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萬水回上海
1970年10月25日,晴
州、縣領導部門傳達文件精神,今年冬天決定讓上海知青分批回上海探親。
大隊首先批準了我與一隊的小丁回滬,這是插隊落戶兩年之后的第一次。回想去年,祖母生病喚我回上海而大隊沒能批準;集體戶小洛思家心切,也學著鄰隊上海知青的辦法,借了一身老鄉(xiāng)的衣褲,喬裝打扮之后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誰知在縣城購長途汽車票時,就被識破是“假老鄉(xiāng)”,于是遣返歸隊,羞得她一個月抬不起頭……撫今思昔,十二分珍惜此次的探親。
今天小丁頗為激動地跑來商量乘車路線。自從上山下鄉(xiāng)以來,到東北的幾十萬上海知青、江蘇知青、浙江知青蜂擁于貫穿南北的哈爾濱三棵樹至上海的58次這趟列車上,日日超載、月月暴棚,人稱“強盜車”。我們的探親路線是先要坐一千多里路的汽車、火車才能到達三棵樹至上海這條鐵路線中途的一站——長春車站換車,在長春車站能否擠上火車,則是探親的順逆成敗之關鍵,也才算是正式踏上探親軋火車之旅,在這之前的一千多里路程則是探親操練。商量的結果擬出兩個方案:在長春能擠上三棵樹開來的火車,則從陸路走一步到位;若擠不上,則轉(zhuǎn)走水路,從大連坐船回上海。
在回家之前需歸整一下物件,搜出的臟衣服拿到冰冷的小溪中去洗。為了圖省事,問阿茲媽妮借了捶衣棒。真是心急喝不得熱粥,那些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谷刺芒扎搓礪之后的脆弱衣服禁不起木棒與石板的狠命夾擊,紛紛解體,幾乎成了千絲萬縷的布條。一怒之下,棄之灌木叢中提著空盆夾著捶衣棒沮喪而歸。阿茲媽妮了解詳情后,“唉咕唉咕”地埋怨我捶衣的不得法。我想:反正要回去探親了,屆時從上海再搜羅些舊衣服來就可以了。
下午,獨自趕著牛車去山里,將夏天自己砍的柴禾拉回來,否則,大雪一來,別人找不到;若待第二年開春草木一長就更難尋找。拉回了柴禾已經(jīng)天黑。匆匆扒了兩口飯便開始準備行李。集體戶定了規(guī)矩:每人回家,大豆可以帶廿斤,東北大米十斤,赤豆綠豆各三斤。自己事先采買下了蜂蜜、木耳、白參、黃茂、枸杞子、黃花菜;關系處得融洽的當?shù)厝怂蛠砹怂勺?、榛子、南瓜子;不準備回家的小王、小潘托帶的物品若干件;飼養(yǎng)員給了八兩山木耳央我給他孩子買雙鞋……如此一綜合,將三只碩大的旅行袋塞得滿滿登登的,沒有負重百把十斤的體魄休想將它們運抵幾千里外的上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丁摸黑再次趕來,也是清一色的三只旅行袋外加一只麻袋似的背包。當夜和我合一床鋪蓋睡,因為我這里靠近公路明天去公社方便。想到要回上海,興奮得話題不斷:謀劃沿途的分工、謀劃車船上的合作,怎樣搶占座位、怎樣搬運行李,如何輪番吃飯、如何輪番解手……
1970年10月16日晴
東北冬天的清晨六點鐘,天還蒙蒙黑。生產(chǎn)隊派了輛牛車,載著六只旅行袋趕著牛車到七里地外的公社汽車站。當我們坐上每天一班往返公社與縣城的長途汽車時,已是中午。汽車翻了兩座大山抵達揮春縣城汽車站,花去了兩個小時;為了照看行李只得輪流去飯館,待兩人吃完飯已近黃昏。
第二生產(chǎn)隊的琿春知青大超事先給了他家的地址,我和小丁各背著幾大件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地沿路尋問。當找到大超家時,累得我們一屁股坐在炕上說不出話來。大超娘擰著毛巾讓我們擦汗。當她試著想把旅行袋挪個地方時,竟縮手嚇了一跳:“咋比死狗還沉?裝的是金銀呀、還是珠寶???”見我倆裂開大嘴傻笑,她不無憐惜地說:“真難為這倆孩子,身板還真不賴,趕上兩輛大板車啦!”
