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和醋瓶
(1)
老范原來是公社的一個老氣象員,這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聽說當氣象員那陣,全國的農(nóng)業(yè)如火如荼,氣象員自然神氣活現(xiàn)。但老范沒有,他一直都一絲不茍的填寫每一張記錄表,清楚的記得開啟關(guān)上百葉箱,甚至記錄紙的口子都裁剪的整齊劃一;有時候看到各種云層無法百分百的確定,還跟路過的社員爭論得面紅耳赤,根本不象個把玩氣象話語的人。老范還獲過不少各級別的獎勵,輝煌時拿過全地區(qū)氣象員比賽的第三名。雖說老范在外面拿獎、風光,可本地的社員卻對他不以為是,甚至嗤之以鼻。只有公社的書記等領(lǐng)導(dǎo)到縣城開會時,才感覺全公社就老范給人長臉。上面的頭,一開農(nóng)業(yè)會議,就自然而然提到老范,公社的書記領(lǐng)導(dǎo)們自然滿臉光彩照人點頭,謙虛著撈回一堆的滿意:對,對!老范,我們公社的老范。還聽說如果不是獲獎時年紀以近退休,當時還有晉升的機會,準備直接調(diào)到地區(qū)氣象站;也有一種說法是,老范的老伴身體不好,又是個農(nóng)村婦女,是老范自己放棄了晉升的機會。
老范一直模范得一臉的和氣,沒有一點性格。小媳婦還犟嘴,但老范只有一臉慈眉善目和滿身的菩薩心腸。誰都可以指著他的鼻子否認他的天氣預(yù)報,只是最終的定奪卻由不得別人。他這性格,在退休回到山村后變成近乎童叟可欺。時常聽見村頭兩社員的閑聊,甲說:一個這么大名氣的氣象員,怎么就這熊樣?乙多不屑的回答:什么名氣,要讓你上,估計你也能比他出名;他不過是窩囊廢走了兩年狗屎運。這樣,他殘存的一點信譽,都不被常人認可。不過那年月的社員確實每個人仰望天空,基本上都能判斷天的子丑寅卯。
老范的這性格,在退休后變成了一種自閉。除了幾個老家伙和村領(lǐng)導(dǎo)還依然和他寒暄外,就是他兒子也對他愛理不理;這種態(tài)度,在他老伴過死后,更尖銳。他兒子甚至惡言相罵,說他老不死,為什么不替老伴先死。很多旁人,以前對老范不以為然的人,反倒多了份同情,覺得老范兒子更不是什么好東西。
老范兒子容不下他,他依然沒有言語,靜靜的一人搬到老宅,獨自生火、獨自過日。
老宅是一祠堂的廂房,陳暗潮濕,廂房基本都頹敗殆盡,縱橫錯落的房子都是雁回樓空。老范的房子緊貼祠堂后廂,后靠高高的半截山。那山,霹靂巖石成墻,裂隙渾然舊年,石泉涔涔,靜謐見百年傳唱;而清澈里,倒影著曾經(jīng)的輝煌和現(xiàn)世的落寞嗚咽。老范房子緊貼宗祠的緣故,多受修繕的照顧,基本架構(gòu)殷實可靠。只是后面的石壁高墻,陰森突兀,終年不見陽光。整個祠堂和連帶的廂房,長期沒人問津。只有到了春節(jié),或是有紅白喜事,或更大的喜宴,普通家庭坐落不下時,人們才會吱啞吱啞的推開祠堂的三重大門,然后在里面舉行盛重的歡場。宴散人盡后,又陷入:白天的幽閉,夜晚的荒涼。甚至,感覺月光,也是一種安慰、奢侈;高懸朗空,慈仁寬厚,幽幽的照落在祠堂的天井。笨拙的戶牖,或是雕花窗欄,隨月光的長袖,伶伶倩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2)
