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發(fā)布時間：2019年9月20日

來源：《古文鑒賞辭典》（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版

作者：【宋】文天祥

德祐二年[1]正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2]。時北兵已迫修門外[3]，戰(zhàn)、守、遷皆不及施?？N紳、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4]，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于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5]。

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6]。不幸呂師孟構惡于前[7]，賈馀慶獻諂于后[8]，予羈縻不得還[9]，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shù)呂師孟叔侄為逆[10]，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

未幾，賈馀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11]。予分當引決[12]，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為也[13]。”至京口，得間奔真州[14]，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15]，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16]。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17]。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18]。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臺，以至于永嘉[19]。

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20]當死；罵逆賊[21]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22]；經(jīng)北艦十馀里，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23]；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24]，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shù)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25]；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26]；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shù)十騎，幾無所逃死[27]；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28]；行城子河，出入亂尸中，舟與哨相后先，幾邂逅死[29]；至海陵[30]，如高沙[31]，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32]；至通州，幾以不納死[33]；以小舟涉鯨波[34]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35]；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36]，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為一卷；發(fā)北關外，歷吳門、毗陵[37]，渡瓜洲，復還京口，為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38]，為一卷。將藏之于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為？求乎為臣[39]，主辱臣死[40]，有馀僇[41]；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42]，有馀責。將請罪于君，君不許；請罪于母，母不許；請罪于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于師，以為前驅[43]，雪九廟[44]之恥，復高祖[45]之業(yè)，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后已[46]”，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親[47]，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48]，使旦夕得正丘首[49]，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50]，廬陵[51]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注釋：

