。
〔3〕Mystic英語:神秘主義者。
〔4〕“都是音樂”徐志摩在譯詩前的議論中說:“我深信宇宙的底質(zhì),人生的底質(zhì),一切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思想的底質(zhì)——只是音樂,絕妙的音樂。天上的星,水里泅的乳白鴨,樹林里冒的煙,朋友的信,戰(zhàn)場上的炮,墳堆里的鬼,巷口那只石子,我昨夜的夢,……無一不是音樂。你就把我送進瘋?cè)嗽喝ィ疫€是咬定牙齦認(rèn)賬的。是的,都是音樂——莊周說的天籟地籟人籟;全是的。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別怨我?!?/p>
〔5〕莊周(約前369—286)戰(zhàn)國宋國人,道家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天籟地籟和人籟,見《莊子·齊物論》:“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6〕“慈悲而殘忍的金蒼蠅”一段話,是魯迅為諷刺徐志摩的神秘主義論調(diào)和譯詩而編造的。
15、我來說“持中”的真相
風(fēng)聞有我的老同學(xué)玄同〔2〕其人者,往往背地里褒貶我,褒固無妨,而又有貶,則豈不可氣呢?今天尋出漏洞,雖然與我無干,但也就來回敬一箭罷:報仇雪恨,《春秋》之義〔3〕也。
他在《語絲》第二期上說,有某人挖苦葉名琛的對聯(lián)“不戰(zhàn),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大概可以作為中國人“持中”的真相之說明?!玻础澄乙詾檫@是不對的。
夫近乎“持中”的態(tài)度大概有二:一者“非彼即此”,二者“可彼可此”也。前者是無主意,不盲從,不附勢,或者別有獨特的見解;但境遇是很危險的,所以葉名琛終至于敗亡,雖然他不過是無主意。后者則是“騎墻”,或是極巧妙的“隨風(fēng)倒”了,然而在中國最得法,所以中國人的“持中”大概是這個。倘改篡了舊對聯(lián)來說明,就該是:
“似戰(zhàn),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p>
于是玄同即應(yīng)據(jù)精神文明法律第九萬三千八百九十四條,治以“誤解真相,惑世誣民”之罪了。但因為文中用有“大概”二字,可以酌給末減〔5〕:這兩個字是我也很喜歡用的。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語絲》周刊第五期。
〔2〕 玄同 錢玄同。一九○八年,他在日本東京和魯迅一同聽過章太炎講授《說文解字》。
〔3〕 《春秋》之義 《春秋》中有不少地方贊美報仇雪恨,如《春秋·公羊傳》莊公四年稱:“九世猶可以復(fù)仇乎?雖百世可也?!庇侄ü哪辏骸案覆皇苷D,子復(fù)仇可也。”
〔4〕 葉名?。ǎ保福埃贰保福担梗∽掷コ?,湖北漢陽人,清朝大臣。
一八五二年(咸豐二年)任兩廣總督。一八五七年英法聯(lián)軍侵略廣州時,他不作戰(zhàn)爭準(zhǔn)備,在家設(shè)長春仙館,供奉所謂呂洞賓和李太白二仙的牌位,扶乩以占吉兇。廣州失陷后被俘,送往香港,后又轉(zhuǎn)囚印度加爾各答鎮(zhèn)海樓,一八五九年病死。當(dāng)時人們諷刺他的對聯(lián)全文是:
“不戰(zhàn)不和不守,相臣度量,疆臣抱負(fù);不死不降不走,古之所無,今之罕有?!卞X玄同在《語絲》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發(fā)表的《隨感錄·“持中”底真相之說明》中,引用了這副對聯(lián),說:“我覺得這大概可以作為‘持中’底真相之說明了。”
〔5〕 末減 減輕罪罰的意思?!蹲髠鳌氛压哪辏骸叭龜?shù)叔魚之惡,不為末減。”晉代杜預(yù)注:“末,薄也;減;輕也。”
16、咬嚼之余