老范在經(jīng)轉(zhuǎn)的流年里,成了這祠堂的義工守護人。清晨醒來,看落最后的兩粒晨星,習慣的聽聽屋后石壁上各種聲響,蟲啾鳥鳴蛙叫;而后怏怏起身,開窗,自然的張開渾濁的眼睛,屏息看天?;驌u頭、或點頭,但基本沒有面部表情的流露。他寂靜的臉孔,始終如一,時光雕刻的穩(wěn)然,凝重有力,每一褶皺里都折疊著人生的艱辛和波折,哭訴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
現(xiàn)在電視廣播隔一個時段就是衛(wèi)星云圖圈出來的天氣資訊,沒有人再關(guān)心老范的天氣預(yù)報。老范的關(guān)心,仿若一個固執(zhí)的老頭,面朝夕陽,守望著遍地秋菊香。老范看過天氣起床后還有另一安排: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臥室的另一端,揭開一紅幕遮蓋的棺材——锃亮黝黑,熠熠折射著末日的冷光。老范沉迷的摩挲一翻,這也是他必須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除了繾綣,還有就是無奈。
起床,儼然穿好衣裳,洗刷畢,走向墻角;雙手虔誠在胸,面對棺頭,凝視“壽”字一刻后,交叉合十,閉目口詞數(shù)語,聲音好似從煮餃的水壺里咕嘟出來,神神叨叨,凝固一片神秘肅穆。禮畢,方雙手輕輕的觸摸棺材,枯黃的指頭,輕輕的掠過棺材的懷頭、棺蓋、棺幫和棺地。一絲一屢的梳理,好象在梳理老伴稀落的劉海。經(jīng)年類月,日日如一;老范甚至清楚的知道自己棺頭有幾掌寬長,棺材的色澤厚重。比宗教信徒對神靈的禱告來得堅持、虔誠、靜穆、細膩。
閉門摸棺,開窗看天。幾乎是老范生活的日常定式,你可以理解形同嚼蠟,也可以理解為自得其樂。其實在老范眼里都沒意義,這已經(jīng)是他生活的本能,好象身體里的闌尾,擁有才完整,沒有的人依然健康。
他老范就如此打發(fā)自己的枯澀日子,往復(fù)循環(huán)。這種日子曾經(jīng)一度受到波瀾,差點讓老范一度臥床不起。當時縣里面剛剛提倡火葬,新開張的火葬場,耗資巨大,縣財政急需創(chuàng)造財富,暗中指使各級政府摸查全縣死亡者,統(tǒng)一火葬,這是沒有紅頭文件的命令。而老人對全尸入土為安的傳統(tǒng),蒂固根深葉繁枝茂,這道指令,一石激起千層浪,風聲鶴唳,群膺憤懣山崩地裂;特別是準備了棺材的長者甚至激動得抖動長壽白眉拍案而起,出現(xiàn)了老人圍攻縣委的情景:那凌厲架勢,有股白發(fā)人要送黑發(fā)的架勢。這一指令也差點讓老范直接嗚呼斃命。讓他惴惴不安,甚至兀自流淚,晚上睡覺,都躺在棺材里面過夜。他知道這是大忌,卻也顧不上。直到確定說,經(jīng)過很多有背景退休老干部的示威,最后縣政府才采取對老人只提倡不強迫的火葬政策,但沒過花甲夭折或是死亡的,一律火葬。老范聽到后,深深的舒緩了一口,心里卸下千斤石塊。從此對墻角的棺材更加虔誠撫摩,深情凝望,甚至一度激動得嗚咽而老淚縱流,好象是駕鶴多年的老伴,又回到身旁。
(3)