[1]德祐：宋恭帝趙{?}年號，二年為公元1276年?！2]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此為文天祥全銜。南宋時置左右丞相，以左相為首，右相次之。樞密使為掌管全國軍政的最高長官?！端问贰ぢ毠僦酒摺罚骸澳隙珊笠袁F(xiàn)任宰相充都督?！w鼎先以知樞密院事為都督川陜荊襄諸軍事，其后與（張）浚并相，并帶兼都督諸路軍馬入銜?！奔雌淅??！3]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文天祥《指南錄·自序》：“時北兵駐高亭山，距修門三十里?！北北冈?。修門，國都的門。　[4]萃于左丞相府：會集在左丞相吳堅的府第。　[5]以資政殿學士行：《宋史·職官志二》：“景德二年，王欽若罷參政，真宗特置資政殿學士以寵之?！暗v四年，王曾罷相復除。二十年間除三人，皆前宰相也。”后遂為例，宋朝宰相罷政，多授以此官。　[6]“初至北營”四句：《指南錄卷一·紀事》：“予詣北營，辭色慷慨?！笄酰ㄔ┫嗖仯橹o屈而不敢怒。諸酋相顧動色，稱為丈夫。是晚諸酋議良久，忽留予營中。當時覺北未敢大肆無狀。”　[7]呂師孟構惡于前：呂文煥守襄陽降元，其侄呂師孟為兵部侍郎，于德祐元年十二月出使元軍，請求稱侄納幣?！吨改箱浘硪弧ぜo事》：“先是，予赴平江（府治今江蘇蘇州），入疏言：‘叛逆遺孽不當待以姑息，乞舉《春秋》誅亂賊之法?！庵竻螏熋?。朝廷不能行?！睒嫄褐轮复恕嫄?，結怨。　[8]賈馀慶獻諂于后：賈馀慶為同簽書樞密院事、知臨安府，與文天祥同使元軍。元軍扣留文天祥，與賈馀慶有關?！吨改箱浘硪弧な贡薄罚骸百Z馀慶兇狡殘忍，出于天性，密告伯顏，使啟北庭，拘予于沙漠?！鲍I諂，謂向敵人獻媚?！9]予羈縻不得還：《元史·伯顏傳》：“顧天祥舉動不常，疑有異志，留之軍中。天祥數(shù)請歸，伯顏笑而不答。天祥怒曰：‘我此來為兩國大事，彼皆遣歸，何故留我？’伯顏曰：‘勿怒。汝為宋大臣，責任非輕，今日之事，正當與我共之?！蠲糯酢⑺舳拣^伴羈縻之?！睍r忙古歹為萬戶，唆都為建康安撫使，都是元朝的高級將領?！10]“直前詬虜帥失信”二句：《指南錄卷一·紀事》：“正月二十日至北營，適與（呂）文煥同坐，予不與語。越二日，予不得回闕，詬虜酋失信，盛氣不可止?！潦牵臒ㄔ疲骸┫嗪喂柿R煥以亂賊？’予謂：‘國家不幸至今日，汝為罪魁，汝非亂賊而誰！三尺童子皆罵汝，何獨我哉！’煥云：‘襄守六年不救。’予謂：‘力窮援絕，死以報國可也。汝愛身惜妻子，既負國，又{隤}家聲。今合族為逆，萬世之賊臣也?！▍螏煟┟显诎醴蓿鼻霸疲骸┫嗌鲜栌姎?，何為不殺取師孟！’予謂：‘汝叔侄皆降北，不族滅汝，是本朝之失刑也，更敢有面皮來做朝士！予實恨不殺汝叔侄?！薄11]“賈馀慶等以祈請使詣北”三句：《元史·世祖紀》：至元十三年二月，“宋主{?}率文武百僚詣祥曦殿望闕上表，乞為藩輔，遣右丞相兼樞密使賈馀慶、樞密使謝堂、端明殿學士簽樞密院事家鉉翁、端明殿學士同簽樞密院事劉岊（jié節(jié)）奉表以聞?！财溆邑┫噘Z馀慶等充祈請使，詣闕請命。右丞相命吳堅、文天祥同行”?！12]分當引決：理應自殺?！13]“昔人云”二句：韓愈《〈張中丞傳〉后敘》：“城陷，賊以刃脅張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云，云未應，巡呼云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云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薄14]“至京口”二句：《指南錄卷三·脫京口》：“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間（jiàn諫）道出江滸，登舟溯金山，走真州。”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真州，今江蘇儀征?！15]東西二閫（kǔn捆）：指淮南東路制置使李庭芝（駐揚州）和淮南西路制置使夏貴（駐廬州，今安徽合肥）。閫，統(tǒng)兵在外的將帥?！16]“約以連兵大舉”三句：《指南錄卷三·議糾合兩淮復興》載，文天祥至真州，守將苗再成向其陳述恢復策略，天祥認為“中興機會在此”，即作書與李庭芝、夏貴，約雙方連兵大舉。此事亦見《宋史·文天祥傳》。　[17]維揚帥下逐客之令：《宋史·文天祥傳》：“時揚有脫歸兵言，密遣一丞相入真州說降矣。庭芝信之，以為天祥來說降也，使再成亟殺之。再成不忍，紿天祥出相城壘，以制司文示之，閉之門外。”　[18]長淮間：即淮河以南，當時的淮南東路一帶地區(qū)?！19]“避渚洲”六句：因長江中沙洲為敵所據(jù)，須避開。北海，長江口以北的海域。渡過揚子江口，入于蘇州洋（今上海市附近海面）。四明，今浙江寧波。天臺，今屬浙江。永嘉，今浙江溫州?！20]詆大酋：指前文“詬虜帥失信”事。　[21]罵逆賊：指痛斥呂文煥、呂師孟叔侄為逆事?！22]“去京口”三句：《指南錄卷三·候船難》：“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約待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謂船已失約，奈何！予攜匕首，不忍自殘，甚不得已，有投水耳?！薄23]“經(jīng)北艦”三句：《指南錄卷三·上江難》：“予既登舟，意溯流直上，他無事矣。乃不知江岸皆北船，連亙數(shù)十里，鳴梆唱更，氣焰甚盛。吾船不得已，皆從北船邊經(jīng)過，幸而無問者。至七里江，忽有巡者喝云：‘歹船！’歹者，北以是名反側奸細之稱。巡者欲經(jīng)船前，適潮退，擱淺不能至。是時舟中皆流汗。其不來，僥幸耳。”物色，搜尋。　[24]瓜洲：在揚州市南四十里長江邊。