我的一篇《咬文嚼字》的“濫調(diào)”,又引起小麻煩來了,再說幾句罷。
我那篇的開首說:“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
第一回通信的某先生〔2〕似乎沒有看見這一句,所以多是枝葉之談,況且他大罵一通之后,即已聲明不管,所以現(xiàn)在也不在話下。
第二回的潛源先生的通信是看見那一句的了,但意見和我不同,以為都非不能“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各人的意見,當(dāng)然會各式各樣的。
他說女名之所以要用“輕靚艷麗”字眼者,(一)因為“總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但我卻以為這“常想”就是束縛。小說看下去就知道,戲曲是開首有說明的。(二)因為便當(dāng),譬如托爾斯泰有一個女兒叫作ElizabethTolstoi〔3〕,全譯出來太麻煩,用“妥S禒絲苔”就明白簡單得多。但假如托爾斯泰還有兩個女兒,叫做?。停幔颍裕铮欤螅簦铮椋澹簦龋椋欤洌幔裕铮欤螅簦铮椤玻础?,即又須別想八個“輕靚艷麗”字樣,反而麻煩得多了。
他說Go可譯郭,Wi可譯王,Ho可譯何,何必故意譯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5〕為什么不能有偉力?但我卻以為譯“郭”“王”“何”才是“故意”,其游魂是《百家姓》;我之所以詫異《百家姓》的偉力者,意思即見前文的第一句中。但來信又反問了,則又答之曰:意思即見前文第一句中。
再說一遍罷,我那篇的開首說:“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所以將翻譯當(dāng)作一種工具,或者圖便利,愛折中的先生們是本來不在所諷的范圍之內(nèi)的。兩位的通信似乎于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
末了,我對于潛源先生的“末了”的話,還得辯正幾句。
?。ㄒ唬┪易约河X得我和三蘇〔6〕中之任何一蘇,都絕不相類,也不愿意比附任何古人,或者“故意”凌駕他們。倘以某古人相擬,我也明知是好意,但總是滿身不舒服,和見人使?。牵铮颍耄崭呦嗤?。(二)其實《吶喊》并不風(fēng)行,其所以略略流行于新人物間者,因為其中的諷刺在表面上似乎大抵針對舊社會的緣故,但使老先生們一看,恐怕他們也要以為“吹敲”“苛責(zé)”,深惡而痛絕之的。(三)我并不覺得我有“名”,即使有之,也毫不想因此而作文更加鄭重,來維持已有的名,以及別人的信仰??v使別人以為無聊的東西,只要自己以為有聊,且不被暗中禁止阻礙,便總要發(fā)表曝露出來,使厭惡濫調(diào)的讀者看看,可以從速改正誤解,不相信我。因為我覺得我若專講宇宙人生的大話,專刺舊社會給新青年看,希圖在若干人們中保存那由誤解而來的“信仰”,倒是“欺讀者”,而于我是苦痛的。
一位先生當(dāng)面,一位通信,問我《現(xiàn)代評論》〔7〕里面的一篇《魯迅先生》〔8〕,為什么沒有了。我一查,果然,只剩了前面的《苦惱》和后面的《破落戶》,而本在其間的《魯迅先生》確乎沒有了。怕還有同樣的誤解者,我在此順便聲明一句:我一點不知道為什么。
假如我說要做一本《妥S禒絲苔傳》,而暫不出版,人便去質(zhì)問托爾斯泰的太太或女兒?我以為這辦法實在不很對,因為她們是不會知道我所玩的是什么把戲的。
一月二十日。
備考:“無聊的通信”
伏園先生:
自從先生出了征求“青年愛讀書十部”的廣告之后,《京報副刊》上就登了關(guān)于這類的許多無聊的通信;如“年青婦女是否可算‘青年’”之類。這樣無聊的文字,這樣簡單的腦筋,有登載的價值么?除此,還有前天的副刊上載有魯迅先生的《咬文嚼字》一文,亦是最無聊的一種,亦無登載的必要!《京報副刊》的篇幅是有限的,請先生寶貴它吧,多登些有價值的文字吧!茲寄上一張征求的表請收下。
十三,仲潛。