老范保持午休的習慣,可是那天,他焦躁不安。他力圖撓自己的短白頭平靜自己的心情,重重的撓幾下頭,這是他長期的習慣方式,再麻煩的事情好象也有了解決的方向;但今天失靈,他躺在床上,聊無睡意,陳年的木床,被他翻轉(zhuǎn)得吱噶吱噶的求饒。老范嘆了幾口長氣,立身下床。推開廂房后門,面朝后山:巖壁筆立,萋萋芳草,微風掠過,微瀾徐徐,祠堂后墻上的那株狗尾巴草也驕傲的亂舞……宛若一切如昔。但老范依然搖頭,對這日常景象表達深度懷疑的神情。他努力張大渾濁的瞳孔,猶如小孩求索的清瞳,獵奇注視。
老范搖頭邊看邊喃喃絮叨:問題,問題,一定有問題……驀然,他啞然震?。涸瓉頋皲蹁醯氖?,干旱成灰,幽幽的青苔,干旱得裂嘴外掀,一塊塊要剝落下來。老范迷糊的眼珠就要瞪出來,滾落成淚。他拘謹?shù)奶教绞?,身怕有靜電似的,觸了觸龜裂的青苔,摁了摁,掀翹的泥苔脆裂的吧嗒掉落下來。確定干裂后,老范內(nèi)心忐忑、深感不安,有點想喝水;但他還是先選擇找村長。
老范大中午,頂著毒日,張著羅馬鼻子,氣喘吁吁的將村長老蔫攆來。正躺在涼椅上午休的村長老蔫,對老范這一出格舉動匪夷所思,甚至憤憤。但也因為是出格,而老范不是喜歡找茬的村民,習慣了謹小慎微,他的到來必定有特別的原由,所以格外慎重對待。盛言傳說,老蔫村長和老范之間一直有種曖昧、若即若離。蔫姓在地方上是小姓氏,理應(yīng)受排擠。便傳言老蔫能當上村長,當時就靠了老范和幾個長者的配合。知情的人從來不敢忽視老范,畢竟他在公社多年,書記領(lǐng)導(dǎo)都對他敬重三份,他在村里孬,可在外面說話好使。這種說法無法考證,老范更是對這些揣測漠然。
村長聽著老范玄虛的說辭,急匆匆的趕來,看老范心急如焚又鬼祟神秘。雖有時常來順路探望他、,多是禮貌性的寒暄;還是感覺老范是不是這些年來一人的哀莫生活影響了正常的心智?村長囁嚅嘴唇,暗自牢騷嘀咕不成語。 #p#副標題#e#
老范不在意村長的態(tài)度,突突前頭領(lǐng)跑。他力圖直接闡述得水落石出,邊走邊說;但氣促,呼哧呼哧的舌頭理不順,又一板一式忙加很多無法到位的手勢,依然說得有前言沒后語。村長枯澀含笑:老范別急,有什么事情細細說。老范依然捋不順舌頭,帶著村長推開祠堂的重重大門,穿過廂房直到后檐,手指指著祠堂后面的石壁。
老范喘氣立住問:看見沒有?
村長迷糊了:怎么拉,不是挺好嗎?
老范上前一步,伸出枯樹枝一樣的手,吧嗒扳下一塊龜裂的青苔:就這,看,水源都斷了。
村長覺得老范是無理取鬧,但還是尊重的口吻說:斷了?不是很正常,現(xiàn)在還有哪兒不干旱的?村里的水井都快枯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老范急了:怎么不奇怪,這是龍脈,龍脈的水源能斷?
村長不耐煩的抓了抓頭皮:龍脈怎么不能斷,不就水源?您,您有覺得會破壞祠堂風水,就找個風水先生掐掐,這問題,我能給你做什么?
老范渾濁的盯著村長的表情,要冒火的樣子:什么屁龍脈?這干旱要出問題的,即使象你說的,龍脈斷了。為什么會斷?只是干旱問題?……知道嗎?地下出了問題!當了村長就不學(xué)習了?這是地震前奏!知道嗎!
村長看著老范急,兀自低頭,思忖片刻才說:我們這地方三五年一大旱的,又不是不正常。要有地震,怎么國家地震預(yù)報沒有通知?不要隨便瞎妖言惑眾,擾亂正常生產(chǎn)生活。
這話一出口,村長心猛一沉:難道自己也和眾人一樣,心煩老范?如此嚴色厲言相待!