揚子橋：即揚子津，在揚州市南十五里?！25]“坐桂公塘”三句：《指南錄卷三·至揚州》：“予不得已，去揚州城下，隨賣柴人趨其家，而天色漸明，行不能進。至十五里頭，半山有土圍一所，舊是民居，毀蕩之馀，無椽瓦，其間馬糞堆積。時惟恐北有望高者，見一隊人行，即來追逐，只得入此土圍中暫避?！庇郑骸皵?shù)千騎隨山而行，正從土圍后過。一行人無復人色，傍壁深坐，恐門外得見。若一騎入來，即無噍類矣！時門前馬足與箭筒之聲，歷落在耳，只隔一壁。幸而風雨大作，騎只徑去。”桂公塘，小丘名，在揚州城外。　[26]“賈家莊”句：《指南錄卷三·賈家莊》：“予初五日隨三樵夫，黎明至賈家莊，止土圍中。臥近糞壤，風露凄然?！且构婉R趨高沙?！庇帧稉P州地分官》：“初五至晚，地分官五騎咆哮而來，揮刀欲擊人，兇焰甚于北。亟出濡沫（給錢），方免毒手?！辟Z家莊，在揚州之北。巡徼，揚州宋軍巡查的哨兵，故有“兇焰甚于北”之語。　[27]“夜趨高郵”六句：《指南錄卷三·高沙道中》：“予雇騎夜趨高沙，越四十里，至板橋，迷失道。一夕由田畈中，不知東西。風露滿身，人馬饑乏。旦行霧中不相辨。須臾四山漸明，忽隱隱見北騎，道有竹林，亟入避。須臾，二十馀騎繞林呼噪。虞候張慶右眼內(nèi)中一箭，項二刀，割其髻，裸于地。帳兵王青縛去。杜架閣（杜滸）與金應，林中被獲，出所攜黃金賂邏者得免。予藏處與杜架閣不遠，北馬入林，過吾旁三四皆不見，不自意得全?！备哙]，縣名，今屬江蘇?！28]“至高郵”三句：《指南錄卷三·至高沙》：“予至高沙（即高郵），奸細之禁甚嚴?！勚剖褂形淖謭笾T郡，有以丞相來賺城，令覺察關防。于是不敢入城，急買舟去?！薄29]“行城子河”四句：《指南錄卷三·發(fā)高沙》：“二月六日城子河一戰(zhàn)，我?guī)煷蠼??！庇郑骸白灾脸亲雍?，積尸盈野，水中流尸無數(shù)，臭穢不可當，上下幾二十里無間斷?！庇郑骸白愿哙]至稽家莊，方有一團人家，以水為寨。統(tǒng)制官稽聳云：‘今早報，灣頭馬（指盤據(jù)灣頭鎮(zhèn)的元兵）出，到城子河邊，不與之相遇，公福人也。’為之嗟嘆不置?！背亲雍?，在高郵縣東南?！30]海陵：今江蘇泰州。　[31]如高沙：謂至海陵后，同在高郵的艱險遭遇相似。高沙即高郵。　[32]“道海安”四句：《指南錄卷三·泰州》：“予至海陵，間程趨通州，凡三百里河道，北與寇（土匪）出沒其間，真畏途也?！庇帧堵勸R》：“越一日，聞吾舟過海安未遠，即有馬（敵騎）至縣。使吾舟遲發(fā)一時頃，已為囚虜矣，危哉！”海安、如皋，俱縣名，今屬江蘇?！33]“至通州”二句：《指南錄卷三·聞諜》：“予既不為制鉞（指淮東制置使李庭芝）所容，行至通州，得諜者云：‘鎮(zhèn)江府走了文相公，滸浦（常熟縣東北滸浦鎮(zhèn)，北臨長江）一路有馬（騎兵）來捉?！勚と弧！焙鷱V《丞相傳》載文天祥“至通州，幾不納。適牒報鎮(zhèn)江大索文丞相十日，且以三千騎追亡于滸浦。始釋制司前疑，而又迫追騎，賴通州守楊師亮出郊，聞而館于郡，衣服飲食，皆其料理?！蓖ㄖ?，今江蘇南通?！34]涉鯨波：謂出海。鯨波，巨浪?！35]“死生”二句：《莊子·至樂》：“死生為晝夜?！背尚⑹瑁骸耙陨鸀闀儯运罏橐?，故天不能無晝夜，人焉能無死生?！币庵^生死是平常的事?！36]痛定思痛：韓愈《與李翱書》：“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　[37]吳門：今江蘇蘇州。毗陵：今江蘇常州。　[38]三山：福建福州市的別稱，以城內(nèi)東有九仙山、西有閩山（烏石山）、北有越王山得名。　[39]求乎為臣：《禮記·中庸》：“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薄40]主辱臣死：此句為古諺?！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罚骸俺悸劇鲬n臣辱，主辱臣死’。”　[41]僇（lù陸）：通“戮”?！稄V雅·釋詁》：“戮，辱也?！庇郑骸奥?，罪也?！薄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罚骸懊趦J辱而身全者，下也?！薄42]“以父母”句：《禮記·祭義》：“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不敢以先父母之遺體行殆?！贝ｋU?！43]“修我戈矛”三句：《詩·秦風·無衣》：“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庇帧缎l(wèi)風·伯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薄44]九廟：古代皇帝立九廟以祭祀祖先。此指朝廷?！45]高祖：開國的皇帝，子孫以其功最高，稱為高祖。此指宋太祖趙匡胤。[46]“鞠躬盡力”二句：見諸葛亮《后出師表》。后世選本“盡力”或作“盡瘁”?！47]微以自文于君親：無法掩蓋自己對皇帝、對父母的過失。微，無。文，掩飾。此指上文“有馀僇”、“有馀責”之事?！48]“誠不自意”二句：謂料想不到能回到宋朝，恢復宋朝的衣冠（指任職），重新見到皇帝?！49]正丘首：《禮記·檀弓上》：“狐死正丘首?！编嵭ⅲ骸罢鹗?，正首丘也。”孔穎達疏：“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處，雖狼狽而死，意猶向此丘?！币隇樗烙诠枢l(xiāng)、故國?！50]“是年夏五”二句：《宋史·瀛國公紀》：德祐二年，“五月乙未朔，（陳）宜中等乃立（趙）昰于福州，以為宋主，改元景炎”?！51]廬陵：文天祥為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吉州在唐稱廬陵郡，宋因之。這里是以郡名自稱其籍貫。