凡記者收到外間的來信,看完以后認(rèn)為還有再給別人看看的必要,于是在本刊上發(fā)表了。例如廖仲潛先生這封信,我也認(rèn)為有公開的價值,雖然或者有人(也許連廖先生自己)要把它認(rèn)為“無聊的通信”。我發(fā)表“青年二字是否連婦女也包括在內(nèi)?”的李君通信,是恐怕讀者當(dāng)中還有像李君一般懷疑的,看了我的答案可以連帶的明白了。關(guān)于這層我沒有什么其他的答辯。至于魯迅先生的《咬文嚼字》,在記者個人的意見,是認(rèn)為極重要極有意義的文字的,所以特用了二號字的標(biāo)題,四號字的署名,希望讀者特別注意。因為魯迅先生所攻擊的兩點,在記者也以為是晚近翻譯界墮落的征兆,不可不力求改革的。中國從翻譯印度文字以來,似乎數(shù)千年中還沒有人想過這樣的怪思想,以為女人的名字應(yīng)該用美麗的字眼,男人的名字的第一者應(yīng)該用《百家姓》中的字,的確是近十年來的人發(fā)明的(這種辦法在嚴(yán)幾道時代還未通行),而近十年來的翻譯文字的錯誤百出也可以算得震鑠前古的了。至于這兩點為什么要攻擊,只要一看魯迅先生的諷刺文字就會明白。他以中國“周家的小姐不另姓綢”去映襯有許多人用“瑪麗亞”,“婀娜”,“娜拉”這些美麗字眼譯外國女人名字之不當(dāng),以“吾家rky”一語去譏諷有許多人將無論那一國的人名硬用《百家姓》中的字作第一音之可笑,只這兩句話給我們的趣味已經(jīng)夠深長夠濃厚了,而廖先生還說它是“最無聊”的文字么?最后我很感謝廖先生熱心的給我指導(dǎo),還很希望其他讀者如對于副刊有什么意見時不吝賜教。
伏園敬復(fù)。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五日《京報副刊》。
關(guān)于《咬文嚼字》
伏園先生:
我那封短信,原系私人的通信,應(yīng)無發(fā)表的必要;不過先生認(rèn)為有公開的價值,就把它發(fā)表了。但因此那封信又變?yōu)闊o聊的通信了,豈但無聊而已哉,且恐要惹起許多無聊的是非來,這個挑撥是非之責(zé),應(yīng)該歸記者去擔(dān)負(fù)吧!所以如果沒有彼方的答辯則已;如有,我可不理了。至于《咬文嚼字》一文,先生認(rèn)為原意中攻擊的兩點是極重要且極有意義的,我不無懷疑之點:A,先生照咬文嚼字的翻譯看起來,以為是晚近翻譯界墮落的征兆。為什么是墮落?我不明白。你以為女人的名字應(yīng)該用美麗的字眼,男人的名字的第一音應(yīng)該用《百家姓》中的字,是近來新發(fā)明的,因名之曰怪思想么?但我要問先生認(rèn)它為“墮落”的,究竟是不是“怪思想”?我以為用美麗的字眼翻譯女性的名字是翻譯者完全的自由與高興,·無·關(guān)·緊·要·的;雖是新發(fā)明,卻不是墮落的征兆,更不是怪思想!B,外國人的名是在前,姓是在后。“高爾基”三個音連成的字,是Gorky的姓,并不是他就是姓“高”;不過便于中國人的習(xí)慣及記憶起見,把第一音譯成一個相似的中國姓,或略稱某氏以免重復(fù)的累贅底困難。如果照中國人的姓名而認(rèn)他姓高,則爾基就變成他的名字了?豈不是笑話嗎!又如,Wilde可譯為王爾德,可譯魏爾德,又可譯為樊爾德,然則他一人姓了王又姓魏又姓樊,此理可說的通嗎?可見所謂“吾家rky”者,我想,是魯迅先生新發(fā)明的吧!不然,就是說“吾家rky”的人,根本不知“高爾基”三音連合的字是他原來的姓!因同了一個“高”字,就貿(mào)貿(mào)然稱起吾家還加上rky來,這的確是新杜撰的滑稽話!卻于事實上并無滑稽的毫末,只惹得人說他·無·意·思而已,說他是·門·外·漢而已,說他是·無·聊而已!先生所謂夠深長夠濃厚極重要極有意義的所在,究竟何所而在?雖然,記者有記者個人的意見,有記者要它發(fā)表不發(fā)表的權(quán)力,所以二號字的標(biāo)題與四號字的署名,就刊出來了。最后我很感謝先生上次的盛意并希望先生個人認(rèn)為很有意思的文字多登載幾篇。還有一句話:將來如有他方面的各種的筆墨官司打來,恕我不再來答辯了,不再來湊無聊的熱鬧了。
此頌
撰安!