老范低順的眉頭陡然肅起,不屑起來:國家預(yù)報?你才吃幾口飯!大小事也等國家給你安排?!大地震預(yù)報,小地震也報?人家能給你預(yù)報嗎?一當村官就只上傳下達?不考慮自身的責任?
村長靜默了一刻,勸慰老范,要理解作為一個村長的難處:干旱常見;一個村長不能無中生有,在不能斷定情況下,直口說有地震,亂了民心不好辦。
老范,默默的、一斜眼乜過去,渾濁的眼眸沉淀出歲月的崢嶸,無力的閃了閃,無語。接下來的若干天,注定他的生活有了一件新的內(nèi)容:看天、摸棺,加上查勘房后的石壁。他時常立在房檐,巴眨著眼神,搖搖頭、咂咂舌,極不耐煩的一圈又一圈,摩挲自己的腦袋,甚至撓,頭皮屑,撲簌簌的,落得凄恐而荒涼。
(4)
老范面壁沉吟,獨自徘徊,他無法否認村長的想法:即使是地震,誰能確定地震的時間和程度?反省的聲音一直在耳畔激蕩,圈圈縈繞不散:一個村長是不適合一聲突兀令下激得風聲四起人心惶恐的。老范摸摸龜裂斑駁外翻的泥藻青苔,猶如自己枯手的皮膚,年邁失水,只是孤傲立著,流露刺生生的性格;而自己是沒有性格的,如同這石壁,任憑歲月斧鉞勾叉的雕琢。
無論是地下結(jié)構(gòu)出了問題,斷流;還是干旱所致。對祠堂——祖宗的牌坊,龍脈、都是一種硬傷。這個消息比洪水還更猛獸。
怎么?!老范,龍脈斷了?!
幾個花白胡子的長老,趁著月色,嚷嚷,擂動祠堂的大門,步履夸張得差點趔趄。他們甚至沒人引路,是聽到旁人所言,直接趕來的。祠堂的龍脈,那是子孫蔭福的根源。對老人,含飴弄孫盡享天倫外,唯一要考慮擔憂的也是子孫的福址。前兩年,祠堂前的小溪流,年年大水將木橋沖走,村長想做點事實,建座石拱橋,在村委上議了一下,就準備向上面申請款項資金。不料這么一件好事,被幾個白胡子給攪黃。理由是:祠堂的大門不能朝著一座拱橋,拱橋是虎目狀,傷人脈。當時弄得村長灰頭土臉,一翻善意差點雷鳴閃電;更有挾私怨自重者,甚至傳言村長是要眼紅范氏人丁旺盛。
老范聽著熟悉的聲音,顫巍巍的開了大門,渾濁的張著眼睛,茫然看不清,只是對紛至沓來聲音熟悉。幾個花白胡子,踉蹌著擠進來,諾大的門似乎容不下他們幾棵干柴棒。
老范,老范……怎么回事……
幾個雜亂的聲音相互傾軋,糾纏一起,竟讓這么宏大的祠堂裝不下。老范正煩著,吆喝道:嚷什么嚷,什么龍脈啊,是地震來了!
幾個花白胡子愕然靜下,你瞅我我瞅你,面面相覷,不知其所。最后一個聲音遲疑著問:怎么回事,不是說祠堂龍脈斷了么?怎么弄出了個地震問題?
老范不屑的眄視一眼,不屑道:有什么龍脈問題,就是地震問題!
大家一致要求查看,老范不耐煩的嚷道:看?!看什么看,天高夜黑你們能看什么,走路都看不清,還看?
幾個花白胡子賴著:看不了,你得講清白,怎么回事!