賞析：

文天祥于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作為南宋的特命全權代表出使元營談判，被元方扣留，后幾經(jīng)風險，中途逃回。他把患難之中所寫的詩編成《指南錄》，寫有自序，每首詩之前，多有小序，故本文稱后序。在這篇后序中，文天祥歷數(shù)艱險，寄志述慨，足以跟他的《過零丁洋》《正氣歌》相發(fā)明映輝。

這不是一般的詩集序文，而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民族正氣歌。序文首先明確交代出使元營的嚴峻形勢。就元方而言，大軍“已迫修門外”；就南宋而言，懼于元軍之勢，“戰(zhàn)、守、遷皆不及施”，舉止失措。國破在即，百官無能，在這千鈞系于一發(fā)之際，“予不得愛身”，榮辱、得失、生死，一概置之度外，挺身而出，毅然“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文天祥“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以浩然正氣，詞爭句奪，顯示出堂堂正使的氣派，產(chǎn)生了強烈的影響：“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他以自身的尊嚴維護了民族尊嚴，在外交上獲得了顯著成果。但后來形勢逆轉，處境困危，原因是“呂師孟構惡于前，賈馀慶獻諂于后”，于是出現(xiàn)了無可補救的惡果：“予羈縻不得還”。面對變化了的形勢，文天祥變換了策略。他“自度不得脫”，于是取義成仁，所用言詞也隨之變化?！爸鼻霸嵦攷浭牛瑪?shù)呂師孟叔侄為逆”。元軍統(tǒng)帥伯顏違背外交常例，無故扣留使者，文天祥據(jù)事理痛罵，因而罵得有理。呂師孟叔侄叛國為逆，為虎作倀，文天祥持氣節(jié)痛罵，因而罵得痛快?！爸鼻啊钡膭幼?，“詬”“數(shù)”的言詞，使文天祥的凜凜雄姿躍然紙上。文天祥之所以敢于辭鋒犀利地力斥敵人，原因蓋出于“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以死報國，以死殉節(jié)。斥敵的言詞以崇高的氣節(jié)為前提，崇高的氣節(jié)又必然會表現(xiàn)于斥敵的言詞中，二者互為表里又互為因果。

文章以主要篇幅描述了文天祥從元軍脫逃的經(jīng)過。元方羈縻了文天祥的身軀，但羈縻不了他的心。當元軍不給文天祥以使臣待遇，撇置一旁時，他“分當引決”；但他“隱忍以行”，原因是他對自己一身維系整個國家命運的重要性有足夠認識。他審時度勢，隱忍下來，“將以有為也”，揭示了他隱忍行為的目的性。然而，屈是為著求伸。所以，他“至京口，得間奔真州”，一旦尋到機會，就毅然脫逃，企圖聯(lián)絡淮東、淮西兩制置使，“約以連兵大舉”。但是淮東制置李庭芝誤認他為元作奸細，幾乎將他殺掉，于是他不避艱險，輾轉逃生?！安坏靡?，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這是他逃脫途中情景的逼真寫照。他歷盡千辛萬苦，沖破險隘難關，百折不回，萬死不辭。這是頑強意志的集中表現(xiàn)，也是堅韌毅力的有力顯示。

總之，本文通過文天祥挺身出使之行，威武不屈之概，凌厲斥敵之言，長途越險之舉，憂國憂民之情，周旋應敵之智，表現(xiàn)了這位民族英雄的品格和節(jié)操。他的名字雖千載而流傳，他的詩文雖歷世而不朽，其原因正在于此。這也是《〈指南錄〉后序》最鮮明的思想特色?！丁粗改箱洝岛笮颉吩?jīng)和文天祥的其他詩文激勵過我國歷代反對民族壓迫而英勇奮斗、獻身的人們，給他們以有力的精神鼓舞。