十六,弟仲潛敬復(fù)。
“高爾基三個音連成的字,是Gorky的姓,并不是他就姓高,”廖先生這句話比魯迅先生的文字更有精采。
可惜這句話不能天天派一個人對讀者念著,也不能叫翻譯的人在篇篇文章的原著者下注著“高爾基不姓高,王爾德不姓王,白利歐不姓白……”廖先生這篇通信登過之后不幾天,廖先生這句名言必又被人忘諸腦后了。所以,魯迅先生的諷刺還是重要,如果翻譯界的人被魯迅先生的“吾家爾基”一語刺得難過起來,竟毅然避去《百家姓》中之字而以聲音較近之字代替了(如哥爾基,淮爾德,勃利歐……),那末閱者一望而知“三個音連成的字是姓,第一音不是他的姓,”不必有煩廖先生的耳提面命了。不過這樣改善以后,其實還是不妥當(dāng),所以用方塊兒字譯外國人名的辦法,其壽命恐怕至多也不過還有五年,進一步是以注音字母譯(錢玄同先生等已經(jīng)實行了,昨天記者遇見錢先生,他就說即使第一音為《百家姓》中的字之辦法改良以后,也還是不妥),再進一步是不譯,在歐美許多書籍的原名已經(jīng)不擇了,主張不譯人名即使在今日的中國恐怕也不算過激罷。
伏園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京報副刊》。
《咬文嚼字》是“濫調(diào)”
伏園先生:
魯迅先生《咬文嚼字》一篇,在我看來,實在毫無意義。仲潛先生稱它為“最無聊”之作,極為得體。不料先生在仲潛先生信后的附注,對于這“最無聊”三字大為駭異,并且說魯迅先生所舉的兩種,為翻譯界墮落的現(xiàn)象,這真使我大為駭異了。
我們對于一個作家或小說戲劇上的人名,總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想知道性別,并非主張男女不平等)。
在中國的文字上,我們在姓底下有“小姐”“太太”或“夫人”,若把姓名全寫出來,則中國女子的名字,大多有“芳”“蘭”“秀”等等“輕靚艷麗”的字眼。周家的姑娘可以稱之為周小姐,陳家的太太可以稱之為陳太太,或者稱為周菊芳陳蘭秀亦可。從這些字樣中,我們知道這個人物是女性。在外國文字中可就不同了。外國人的姓名有好些Syllables〔9〕是極多的,用中文把姓名全譯出來非十?dāng)?shù)字不可,這是何等惹人討厭的事。年來國內(nèi)人對于翻譯作品之所以比較創(chuàng)造作品冷淡,就是因為翻譯人名過長的緣故(翻譯作品之辭句不順口,自然亦是原因中之一)。假如托爾斯泰有一個女叫做Elizabeth?。裕铮欤螅簦铮?,我們?nèi)g出來,成為“托爾斯泰伊麗沙白”八字,何等麻煩。又如有一個女子叫做?。停幔颍。龋椋欤洌帷。樱簦酰鳎幔颍?,我們?nèi)g出來,便成為“瑪麗海爾黛司徒渥得”也很討厭。但是我們又不能把這些名字稱為托爾斯泰小姐或司徒渥得夫人,因為這種六個字的稱呼,比起我們看慣了周小姐陳太太三字的稱呼多了一半,也不方便。沒法,只得把名字刪去,“小姐”,“太太”也省略,而用“妥S禒絲苔”譯?。牛欤椋幔猓澹簟。裕铮欤螅簦铮椋谩敖z圖娃德”譯?。停幔颍。龋椋欤洌帷。樱簦酰鳎幔颍簦@誠是不得已之舉。
至于說為適合中國人的胃口,故意把原名刪去,有失原意的,那末,我看根本外國人的名字,便不必譯,直照原文寫出來好。因為中國人能看看不慣的譯文,多少總懂得點洋文的。魯迅先生此舉誠未免過于吹毛求疵?
至于用中國姓譯外國姓,我看也未嘗不可以。假如Gogol的Go可以譯做郭,Wilde的Wi可以譯做王,Holz的Ho可以譯做何,我們又何必把它們故意譯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為什么不能有偉力?