老范手指祠堂后墻,點了點;大家順著指頭,夜幕下的一堵高墻,大家煞有介事的點頭。老范說看見了么,你看石壁上的青苔泥澡現(xiàn)在都干裂外翻。干旱,經(jīng)常有,但是我從沒有遇到這現(xiàn)象。正常情況下:越干石泉越旺,可前兩天我發(fā)現(xiàn),竟然石壁都干涸,附著的泥土青苔都張著嘴巴等甘露。這一定是地下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問題,把水源給斷了,滲不出了,是地震前奏征兆。
什么破地震?
老范唾沫橫飛滔滔不絕意猶未盡,被長花白胡子猛然喝斷,大家頓時都煞煞的亮著白眼。長花白胡子說:什么破地震?我們這什么時候出過地震,當了幾年氣象員,把你活腦筋都僵化了?這是龍脈,龍脈斷了,祖宗的龍脈!
最后的聲音有點歇斯底里,喉嚨擠爆,把老范楞楞的唬在那,晃頭不語。
懶得送幾個花白胡子,也沒關(guān)祠堂大門,任由外面的夜幕里的天光澀澀的進來,老范不理不鬧,就躑躅的邁回自己的廂房。在墻角的棺材前靜默下來,單手扶棺,長出一氣:哎,這不是地震?這里什么時候出現(xiàn)過地震?……
他陷入迷思,怔怔的,眼前只有棺材的黑影。老范力圖找到地震的依據(jù),皓首窮經(jīng),徹夜輾轉(zhuǎn)……
(5)
兒子兒媳都聚坐在老范的床頭,這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才有過的光景。以前老范是盼望,子孫繞膝家庭倫樂。但自從老伴走后,就讓他走進了孤獨。他不怨恨兒子兒媳,確實一輩子他都過得摳摳嗦嗦,從沒寬裕大方過。老伴藥罐子,病歪歪的自己沒照料好,兒子娶媳婦自己也闊不了一場。他認定自己的這一生,他只企求平安的歸去,全尸入土;所以即使兒子兒媳要他一人過,他都沒有怨言,他守侯著棺材隨時準備找老伴去。
兒子和兒媳婦橫著眼、挑眉頭,慍怒而怨恨;老范則垂首立一旁,惴惴不安,長嘆夾雜短吁,甚至是惶恐,手不自然的擺動,要抓耳撓腮似的。
還是老范發(fā)話,語氣哽咽:我欠你們的,也應(yīng)該差不多還清了,實在不行,就讓我先安穩(wěn)的逝去,下輩子我當牛馬再還?
兒子說:自己沒事找事,什么破地震?引火燒身……
聽到這,老范喝道:你懂個屁,你他媽的兔崽子,給我閉嘴!
老范第一次用蠻橫的口氣,惡狠狠的和兒子對罵,他感覺絕望,他不再奢求兒子什么,覺得該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小東西??墒莾合眿D又不折不饒的插進來說:就是你,老不死,你要沒那么多事,什么龍脈地震,祖宗什么時候福佑過我們?現(xiàn)在弄得滿村風聲四起,請半仙叫風水先生……請神容易送神難,整個村莊好像都事世紀末日一樣恐慌。你不講,那弄出這茬,現(xiàn)在要重新選址建祠堂,每家每戶要這么多錢,我們總不能賣兒賣女湊。把棺材賣了,再火葬,又什么不好,能省下一筆錢兒!
兒媳婦的凌厲攻勢,讓老范一愣一愣,冷風嗖嗖的往心里灌,直打顫。老范本來對兒子的一翻訓(xùn)斥,結(jié)果全部再兒媳婦這直打了折扣,甚而至于,讓自己變成呵斥的對象,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范:哎!一聲長嘆,渾濁的眼光里甚至夾雜著淚滴,星星點點,羔羊一樣乞憐。他所有的說辭,還沒出口,自己就感覺道了理虧,綿軟無力。眼神迷離無神,靈魂宛若被偷。
僵持到深夜,他們也沒找到彼此妥協(xié)的辦法。兒子媳婦堅持賣棺材湊補重建新祠堂的均攤費用;但老范不情愿,老范噙著淚水苦口婆心。他認為即使要重建祠堂,也不適宜立馬上;要真有地震,那不白搭。只是老范自己心底清白:目前百口莫辯,幾個風水先生都來勘察過,他們只提龍脈問題,跟老范的地震沒有瓜葛,也沒那個鄉(xiāng)親說建祠堂要考慮地震問題? #p#副標題#e#
兒媳婦的嘴,真不是省油的燈,馬上霹靂一句話又將老范噎住:還提什么破地震,你還不嫌煩?
