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在記憶中的噩夢
五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夜,豫中平原上漫天烏云遮住了星月,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刮著。一個十四五歲的青年,身負被褥行李,莽莽幢幢地摸黑穿行在回家的路上。這個人就是我。
那時我正在鄭州上高中,期末考試下午剛剛結束,我就迫不及待地打起背包,急急地踏上探親之路。我沿著隴海鐵路向東,數著橫在鐵軌下的一道道枕木,步行將近五十華里,從一個名叫鄭庵的小火車站下了鐵路。這時已是夜里十二時左右,余下還有三十里沙路,我只有在茅草窩中的小路上摸索前行了。無邊的暗夜嚴嚴實實地包圍著我,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腳下傳出我踏在沙路上的“沙沙”聲。緊張、恐懼一起襲來,我似乎在奔跑中走過了二十里路。
“再有十里路,我就可以到家了?!蔽宜闪艘豢跉?,放慢了腳步。
可是,過了離我家僅六里路的羅宋村,在村東的沙崗里我莫名其妙地迷路了。本該向東南的路,我卻迷迷糊糊地向南走去,走了很長時間,覺得應該到了外婆家閆家村了,可是橫在我面前的竟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樹林,周圍全是叢生的荊棘,把我的褲子和行包掛出了幾個口子。我像無頭蒼蠅東碰西闖,總也走不出去,急出了一身冷汗。我從小不信鬼神,母親曾給我說過有人走夜路碰上“鬼打旋”的事,我總說那是瞎編的。此時想起母親的話,“難道真的有鬼?”我猶豫起來,一種莫名恐懼陡然而起,我頭發(fā)絲直立起來,脊背上透出絲絲冰涼。
此時我突然意識到,方向錯了。出羅宋村應該向前走,我怎么向右拐了呢!于是我又轉向左拐,向樹林稀少的地方走。大約走了五六分鐘,像是樹林的邊沿,一個土堆擋住了我。我仔細查看土堆的輪廓,又看到旁邊的一條光滑的小路,似乎在哪里見過。猛然間,一種巨大的恐懼迎面撲來:“無頭女人墓!”霎時間,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無頭女人墓”,是我上高小時經常走的一條小路旁的一個墳墓。當時只聽說這里埋著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無頭女人,是因為丈夫家族嫌她敗壞門風將她的頭切下的。那時,我們每過此地時,經常用“無頭女人出來了”來嚇唬人。沒有想到在此暗夜之中,獨獨讓我碰上了。我醒來之后,一眼望見東北方向有一處亮光,就穿過麥田,不顧一切地向那里奔去。這是一個只有八九戶人家小村的大隊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員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看見我背著行李慌慌張張進來,忙問:“孩子,這么晚了,你從哪里來呀?”我喘著氣說:“從鄭州放假回來,迷了路。”他問清了我所在村后說:“這么晚走夜路,不應該呀!走,我送你回去。”老人幫我背上行李,一直伴我過了村東的丈八溝,遠遠可以望見我們大隊飼養(yǎng)室的燈光了,我說:“大爺,謝謝你,那亮燈的地方就是我父親所在的飼養(yǎng)室?!崩先擞謬诟懒藥拙?,才返身回去。(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母親聽到叫門聲從睡夢中醒來,為我做飯燒湯,又嘮嘮叨叨說了我半天,幫我鋪床烤被,直到扶我睡下。一覺醒來天已大明,我這才將昨夜的驚嚇告訴了母親。母親篤信鬼神,聽了后霎時臉色煞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的兒啊,你是要娘的命呀!你知道那個女人是怎么死的嗎?她是因犯了族規(guī)死的,到陰間不能托生,她是要找替死鬼呀!幸虧你命大,要不是就回不來了。”
聽了母親的話,我著實更加后怕,可我還是拍著胸膛說:“哪里有鬼,我怎么沒有見著?”不過我還是纏著母親,要她說說那個無頭女人的故事。
這件事發(fā)生在解放前夕我母親娘家的那個村。一個天性懦弱的閆姓青年經父母包辦結了婚,可女方并不愛他,在有了一個女孩之后,與村里另一個小伙相愛私通了。她丈夫明知此事也不管不問??墒撬易宓膸讉€浪蕩子弟,有人說是偷腥被拒,有人說是要為她男人打抱不平,可他們都打著維護族規(guī)的名義,聲言要清理門戶。女子聽說后,曾提出讓丈夫休了她,還她自由;同時繼續(xù)與情人來往不斷。
一個漆黑的夏夜,丈夫出門在外,女人出來小解,突然從院墻外翻進來兩人,兩聲槍響過后,女人倒在了院里的錘布石旁。剛剛八歲的女兒從屋里跑出來,看見母親遍身鮮血,提出要找大伯過來。女人拖著微弱的聲音說:“不!去叫你叔叔來?!彼f的
“叔叔”就是指的那個同她相愛的小伙。女兒剛剛出門,那幾個打黑槍的人又進來了,他們見女人未死,又一起把她按到錘布石上,用鐵锨活活地將她的頭切了下來,遂揚長而去。當女兒領著那個“叔叔”回來時,母親已經身首兩處。第二天女人的丈夫回來,看著死尸,搖搖頭,無奈地將女人埋在了那座祖墳邊角的小路旁。
這血淋淋的一幕,在我的心靈深處割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過去我多次聽說過舊社會的封建家族處罰違反族規(guī)的事,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如此殘酷地處罰一個在包辦婚姻制度下掙扎的年輕女子。他們是在維護家規(guī)嗎?那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去做,卻采取卑鄙的暗殺手段?他們是偷腥被拒,而后萌生歹意,假族規(guī)以泄憤吧!那也過于歹毒了。不過,據傳說這背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那就是有一個更有力的人物,就是他們家族中那個獨霸一方的惡霸地主,在以此方式轉移視線、攪亂一方??上г诮夥挪痪?,這個惡霸分子就一命嗚呼,再也無從追查了。
幾十年過去,也許那座“無頭女人墓”早已湮沒。但那個晚上的驚魂一幕,那個女人慘死在錘布石上的慘烈情景,已變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深深地雕刻在我的記憶里。此時的我,倒愿意世界上真的有鬼神,也許那一晚上的驚魂真的是那個屈死的冤魂在向我警示,要向我傾訴她的血淚冤屈,要我拿起筆來,詛咒和埋葬那個不平的世界和殺害她的那些劊子手們,以便她早日托生在當今這個光明的世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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