這篇序文運筆峻削，詳略得宜而又變化多姿。一開始，出使元營的原因交代得了了分明，既粗筆提示又一筆不漏。先談客觀形勢，繼說自己打算，再寫出使赴命，順理成章。說明形勢，既是交代背景，又起烘托作用。兵臨城下，“戰(zhàn)、守、遷皆不及施”，無他途可通，只有談判才是善策，于是帶出了“談”字。朝廷百官怯如雞，惶遽失措，于是隱隱露出了“談”字。“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元方先打出談判旗號，于是正式提出了“談”字。談判是唯一道路，但出面談判的人選又該是誰？這便由勢及事再及人。先交代自己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論身分，非己不可；百官既無膽且無識，要出使，非己莫屬；“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這便把文天祥的出使提到議事日程上來。繼之，寫自己的內(nèi)心打算，最后寫到正式付諸實行。一節(jié)文字雖屬簡約，但行文不平不直，步步推進，使文天祥“以資政殿學士行”猶如利箭在弦，必有此舉。敘述出使敵營和乘機逃脫的兩節(jié)文字也頗有跌宕起伏的特色。“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形勢有轉機；“不幸”二字驟然逆轉，文勢因之頓挫；頓挫后則步步深化，“不得還”“不得脫”“不得歸”連續(xù)出現(xiàn)，見出形勢艱危。元方外松內(nèi)緊，貌敬實怒，貴酋監(jiān)視，兵圍寓館，表現(xiàn)出處境困難。“得間奔真州”，無望中有了希望，文筆為之一轉，文勢為之一振。“中興機會，庶幾在此”，欣慰之意，溢于言表。但維揚帥下逐客令，希望破滅，出現(xiàn)新的危機，自此窮途亡命，文章更在曲折中推進。短短幾節(jié)文字，不斷提挈筆勢，開合動蕩，順承遞轉，依據(jù)事情的復雜進程，極盡變化之能事，寫得曲折精妙。序文雖以敘事為主，但飽和著強烈的情感，基調悲壯。誦讀全文，直覺回腸蕩氣，感人肺腑。作者的感情沸涌，不可自制，在文中一吐為快。如“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仰面長嘆，聲聲催淚，是不堪回首往事的悲慨，是悲憤情緒最深沉而又最強烈的傾泄！作者在敘事中寄寓情感，蘸滿情感敘事，讓讀者從敘述中去領略作者起伏的感情?！澳嬎觥保憩F(xiàn)出對百官的鄙夷之情；“不幸呂師孟構惡于前，賈馀慶獻諂于后”，表現(xiàn)出對叛徒的憎惡之情；“直前詬虜帥失信，數(shù)呂師孟叔侄為逆”，表現(xiàn)出對敵人的憤慨之情；“維揚帥下逐客之令”，表現(xiàn)出作者的忿懣之情；“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充滿了走投無路的悲愴之情。情因事而發(fā)，各有不同，表現(xiàn)出這位民族英雄內(nèi)心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惟其如此，才使這篇后序能打動人心，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文章氣勢充沛，用語多變。第四節(jié)以述“死”為中心，二十幾個帶“死”字的句子，一氣如注，似強弩連發(fā)，奔馬驟馳，又像急管繁弦，疊音競奏。始有“嗚呼”興嘆，為奔縱的文勢作了準備；繼之歷述死里逃生經(jīng)過，一句聯(lián)屬一句，一層緊跟一層，滔滔不絕，徑赴紙面。最后一聲“嗚呼”以下，總攬全節(jié)。一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把文章氣勢推向悲痛的頂點。整節(jié)文字，詞短句密，繁音促節(jié)，讀之停頓不得，胸中蕩然而生充暢之氣。用語方面，文中連用動詞卻無一重復。第三節(jié)的“避”“出”“渡”“入”等字，各有妙用。同述“死”，二十幾字，蟬聯(lián)而下，但無一相類，顯出變化而又統(tǒng)一的特征。作者還依據(jù)變化著的對象面貌，求取語言的騰挪變幻。例如：“幾自剄死”，是寫自殺，來源于“挾匕首以備不測”；“幾從魚腹死”，來源于江中遇敵船；“幾落賊手死”，來源于“騎數(shù)千過其門”；“幾陷死”，來源于“夜趨高郵，迷失道”。制府發(fā)下追捕公文，則“幾以捕系死”；舟船險些與哨兵相遇，則“幾邂逅死”。一句之中，前述死因，后談死情，互成因果關系。這樣，語言應用就切情切境且變化多端。

（吳功正　陸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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