晚上,大超爸燙了熱酒,大家都喝了點兒,正準備睡覺,家里從農(nóng)村趕來了親戚,一對夫妻加倆孩子。大超爸說:你們湊合著擠一宿,我睡單位去。于是,大小七口合睡在一張炕上,每人只有一尺來寬的地盤。大超娘躺在我旁邊,可能喝酒的緣故,很快就酣聲如滾雷;鄉(xiāng)下的親戚在拖拉機上顛簸了一整天,累得男人倒頭便說夢話;孩子牙咬得“咯咯”響;這種由打鼾、夢囈、咬牙組成的交響樂,卻并不曾妨礙我的睡眠,反而比昨天睡得更香。
1970年20月27日晴
托大超爸買的去圖們的長途汽車票是早上七點半的。大超娘天沒亮就準備好了飯菜,大超爸還借來了一輛大板車。我和小丁每人吃了兩大碗蕓豆煮米飯,拉起板車就朝車站跑。
由于汽車要翻山越嶺,總共33個座位的汽車最多只能乘37、8個人。我們的座位是32號、33號,乘上這趟車完全不成問題。正當我們將行李綁上車頂時,剪票的婦女在車下喊,一問緣故,是四名公安人員有緊急任務要上這趟車,所以要我們將行李搬下來,明天才能坐車走。我們一聽便急了,苦苦哀求著,我們要回上海的心情更著急??!那怕坐在車頂上也行。站長搖著小紅旗過來勸說:加強組織性,革命無不勝。知識青年最聽毛主席的話,公安同志要去執(zhí)行毛主席的命令,我們革命青年不配合,誰配合?
仗著他們?nèi)硕啵p松地就把我倆給打發(fā)走了。
站在車站外,我與小丁圍著六只旅行袋發(fā)愁。大超爸已經(jīng)上班走了,再返回他家覺得不好意思。晚上到哪兒去睡?我記得站前旅館住一宿每人是五毛錢,只要路途節(jié)約著花,也能省出這兩個人一元錢的宿費。于是,讓小丁守著行李,我便前去旅館打聽。在路上正巧遇見六道泡長春知青大何,他替隊里買農(nóng)機配件。他熱情地邀我們?nèi)ニ滤那斑M旅館。
每人兩只旅行袋扛到了大何的住所。屋里一張炕上四個鋪位。除了大何,另外三人是汪清林業(yè)局出差的,其中一位大胡子姓鐵,說話高聲大嗓的?!按蠛印币娢覀儧]地方住,便主動提出讓我和小丁就在這張炕上擠一宿,省點錢留著路上花。我們也不懂得客氣,高興得直點頭。晚上睡在炕上才知道,原來“大胡子”也有兩個插隊落戶的兒子,這也許就是他愛屋及烏而對我們親熱的緣故吧?
1970年10月28日晴
一大早,大何和老鐵他們扛著旅行袋,送我們順利地上了長途汽車。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盤山越嶺,中午抵達圖們市火車站廣場。我們先將累贅的行李寄存起來,小丁去買來了火車票,我憑著火車票買回了面包與汽水;兩人不聲不響地坐在候車室的角落里用著午餐。圖們火車站每天只有早晚各一趟開往長春去的客車,因此,中午時間候車室里極其安靜。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在我們的左側(cè)站立著七、八個男女,正往我們這邊看。他們的衣著打扮像上海知青,細觀察他們的聚眾抽煙及神態(tài)舉止則屬知青里面的“流子”一類。我馬上警覺起來,下意識地摸了一下縫在棉衣里層口袋的鈔票和糧票,隨即將剩下的面包全塞進了嘴里,騰出兩只手以防萬一。
這時,過來一個瘦長條的男知青,俯下身子用上海話問:“回去探親是吧?”