誠然,國內(nèi)的翻譯界太糟了,太不令人滿意了!翻譯界墮落的現(xiàn)象正多,卻不是這兩種。伏園先生把它用二號字標(biāo)題,四號字標(biāo)名,也算多事,氣力要賣到大地方去,卻不可做這種吹敲的勾當(dāng)。
末了,我還要說幾句:魯迅先生是我所佩服的。譏刺的言辭,尖銳的筆鋒,精細(xì)的觀察,誠可引人無限的仰慕?!秴群啊烦龊?,雖不曾名噪天下,也名噪國中了。
他的令弟啟明先生,亦為我崇拜之一人。讀書之多,令人驚嘆?!蹲约旱膱@地》為國內(nèi)文藝界一朵奇花。我嘗有現(xiàn)代三周(還有一個周建人先生),駕乎從前三蘇之慨。
不過名人名聲越高,作品也越要鄭重。若故意縱事吹敲或失之苛責(zé),不免帶有失卻人信仰的危險。而記者先生把名人的“濫調(diào)”來充篇幅,又不免帶有欺讀者之嫌。冒犯,恕罪!順祝健康。
潛·源。
一月十七日于唐山大學(xué)。
的先生看了不以為然,我猜想青年中這種意見或者還多,那么這篇文章不是“濫調(diào)”可知了,你也會說,我也會說,我說了你也同意,你說了他也說這不消說:那是濫調(diào)。魯迅先生那兩項主張,在簇新頭腦的青年界中尚且如此通不過去,名為濫調(diào),是冤枉了,名為最無聊,那更冤枉了。記者對于這項問題,是加入討論的一人,自知態(tài)度一定不能公平,所以對于“潛”字輩的先生們的主張,雖然萬分不以為然,也只得暫且從緩答辯。好在超于我們的爭論點以上,還有兩項更高一層的錢玄同先生的主張,站在他的地位看我們這種爭論也許是無謂已極,無論誰家勝了也只贏得“不妥”二字的考語罷了。
伏園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日《京報副刊》。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京報副刊》。
〔2〕 指廖仲潛。
〔3〕?。牛欤椋幔猓澹簦琛。裕铮欤螅簦铮椤∮⒄Z,可譯為伊麗莎白·托爾斯泰。
〔4〕?。停幔颍。裕铮欤螅簦铮椤。澹簟。龋椋欤洌帷。裕铮欤螅簦铮椤》ㄕZ,可譯為瑪麗·托爾斯泰和希爾達·托爾斯泰。
〔5〕 《百家姓》 舊時學(xué)塾所用的識字課本。宋初人編,系將姓氏連綴為四言韻語,以便誦讀。
〔6〕 三蘇 宋代文學(xué)家蘇洵及其子蘇軾、蘇轍的并稱。
〔7〕 《現(xiàn)代評論》 綜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創(chuàng)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八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適、王世杰、陳西瀅、徐志摩等。他們原依附北洋軍閥政府,后投靠國民黨政權(quán)。
〔8〕 《魯迅先生》 張定璜作。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六日《京報副刊》上刊登的《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六期的預(yù)告目錄中,該文排在《苦惱》和《破落戶》兩篇之間。但出版時并無此文。按此文后來發(fā)表于《現(xiàn)代評論》第七、八兩期?!犊鄲馈?,胡適所譯的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破落戶》,炳文作的雜文。
〔9〕 Syllables 英語:音節(jié)。
17、咬嚼未始“乏味”
對于四日副刊上潛源先生的話再答幾句:
一、原文云:想知道性別并非主張男女不平等。答曰:是的。但特別加上小巧的人工,于無須區(qū)別的也多加區(qū)別者,又作別論。從前獨將女人纏足穿耳,也可以說不過是區(qū)別;現(xiàn)在禁止女人剪發(fā),也不過是區(qū)別,偏要逼她頭上多加些“絲苔”而已。
二、原文云:卻于她字沒有諷過。答曰:那是譯She〔2〕的,并非無風(fēng)作浪。即不然,我也并無遍諷一切的責(zé)任,也不覺得有要諷草頭絲旁,必須從諷她字開頭的道理。
三、原文云:“常想”真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么?答曰:是的,因為“性意識”強。這是嚴(yán)分男女的國度里必有的現(xiàn)象,一時頗不容易脫體的,所以正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
四、原文云:我可以反問:假如托爾斯泰有兩兄弟,我們不要另想幾個“非輕靚艷麗”的字眼么?答曰:斷然不必。我是主張連男女的姓也不要妄加分別的,這回的辯難一半就為此。怎么忽然又忘了?
五、原文云:贊成用郭譯Go……習(xí)見故也。答曰:“習(xí)見”和“是”毫無關(guān)系。中國最習(xí)見的姓是“張王李趙”?!栋偌倚铡返牡谝痪涫恰摆w錢孫李”,“潛”字卻似乎頗不習(xí)見,但誰能說“錢”是而“潛”非呢?