把他震怔在哪!
兒子和兒媳同樣堅持,只能賣了棺材救濟目前困境。
老范心有不甘,難道自己真的不能全尸入土為安?他想重新找人倫理,可當下,群詞粥粥,大家的興趣、焦點、目光、話語都集中在新祠堂的籌建上,只有那是子孫的千秋問題。這個時候強行推銷自己的地震觀察,不是不識趣么?當然如果要發(fā)動宗族力量來平息兒子和兒媳婦對自己的爭執(zhí),那理當別論??墒亲约河修k法解決兒子和自己均攤費用的問題嗎?
(6)
自從察覺到祠堂后山干旱問題后,老范就警覺起來。憑借自己以往學(xué)習的經(jīng)驗,他找來一個空醋瓶,穩(wěn)穩(wěn)的倒立在灶臺,有時候自己手顫,抖索半天才能立住。老范就憑借它來觀測:如真有地震,瓶子當然會倒。
來祠堂查看究竟的人,近段時間絡(luò)繹不絕。瓶子時不時吧嗒一聲,大白天應(yīng)聲倒地,而后幾個轱轆,滾得老遠。這是腳步太沉,把瓶子震倒的。老范煩躁這種腳步聲,他太疲憊了,本想閉門一人獨處觀測。這煩得老范心神不寧不算,另一邊的雜音更讓老范哀嘆長吁。兒媳婦又傳來話了:不賣棺材可以,那我們把廂房處理掉。也就是是說:老范要了棺材就沒了老宅!
別人似乎又忘記了老范的存在,都潛心準備新祠堂的問題,或許是新鮮勁過了。只有兒子和兒媳婦依然那么執(zhí)拗、鍥而不舍的要挾他。那口棺材,曾經(jīng)的寄托,如今卻成為了無盡的焦慮夢魘。老范索性裝聾作啞,潛心自己的觀察,憑借他的直覺了,這是一個與地震、至少是與地質(zhì)變化有關(guān)的問題。風水可以是庸俗解釋為龍脈,但也可以理性剖解為地質(zhì)氣象問題。同一現(xiàn)象,可以是迷信也可以是科學(xué),如事物一體兩面,僅距一層皮。
只要眼睛沒閉上,老范就盯緊那醋瓶。警戒時,曾經(jīng)幾個白天,由于人群對龍脈問題跺腳爭執(zhí),哐當聲響,瓶子轱轆轆的滾翻;嚇的老范冷汗直冒,剛要合上的眼睛賊碌碌的泛光,刺刺煞人。老范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jīng)分裂?究竟是擔心地震的來臨還是期待?
那只醋瓶,兀兀的立著,伶仃的瓶頸支撐著碩大的身子,飄搖在坍塌的期待里,牽引著老范所有的神經(jīng)和直覺。污跡斑斑的瓶子,本來閑置在屋角的某個角落,結(jié)果連老范自己都不確定從哪兒把它找出,然后讓它脆弱的立著。如今這瓶子,如果能衣食住行,則是活脫脫的另一個老范,只期待或檢閱地震的出現(xiàn)。
老范就如那瓶子,將自己的心倒懸著,隨時都可能崩潰。瓶子不倒下,老范必將倒下;瓶子倒下,老范也將守不住棺材全尸入土。這個倒掛的瓶子,仿佛掛懸了老范的整個生命和殘生。但,依然,讓老范在期待;這期待當然已經(jīng)和自己失去了本來的意義,它只是老范一種抗爭的消極自我消亡。
(7)
老范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午夜,重新敲開村長老蔫的房門的。春夏的夜晚,風盈盈的吹,像個豐滿的成熟女人,撩人而穩(wěn)重。而老范卻腳步蹭蹭的疾步走,只是步履更像酒后的醉漢,腳步和身子走得脫節(jié),仿佛不是一體的,沒有平衡。
村長是掙扎著眼皮起床的,摸了幾把臉也沒清醒過來。老范拽著村長就走。
還是地震問題?村長在星眼朦朧中責疑老范。
老范說:千真萬確!