我正思索著對策,不料小丁站起來答話。
“瘦長條”說:“我們也是回去探親的?,F(xiàn)在手頭有點緊,鈔票上面請幫個忙,怎么樣?”
我平生第一次碰到“敲竹杠”,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因為事先有了心理準備,表面上并沒慌亂,我面對著候車室大門,目光丈量著撤退的距離,估計幾秒鐘之內(nèi)對方并不能作出反映。
“瘦長條”見我們遲疑,又補充一句:“別讓弟兄們失望噢!”還沒等對方回過味來,我迅速站起身來拉了小丁,一陣風地跑出了候車室。只聽見背后在叫:“跑勿脫的!跑勿脫的!”
真是遭劫的人逃出了匪窩,我們馬上離開車站廣場,朝著人多的馬路走去。
漫長的一個下午。走累了,便進旅館的空椅子上歇歇腳。小丁問:“上火車時,這幫‘流子’還在怎么辦?”
這個難題早已在我腦海里盤旋了一個下午了,若是我們空手倒好應付,然而那六只旅行袋就想攜帶著六個孩子,負擔該有多重!我們又不是在琿春,鎮(zhèn)上有許多熟人;圖們街里實在是舉目無親。但不管如何,火車總歸是要坐的。我們硬著頭皮朝火車站走去,心緒也像夜暮似的黑沉沉的。
到了車站廣場。我們停下了腳步商量著對策:若是硬拼,他們?nèi)硕啵隙ㄒ蕴?;給錢,給多少?若搜了個干凈,我們又怎么回家?進退兩難中,只有僥幸于“流子”們的離去。
我戴上大口罩。剛掀開候車室大門的棉簾子,一眼瞥見這幫家伙仍站在中午的老地方。來者不善,是不是對我們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時,廣場上來往行人已經(jīng)很多,有上火車的,有送客人的。我忽發(fā)奇想:能否找一、兩位面善的旅客給我們撐下腰、壯個膽?于是,我睜大著眼睛向來往的旅人張望,尋找著“善人”的目標。
有兩位穿著工裝提著飯盒臉方鼻正的壯年走來,憑直覺他們應該是好人。我忙上前堵截。誰知一著急,結巴得說不清話,也不知說了什么,沒能使他倆停下腳步,便擦身而過。我猶豫了一下,趕緊再追上去叫了聲“大哥”,一五一十地將需要援助的情形說了一遍。他們見我一副誠實的樣子,頗為同情地一口答應:“沒了王法了!不要怕,咱送你上火車!”
有兩位壯漢的護送,我們膽子壯了起來,從寄存處取出了行李便徑直進了候車室。那一伙“流子”還是在原地站著抽煙,我示意兩位壯漢注意。壯漢故意領著我倆繞過長座椅,從“流子”們身前經(jīng)過,還高聲叮囑道:“東西多不要緊,送你們上車后,老李哥仨在車廂里等著呢!”我知道這是說給“流子”們聽的,便昂首闊步地連聲稱“是”?!傲髯印眰兛s在陰暗的角落里無聲無息。
上了車廂,有一半是上海知青。壯漢在上海人中間作了團結起來的動員。正派人總歸是多數(shù),相互這么一聯(lián)絡,上海人齊心了:萬一有“流子”搗亂,大家就要同心協(xié)力。
1970年10月29日晴
……迷迷糊糊地聽到耳邊在廣播“亮兵臺”、“六道河”等站名,乘務員提著水壺提醒昏昏欲睡的乘客:“秋梨溝快到啦”、“威虎嶺準備下車啦”……朦朧中仿佛是在喊“夾皮溝”、“威虎山”,儼然是進入了“林海雪原”。等到從“楊子榮”、“座山雕”那里回來,火車已經(jīng)到了銀裝素裹的長春。