六、原文云:我比起三蘇,是因為“三”字湊巧,不愿意,“不舒服”,馬上可以去掉。答曰:很感謝。我其實還有一個兄弟〔3〕,早死了。否則也要防因為“四”字“湊巧”,比起“四兇”〔4〕,更加使人著急。
備考:咬嚼之乏味潛源
文無意義,其時并不想說什么。后來伏園先生在仲潛先生信后的附注中,把這篇文字大為聲張,說魯迅先生所舉的兩點是翻譯界墮落的現(xiàn)象,所以用二號字標(biāo)題,四號字標(biāo)名;并反對在我以為“極為得體”的仲潛先生的“最無聊”三字的短評。因此,我才寫信給伏園先生。
在給伏園先生的信中,我說過:“氣力要賣到大地方去,卻不可從事吹敲,”“記者先生用二號字標(biāo)題,四號字標(biāo)名,也是多事,”幾句話。我的意思是:魯迅先生所舉的兩點是翻譯界極小極小的事,用不著去聲張做勢;翻譯界可論的大事正多著呢,何不到那去賣氣力?(魯迅先生或者不承認(rèn)自己聲張,然伏園先生卻為之聲張了。)就是這兩點極小極小的事,我也不能迷信“名人說話不會錯的”而表示贊同,所以后面對于這兩點加以些微非議。
在未入正文之先,我要說幾句關(guān)于“濫調(diào)”的話。
實在,我的“濫調(diào)”的解釋與普通一般的解釋有點不同。在“濫調(diào)”二字旁,我加了“ ”,表示它的意義是全屬于字面的(literal)。即是指“無意義的論調(diào)”或直指“無聊的論調(diào)”亦可。伏園先生與江震亞先生對于“濫調(diào)”二字似乎都有誤解,故順便提及。
現(xiàn)在且把我對于魯迅先生《咬嚼之余》一篇的意見說說。
先說第一點吧:魯迅先生在《咬嚼之余》說,“我那篇開首說:‘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兩位的通信似乎于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庇谑俏矣职选兑慕雷帧吩倏匆槐椤5拇_,我看清楚了。那篇開首明明寫著“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來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卻……”,那面的意思即是: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即已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了,我在前次通信曾說過,“加些草頭,女旁,絲旁”,“來譯外國女人的姓氏”,是因為我們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然而知道性別并非主張男女不平等。
?。斞赶壬鷮τ诖它c沒有非議。)那末,結(jié)論是,用“輕靚艷麗”的字眼譯外國女人名,既非主張男女不平等,則其不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可知。糟就糟在我不該在“想”字上面加個“?!弊?,于是魯迅先生說,“‘常想’就是束縛。”“常想”真是“束縛”嗎?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嗎?
口吻太“幽默”了,我不懂?!靶≌f看下去就知道,戲曲是開首有說明的?!弊骷业男彰??還有,假如照魯迅先生的說法,數(shù)年前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人們特為“創(chuàng)”出一個“她”字來代表女人,比“想”出“輕靚艷麗”的字眼來譯女人的姓氏,不更為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更麻煩嗎?然而魯迅先生對于用“她”字卻沒有諷過。至于說托爾斯泰有兩個女兒,又須別想八個“輕靚艷麗”的字眼,麻煩得多,我認(rèn)此點并不在我們所談之列。我們所談的是“兩性間”的分別,而非“同性間”。而且,同樣我可以反問:假如托爾斯泰有兩兄弟,我們不要另想幾個“非輕靚艷麗”的字眼嗎?
關(guān)于第二點,我仍覺得把Gogol的Go譯做郭,把Wilde的?。祝樽g做王,……既不曾沒有“介紹世界文學(xué)”,自然已“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魯迅說“故意”譯做“郭”“王”是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游魂是《百家姓》,也未見得。我少時簡直沒有讀過《百家姓》,我卻贊成用“郭”譯Gogol的Go,用“王”譯?。祝椋欤洌宓模祝?,為什么?“習(xí)見”故也。
他又說:“將翻譯當(dāng)作一種工具,或者圖便利,愛折中的先生們是本來不在所諷的范圍之內(nèi)的?!睂τ谶@里我自然沒有話可說。但是反面“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束縛的,而借翻譯以主張男女平等,介紹世界文學(xué)”的先生們,用“輕靚艷麗”的字眼譯外國女人名,用郭譯Go,用王譯?。祝?,我也承認(rèn)是對的,而“諷”為“吹敲”,為“無聊”,理由上述。
正話說完了。魯迅先生“末了”的話太客氣了。
?。ㄒ唬┪冶绕鹑K,是因為“三”字湊巧,不愿意,“不舒服”,馬上可以去掉。(二)《吶喊》風(fēng)行得很;諷刺舊社會是對的,“故意”諷刺已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的人們是不對。(三)魯迅先生名是有的:《現(xiàn)代評論》有《魯迅先生》,以前的《晨報附刊》對于“魯迅”這個名字,還經(jīng)過許多滑稽的考據(jù)呢!