村長說:怎么千真萬確?一個醋瓶就能證明?萬一是老鼠滾翻或是風吹的呢?
老范死死拽著走著說:放心,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甚至將自己全部門窗都關(guān)閉死了,試驗了多次,瓶子還是咕咚倒下,這么個夜晚,絕對沒有外來的震動。你到了我那就不懷疑。
但是讓老范撐不住臉的是,村長咯吱推開他的房門,神態(tài)就結(jié)冰了。那醋瓶定海神針一樣矗立在灶臺上,倒掛著,有種要將老范的信譽提懸倒掛的態(tài)勢,驕傲放肆的招搖著人的眼球。
老范臉色:震驚、惶恐、錯愕、難以置信……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村長只是肅著臉,獨自搖搖頭,將對老范所有的信賴和尊敬一股腦的搖潑出去,覆水難收。村長將老范的醋瓶輕輕正放過來,拍了拍老范的肩膀:范老叔啊,好好睡覺,不要風吹草動讓自己成驚弓之鳥。又緩緩的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關(guān)上老范的房門離開,咯吱,將老范沉重的隔離在門的另一半世界。
老范楞楞的,靈魂好像出竅,只有軀體僵立。形同墻角的那口棺材,就是個空殼子。他任憑風兒盈盈的蠶食自己的靈魂,溫柔的將自己咬得撕心裂肺哀莫無力。他甚至掉下了眼淚。
為什么這樣?他想。
我不信我中邪!他說。
一定能找到證明的!他堅持。
(8)
次日的早晨,輕緩的陽光曬向村長,和和美美,讓村長每塊肌肉都緊張的臉顯得稍稍溫和些許。村長正忙洗漱,可旁人一疾聲:村長,不好了,老范出事了!嚇得村長雙腳一跳,將手中的牙刷都扔了,急切的問是不是老范在那地震的事情裝神弄鬼唬人??!送話的人說不是的,是老范要把棺材抬到他老伴墳?zāi)鼓?,準備自己挖坑埋葬自己?/p>
村長邊跑邊念念有詞:這老范啊!中邪?難道真的成了老糊涂了?
半路,老范的兒子,心急火燎、罵罵咧咧的,說:這老東西,一輩子窩囊,氣死了我娘,還想把我們后人活生生的氣死,害我沒臉見人……
村長聽到老范兒子的話,轉(zhuǎn)臉正告說:老弟,你話不對?。∧銒尦D晔莻€老藥罐子,在生你爸沒讓她受過一丁點苦,這是大家都清楚的,你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老范兒子執(zhí)拗說:那你村長老哥說說,他這是演的那一出,你說要我的臉往哪兒擱?