哈爾濱三棵樹開來的58次列車到長春是晚上。我們照例將旅行袋寄存了;擠入候車室里的廁所內(nèi)刷牙洗臉;然后踏著“咯滋咯滋”的干雪穿過馬路到站前飯店吃飯。
店堂里人頭竄動、煙霧繚繞。棉門簾、桌子、凳子、水泥地,從上到下全部是油膩沾著煤灰。小丁買來了四碗餛飩,其實是面片加紫菜湯。我們先一人一碗稀里索羅地吃著。一位蓬頭垢面的老頭湊近桌子,袖口上掛著烏黑的破棉條,當著我們的面,用他那樹根似的手指劃拉著另兩碗還不曾吃的餛飩。我正想開口罵他,這時看到他嘴角溢出泡沫般的口水,身邊還帶著滿臉烏黑的小女孩,眼睛巴巴地盯著那兩碗餛飩,惡心加憐憫混雜在一起,于是我放下餛飩拉了小丁就走。
為了混過這漫長的白天,我們走進了電影院,場內(nèi)沒幾個觀眾,隨便撿個座位坐下。放的是舞臺錄像影片《白毛女》。隨著喜兒被抓,我就不醒人事,直至大春槍斃黃世仁、眾呼萬歲時方才醒來,旁邊的小丁還在打呼呢。兩人花了兩毛錢睡了兩個小時,想想真還值得。
養(yǎng)精蓄銳之后準備著探親軋火車的首場硬仗。58次車在哈爾濱就超載,在長春站能夠擠上去就是勝利。隨著58次到站時間的臨近,剪票口前的長龍氣氛嚴峻、情緒難耐,大喇叭反復告誡要保持秩序、切勿擁擠;然而大家在一次次的告誡聲中不斷將各自的龐然物件、長桿短棒迫不及待地扛上肩頭,像是“操起土槍洋炮”的起義隊伍要“奔向海陸豐”一般。
剪票口后面設置了兩道卡,轉(zhuǎn)彎抹角地拉慢了這支激昂隊伍沖刺的速度。由幾名服務員手持木牌在前引路,幾百號人緊隨其后,就像運動員入場式一般進入站臺,然后將隊伍分散在每節(jié)車門停靠的白線內(nèi),服務員連聲喊:大家都不要急,排好隊,全都上得去!
大家秩序井然。
當58次雄赳赳地開進站臺時,還沒停穩(wěn),大家就從緊閉的車窗玻璃看見了車內(nèi)密密匝匝滿滿登登的人影。站臺上的人著急了:怎么再能往車廂里裝人啊?
人群頓時大亂。大家爭先恐后地往車門擠,我拉住你的挎包,你拖住我的網(wǎng)兜,一根根長長的手臂努力朝前伸展,想攀住車門口的兩根鐵把。
見這架勢,我與小丁邊行動邊統(tǒng)一思想,決定分兩步運作:我管五只旅行袋,小丁管一只旅行袋先擠上火車,然后打開車窗將其余的旅行袋再傳遞進去。
小丁沖鋒了半天,仍陷陣在車廂外的過道里。我急了。于是逐扇車窗逐扇車窗地敲玻璃要求開窗,試圖讓行李走捷徑。然而車窗里的人視而不見,面無表情,像躲避瘟疫般地堅持隔離。
無奈,我返身回到車門,大聲喊叫小丁同時舉起旅行袋,(沉重得就像一座小山!)也不管旁人的叫罵,讓旅行袋坦然地滾過眾人的頭頂,向車內(nèi)的小丁輸送。折騰了許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輸送進去兩只旅行袋。我回頭望著還留在月臺上朝夕相處了好幾日的三只旅行袋,有一只已被擠開了拉鏈敞著大嘴,宛若是被失散的孩子,在兵荒馬亂中呼喚著自己的爹娘。
我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咬咬牙,只有爭分奪秒地使出渾身解數(shù),別無它法。
