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一個曾經(jīng)多么輝煌而莊嚴的詞匯。在這個令人向往的詞匯上面，曾經(jīng)承載著諸如先進、光榮、勇敢、正確、無畏等一系列讓人艷羨的偉大意義，誰要是革命的，他就是先進光榮勇敢正確無畏等諸多宏大語匯的混合體，必然是全體社會成員需要經(jīng)常學習的模范或榜樣。在那種語境之中，那些曾親身參加革命的職業(yè)革命者們具有天然的道德優(yōu)越感和話語權，他們的一舉一動，哪怕一個并不漂亮的噴嚏，在廣大人民群眾的眼中，都具有無比隆重的表率意義。這讓那些來不及趕上革命的后生們感到無比遺憾和焦慮，他們在內心中甚至期待著一場“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好讓他們投身其中一展身手。現(xiàn)實的情況是，雖然沒有炮火連天戰(zhàn)鼓聲聲，但另一種形式的革命仍然以令人眩目的姿態(tài)燃燒起來了，“文化大革命”到來了。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那些后來被“招安”的革命小將們沉浸在一片巨大革命風暴之中，興奮異?！爸更c江山”。七十年代，由此成了“革命小將”們進行想象性書寫的時間領地，成了他們光輝“革命史”的現(xiàn)實落腳點。直到今天，一些當年的“見證者”們仍保持著良好的革命姿態(tài)，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著他們頑強的“理想”書寫。或許有一種美學意義上的“崇高”，但從現(xiàn)實的接受情況看，這種“崇高”似乎更多地徘徊在滑稽的邊緣。

林白的長篇小說《致一九七五》有另外一個名字：《漫游革命時代》。這個后來未被采用的書名透露了一個基本的信息，那就是：《致一九七五》是一部以“革命時代”為背景的小說。通過閱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這部長篇小說中，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成了一個遙遠的背景，革命年代里的日常生活構成了小說描述的主要對象，普通人的平常行為及心理得到了小說家格外的關注。但林白在小說具體的敘述過程之中，“狂想”是其基本的敘述策略，她甚至說：“有時候覺得，只有經(jīng)過回憶才能使生活獲得靈魂。同時還覺得，沒有狂想的生活不值得一過?！边@種“狂想”并非是毫無來由的，堅硬的現(xiàn)實土壤為其提供了必要的溫床，除革命年代里本身所具有的狂熱的浪漫氣質外，敘述者李飄揚的年齡也為小說家進行“狂想”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jù)”：她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在那個年齡段里，幻想是其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小說中有一句話可以清楚地說明這一點，李飄揚說：“我喜歡這些垃圾，我覺得它們生機勃勃，它們生長在我十四五歲的日子里，被青春賦予了光芒，年輕的沃土肥力無窮，一片塑料都能生長出森林和原野”。因此，在《致一九七五》中我們看到，小說家在“回憶”幕布下的“自由”寫作與敘述者李飄揚的青春“狂想”交織在一起，如一把銳利的剪刀，將革命的偉大旗幟剪成了條條碎片。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更為“真實”的“一九七五”。

碎片是由各種各樣的質料構成的：南流學校里的小女孩暗戀著自己的老師孫向明，有時偷偷在心里說，“我愿意當王光美！”；漂亮的羅明艷出現(xiàn)在公路上，“公路立即生動起來”；南流鎮(zhèn)上的男人女人們，喝著紅茶菌，給自己及親人們注射雞血，迷人的甩手操成了一個時代的秘密記憶……更為突出的記憶碎片，與攝食和排泄有關。在革命年代里，南流鎮(zhèn)上的男人女人們，與雞屎狗屎牛屎豬屎相伴，吃著胎盤、老鼠、田雞及各種各樣的“粥”，毫無愧色“幸福”無比。有關糞便，知青同學們更是熟悉，李飄揚說，“事實上，不用插隊，我們跟各種屎早就混熟了。”“插隊以來，我們經(jīng)常跟各種屎打交道，對各種屎的熟悉程度不下于對我們的同班同學?！边@諸多的記憶碎片連綴在一起，不僅充當了小說家進行“狂想”的基本素材，更是以其本來的面目，對“真實”的生活進行著強烈的召喚。那些僵化的革命教條，由此遭到了強有力的語詞解構，而小說帶給我們的，是對過往“真實”生活的審美感受。

2008-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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