最后我要說幾句好玩的話。伏園先生在我信后的附注中,指我為簇新青年,這自然挖苦的成分多,真誠的成分少。假如我真是“簇新”,我要說用“她”字來代表女性,是中國新文學(xué)界最墮落的現(xiàn)象,而加以“諷刺”呢。
因為非是不足以表現(xiàn)“主張男女平等”,非是不足以表現(xiàn)“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
二,一,一九二五,唐大。
一九二五年二月四日《京報副刊》。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十日《京報副刊》。
〔2〕?。樱瑁濉∮⒄Z:她。
〔3〕 指魯迅的四弟周椿壽(1893—1898)。
〔4〕 “四兇” 傳說是堯舜時代著名的壞人。《左傳》文公十八年:“流四兇族:渾敦、窮奇、蓜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p>
18、雜語
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
兩大古文明國的藝術(shù)家握手〔2〕了,因為可圖兩國的文明的溝通。溝通是也許要溝通的,可惜“詩哲”〔3〕又到意大利去了。
“文士”和老名士戰(zhàn)斗,因為……,——我不知道要怎樣。
但先前只許“之乎者也”的名公捧角,現(xiàn)在卻也準(zhǔn)ABCD的“文士”入場了。這時戲子便化為藝術(shù)家,對他們點點頭。
新的批評家要站出來么?您最好少說話,少作文,不得已時,也要做得短。但總須弄幾個人交口說您是批評家。那么,您的少說話就是高深,您的少作文就是名貴,永遠(yuǎn)不會失敗了。
新的創(chuàng)作家要站出來么?您最好是在發(fā)表過一篇作品之后,另造一個名字,寫點文章去恭維:倘有人攻擊了,就去辯護。而且這名字要造得艷麗一些,使人們?nèi)菀滓尚氖桥浴玻础?。倘若真能有這樣的一個,就更佳;倘若這一個又是愛人,就更更佳?!皭廴搜?!”這三個字就多么旖旎而饒于詩趣呢?正不必再有第四字,才可望得到奮斗的成功。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
〔2〕 兩大古文明國的藝術(shù)家握手 指一九二四年印度詩人泰戈爾來華時與我國京劇藝術(shù)家梅蘭芳的握手。參看《墳·論照相之類》第三節(jié)。
〔3〕 “詩哲” 指泰戈爾。當(dāng)時報紙報導(dǎo)中稱他為“印度詩哲”。
〔4〕 化名寫文章為自己的作品辯護的事,當(dāng)時曾多有發(fā)生。如北大學(xué)生歐陽蘭所作獨幕劇《父親的歸來》,幾全系抄襲日本菊池寬所著的《父歸》,經(jīng)人在《京報副刊》指出后,除歐陽蘭本人作文答辯外,還出現(xiàn)署名“琴心”的女師大學(xué)生也作文替他辯護。不久,又有人揭發(fā)歐陽蘭抄襲郭沫若譯的雪萊詩,“琴心”和另一“雪紋女士”又連寫幾篇文字替他分辯。事實上,“琴心”和“雪紋女士”的文字,都是歐陽蘭自己作的。又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八日《京報副刊》發(fā)表署名“芳子”的《廖仲潛先生的“春心的美伴”》一文,恭維廖的作品“是‘真’是‘美’是‘詩’的小說”,魯迅在《兩地書·一五》中說:“我現(xiàn)在疑心‘芳子’就是廖仲潛,實無其人,和‘琴心’一樣的”。
19、編完寫起
近幾天收到兩篇文章〔2〕,是答陳百年先生的《一夫多妻的新護符》〔3〕的,據(jù)說,《現(xiàn)代評論》不給登他們的答辯,又無處可投,所以寄到我這里來了,請為介紹到可登的地方去。誠然,《婦女雜志》〔4〕上再不見這一類文章了,想起來毛骨悚然,悚然于階級很不同的兩類人,在中國竟會聯(lián)成一氣。但我能向那里介紹呢,飯碗是誰都有些保重的。況且,看《現(xiàn)代評論》的豫告,已經(jīng)登在二十二期上了,我便決意將這兩篇沒收。
但待到看見印成的《現(xiàn)代評論》的時候,我卻又決計將它登出來,因為比那掛在那邊的尾巴上的一點〔5〕詳?shù)枚?,但是委屈得很,只能在這無聊的《莽原》〔6〕上。我于他們?nèi)欢际鞘熳R之至,又毫沒有研究過什么性倫理性心理之類,所以不敢來說外行話??墒俏铱傄詾檎轮軆上壬谥袊鴮⑦@些議論發(fā)得太早,——雖然外國已經(jīng)說舊了,但外國是外國??墒俏铱傆X得陳先生滿口“流弊流弊”〔7〕,是論利害,不像論是非,莫明其妙。
但陳先生文章的末段,讀來卻痛快——
“……至于法律和道德相比,道德不妨比法律嚴(yán)些,
法律所不禁止的,道德盡可加以禁止。例如拍馬吹牛,似乎不是法律所禁止的……然則我們在道德上也可以容許拍馬屁,認(rèn)為無損人格么?”
這我敢回答:是不能容許的。然而接著又起了一個類似的問題:例如女人被強奸,在法律上似乎不至于處死刑,然則我們在道德上也可以容許被強奸,認(rèn)為無須自殺么?