當我舉起第三只旅行袋要往車內(nèi)裝時,汽笛響了。女列車員用力拽著繼續(xù)攀住門把的乘客(其中也包括我),口中叫道:要開車了,要開車了!乘下一趟、乘下一趟!不知是她們長期的實踐鍛煉,還是我們已經(jīng)精疲力竭,只覺得這些女人力大無比,三撥兩拽地就將我們這一撥沒擠上車的準旅客巴拉到了車下。
我見三只旅行袋上車已經(jīng)無望,便扯開嗓門喊小丁下車。小丁回應迅速,又見那幾只碩大的旅行袋從眾人頭頂滾過,我剛抱住一只,另兩只隨即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
空手的小丁張牙舞爪地擠出了車門。
我倆和一群上不了車的乘客站在月臺上喘著氣,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眼睜睜地看著58次幸災樂禍地開走。
陸路不行改水路。我們避開站臺人員的視線,不出站地尋找去大連上車的月臺。
這時,發(fā)現(xiàn)一個戴紅圍巾的女孩子,橫背著大挎包,靠在水泥柱子上哭得好傷心。我們忙上前問緣由,她告訴我們她叫小菊,是安圖插隊落戶的上海知青。五個人一起回去探親,唯有她一個人擠不上58次,旅行袋也不知道被誰帶上了火車,說著說著眼淚又嘩嘩往下掉。我問她旅行袋里裝的什么東西?她說都是大豆小米之類的。我忙說:不要緊不要緊,跟我們走一定不會把你丟掉的,大豆我們來賠給你!說得小菊破啼為笑。
三個人搶先登上長春至大連的空列車。
等我們穩(wěn)穩(wěn)地坐在車廂內(nèi)喝茶水時,方見剪票口潮水似的人流奔涌而來,傾刻之間車廂就擠得水泄不通。當列車啟動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的腰圍褲檔里濕漉漉冷冰冰的,一茶缸水下肚還不解渴,這是剛才鏖戰(zhàn)58次時出的汗水太多所致。
列車第一站停在范家屯。這個小站無人上車,我們打開車窗,伸出手舉著茶缸要水喝。手都凍木了,還是沒人理會。小菊眼尖,一句“車上有賣冰糕的”話音未落,兩只小手就從擁擠的過道里接過了六根冰棍。我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一個長著絡腮胡須的魁悟漢子舉著箱子像條游魚似的在人群中叫賣,他只穿件單褂卻滿頭冒著蒸氣。
列車繼續(xù)朝前開去。待冰棍賣完時,那漢子在我坐的椅背上靠著休息。我問:你怎么也跟著坐車?
他說:到公主嶺站就下去,不過取了貨還得上車賣冰棍。一天往返范家屯得四、五趟;大伙都怕擠,不怕你們惱,我就希望擠,要不冰棍怎么賣得完、怎么養(yǎng)活這一家七口人?……唉,這一整天跑下來,別提累不累了,回家還得干活,勞碌命啊……
我問:你愛人不在家?
他說:俺那口子?沒啥用啊,是家里的“一把手”!
大家笑他一準是“妻管嚴”。
他十分無奈地說:你們不知道,這“一把手”就是只有一只手的“獨臂將軍”,干不了活;孩子都要上學,俺又不能耽誤他們讀書,唉……
在漢子的嘆氣聲里我突然悟道:為了謀生,真還有比軋火車更辛苦的行當??!