村長邊走邊沉思:恩!是啊,你爹這是個清白人,為的是哪般呢?也許只有到哪兒才清楚。
村長本來有點肝火,不料卻被老范的兒子給剿滅了。他甚至想起老范一人獨居生活,就遷怒這個永遠不著調(diào),只聽老婆枕畔風的軟骨頭。老范千錯萬錯,也老黃牛一樣勤勉了一輩子,受上級賞識。到現(xiàn)在卻落得受兒子如此虐待和造謠中傷,天理不容。村長反而覺得不該輕易責怪老范,而應(yīng)該仔細了解原委,幫助他。老范憨厚一輩子,如此大的舉動,一定是有內(nèi)心掙扎著、有不可告人的隱衷。
村長和老范兒子一同趕到老范老伴墳?zāi)箷r,周圍已經(jīng)擠滿了圍觀的人群,水泄不通。大清早的,大家正好有時間好奇來湊熱鬧。一側(cè)放著一口拆散的棺材,懷頭、棺蓋、棺幫和棺地散落成堆,黑森森的映著霞光,有點頑皮的吧眨著眼睛。
早晨陽光好像是舞臺上的聚焦光柱,而老范像在演繹舞臺上的單人舞劇。老范對大伙熟視無睹,對嘰嘰喳喳的話充耳不聞。他低頭、彎腰,一鎬頭一鎬頭的挖土,哼唷哼唷……經(jīng)常猛整一鎬頭,巴掌大土兒,蹦下跳得老遠。如果不是老范認真勁兒,別人只當是老頑童的過家家游戲。
老范兒子,看在眼里,扒開人群,一箭步?jīng)_上前,奪過老范的鎬頭,推推搡搡的罵道:你這老不死,難道就不能讓我媽死得安靜些,一直要把我們折騰死,讓你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才安心知足?
老范被推的一個趔趄,立定在一旁,木然的耷拉腦袋,分明想張張嘴分辨什么,又不知道是口干還是語言還沒組織得體,囁嚅了兩把嘴唇又吞了回去,任由兒子發(fā)落。
村長擠開圍觀的人,上前打發(fā)開老范的兒子,拍了拍老范身上的泥土。怨嘆了一口氣說:老叔啊,你這是究竟為什么,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有你忍不下的,非要這樣作賤自己?
老范頓時橫著臉說:沒你什么事,我自己怎么選擇死,沒有法律可以阻止;坦白說我不想活了,我活夠了,不行嗎?
村長緩緩的搖了搖頭:老叔,有苦你直說,是不是昨天地震事情,我把你鬧的,如果是那樣,我現(xiàn)在當著這么多村民的面,給你立馬下達信息,錯了我一概承擔去職。
老范要申辯;可村長話茬沒斷,繼續(xù)轉(zhuǎn)向高亢的宣布:相親們,村民們,根據(jù)我們老氣象員長時間的跟蹤研究,他發(fā)現(xiàn)近期我們周邊有發(fā)生地震的危險,大家要做好防御。 #p#副標題#e#
老范聽著,任由村長。
村長公布完后,勸說民眾不要再湊熱鬧,趕緊回家生火吃飯;還唬得一幫小孩子嘻嘻哈哈的鳥獸散。
村長一屁股和老范坐了下來,遞過一支煙;兩人一吧嗒煙一吧嗒煙的聊著。不料不一會兒,村里那邊傳來轟隆轟隆彌久的響聲。老范一個驚顫立馬挺身觀望,直覺脫口而出:地震山體滑坡?
村長也探頭張目,疑惑不敢信。
即刻有前面村里的村民傳話過來:祠堂后山體滑坡,巨大的石壁直接斷裂下來掩埋了祠堂和大半個村莊。
村長起腳就跑,撒下老范回村。
老范默默的注視著村長遠去……
村里最后清點人員,由于滑坡發(fā)生在大多數(shù)人都在看老范新奇舉動,正在回家的途中,躲過一劫,幾乎沒有傷亡情況。
村長接到上級馬后炮的地震報告,說這次山體滑坡是5.3級地震引起的,村里有明顯的震感。
村長將上級地震報告的電話赫然掛斷,嘴角一絲冷笑,掛住了。即刻提筆給村委和上級書寫離職報告。完了,送給老范幫忙潤色過目。
老范搖搖頭,任性的隨手將他的辭呈甩在風里,翩翩飛揚。
村長也搖頭,啞然失笑:老叔,棺材在,村民在,濟世救民善莫大焉!我可有可無,有時間多陪你下下棋、聊天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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