章先生的駁文〔8〕似乎激昂些,因為他覺得陳先生的文章發(fā)表以后,攻擊者便源源而來,就疑心到“教授”的頭銜上去。那么,繼起者就有“拍馬屁”的嫌疑了,我想未必。但教授和學(xué)者的話比起一個小編輯來容易得社會信任,卻也許是實情,因此從論敵看來,這些名稱也就有了流弊了,真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
十一日。
案語:
已經(jīng)收在《華蓋集》里了,題為《導(dǎo)師》和《長城》。獨獨這一段沒有收進去,大約是因為那時以為只關(guān)于幾個人的事情,并無多談的必要的緣故。
然而在當(dāng)時,卻也并非小事情?!冬F(xiàn)代評論》是學(xué)者們的喉舌,經(jīng)它一喝,章錫琛先生的確不久就失去《婦女雜志》的編輯的椅子,終于從商務(wù)印書館走出,——但積久卻做了開明書店的老板,反而獲得予奪別人的椅子的威權(quán),聽說現(xiàn)在還在編輯所的大門口也站起了巡警,陳百年先生是經(jīng)理考試去了。這真教人不勝今昔之感。
就這文章的表面看來,陳先生是意在防“弊”,欲以道德濟法律之窮,這就是儒家和法家的不同之點。但我并不是說:陳先生是儒家,章周兩先生是法家,——中國現(xiàn)在,家數(shù)又并沒有這么清清楚楚。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晨,補記。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發(fā)表時共有四段,總題《編完寫起》。后來作者將第一、二兩段合為一篇,改題《導(dǎo)師》,末段改題為《長城》,編入《華蓋集》,本篇是其中的第三段。
關(guān)于新性道德問題的論爭,魯迅還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寫了《編者附白》,現(xiàn)編入《集外集拾遺補編》。
〔2〕 指周建人的《答〈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和章錫琛的《駁陳百年教授〈一夫多妻的新護符〉》。
〔3〕 陳百年 名大齊,字百年,浙江海鹽人。當(dāng)時是北京大學(xué)教授。后任國民黨政府考試院秘書長等職?!兑环蚨嗥薜男伦o符》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十四期,是反對《婦女雜志》“新性道德號”(一九二五年一月)中周建人的《性道德之科學(xué)的標(biāo)準(zhǔn)》和章錫琛的《新性道德是什么》兩篇文章中關(guān)于性道德解放的主張的。
〔4〕 《婦女雜志》 月刊,一九一五年一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十七卷第十二期???,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初由王莼農(nóng)主編,自一九二一年第七卷第一期起由章錫琛主編。一九二五年該刊出版“新性道德號”受到陳百年的批評,商務(wù)印書館即不準(zhǔn)再登這類文章,一九二六年章錫琛被迫離職。
〔5〕 《現(xiàn)代評論》發(fā)表了陳百年的《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后,章錫琛和周建人即分別寫了《新性道德與多妻——答陳百年先生》和《戀愛自由與一夫多妻——答陳百年先生》兩文,投寄該刊,但被積壓近兩月后,始在《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二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末尾的“通訊”欄刪節(jié)刊出。
〔6〕 《莽原》 文藝刊物,魯迅編輯。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初為周刊,附《京報》發(fā)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三十二期止。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改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同年八月魯迅離開北京后,由韋素園接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
〔7〕 “流弊流弊” 陳百年在《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二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發(fā)表的《答章周二先生論一夫多妻》一文中,連用了十多個“流弊”攻擊章、周的主張。
〔8〕 章先生 即章錫?。ǎ保福福埂保梗叮梗?,字雪村,浙江紹興人。
當(dāng)時是《婦女雜志》的主編。一九二六年秋創(chuàng)辦開明書店,任董事兼經(jīng)理。這里說的“駁文”,指他的《駁陳百年教授“一夫多妻的新護符”》一文,其中說:“我們中國人往往有一種牢不可破的最壞的下流脾氣,就是喜歡崇拜博士,教授,以及所謂名流,因為陳先生是一位教授,特別是所謂‘全國最高學(xué)府’北京大學(xué)的有名的教授,所以他對于我們一下了批評,就好像立刻宣告了我們的死罪一般,這篇文章發(fā)表以后,從各方面襲來的種種間接直接的指斥,攻擊,迫害,已經(jīng)使我們夠受……而我們向《現(xiàn)代評論》所提起的反訴,等了一個多月,不但未見采納,簡直也未見駁回……并不是為什么,只為了我們不曾做大學(xué)教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