突然,“辟啪”幾下木板壓裂的聲響讓漢子驚呼起來。原來他裝冰棍的箱子放在過道上,經(jīng)不起兩個大人的重量,被坐得四分五裂。闖了禍的兩個農(nóng)民站起身來,木然地干瞅著。
漢子拾起破木板,口中喃喃自語:又得搭進去幾塊錢……
想來置一個木箱子對于他并非易事,自然是十分的痛惜。
坐在我斜對面的一個上海知青掏出一塊錢塞給漢子,那漢子一時愣住了。這個舉動感染了我,我想:一路上我也受到過許多好人的幫忙,體會到一個人在困境中是多么需要別人的資助。我毫不猶豫地也摸出一塊錢,這一下那漢子就不肯收了。小丁小菊都幫著說:就算是我們?nèi)齻€人的份,一人只攤到三毛三分錢,這對于你卻解決了個大問題。
漢子無言以對,重重地點著頭,淚花卻濺出了眼眶。
列車到了公主嶺車站,漢子與我們分手時真有點依依不舍。因為都向漢子伸出過援助之手,所以坐在斜對面的那位上海知青就和我攀談起來。他姓徐,是黑龍江農(nóng)場開“康拜因”的。他問:大連船票很緊張,有人替你們買嗎?我搖了搖頭。不料他的一句“讓我叔叔想想辦法”,頓時叫我們心花怒放。
1970年10月30日雨雪
清晨走出大連火車站時,我們的隊伍已經(jīng)擴展到四個人了。冷箭似的雨夾雪并沒降低我們的興奮,隨著小徐甜甜的一聲呼叫,見著了他叔叔等于是我們的船票也有了著落。
他叔叔帶我們乘電車直奔碼頭,然后他去張羅船票。我們坐在石階上等。周圍的上海知青圍攏過來問:有船票嗎?有船票嗎?他們都是東北各地匯聚到大連來坐船的,由于船票緊張,有的都等了三天三夜了還沒等到船票,說得我們直砸舌頭。
當他們見到小徐叔叔拿著三張船票交到我們手里時,像饑民遇見了施粥者一般團團將他圍住,苦苦哀求著幫助買張船票。弄得小徐叔叔脫不了身,他雙手作揖,反過來要向大家哀求:沒法幫這么多的忙,實在幫不了這么多人的忙……
有了船票,懸吊著的心頓時落了地。也不顧原有行李的沉重,見蘋果一毛五分錢一斤,每人又狠狠地買了卅斤。致使在上船的那段足有半里地的路上,需要像三級跳遠一般幾件行李幾件行李地朝前挪動。然而,在“呼哧呼哧”喘氣的間隙,還頻頻地回首向留在大連剪票口處的小徐招手告別。
我們的情緒出奇地好。
也許是因為家鄉(xiāng)駛來的氣宇軒昂的輪船就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自己的面前。他不像幸災樂禍的火車,戲弄得你拼死拼活、榨筋苦膚,末了幾聲嘲笑又揚長而走。而輪船卻是那么祥和、寬容,不急不躁,它用父輩般雄渾的笛聲招喚我們登上他那闊大的胸膛;用那江南特有的吳語絲竹演唱著“我為革命織新布”(當時的一出滬劇新戲),仿佛一下子就讓離家二載的游子融進了上海灘、走入了自家門口;他用那和緩深情的呼吸,讓我們像兒時躺在母親的搖籃里,慢悠悠地搖晃著,送我們回到那遙遠的故鄉(xiāng)……
尾聲
千山萬水到上海,已是1970年11月1日了。掐指一算,探親路途前后花了整整七天的時間。
當我坐在臨時為我搭的小床上,順手打開半導體收音機,正播放著已經(jīng)失去了滬劇韻味的滬劇“紅燈記”(原本京劇“紅燈記”是根據(jù)滬劇“紅燈記”改編過去的;文革中,滬劇又將京劇的移植了過來,還不能走樣,所以唱腔弄成不倫不類的),我也沒有認真在聽??粗β档哪赣H為她的幾個出嫁的女兒分配我?guī)Щ貋淼狞S豆、木耳、黃花菜、南瓜子時,自己的身子還在一顫一顫的,兩腿晃悠著,仿佛還是坐在火車上、躺在輪船里……我緩緩地朝床上倒下去,連訴說這一路上我和三只旅行袋經(jīng)歷過千辛萬苦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以后我的十幾載生涯,年年千山萬水,歲歲萬水千山。也許前輩子太過于安寧,這輩子上蒼要罰你過吉卜賽人的遷徙流浪的生活。于是,那刻骨銘心的軋火車探親就讓我終身難忘。以至于廿年之后我在歐洲坐火車各國旅行時,而對亮暢舒適的候車室、怡然自得的旅人、寬松得可以自由進出腳踏車的車廂,腦子一時還拐不過彎來:火車還可以是這樣坐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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