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系列散文《寨里村記憶》)
盛夏之夜,酷熱難耐。站在我家背后的城墻上翹首西望,西南地戰(zhàn)云家的老墳和西地張柱家的老墳里,還有丈八溝東的茅草地里,都在晃動著一團(tuán)團(tuán)泛著綠色的火焰。母親說那是鬼火,又叫鬼燈籠,是給鬼魂照明的。白天陽氣重,鬼魂是不敢出來的,只有到了晚上,才從墓坑里走出來,打著燈籠四處游逛。
關(guān)于鬼燈籠的故事,我聽過許多。爺爺就講過不少,其中有兩個故事講得活靈活現(xiàn),至今過去了幾十年,仍然栩栩如生,似在目前。
爺爺說,有一次他夜里從北鄉(xiāng)回來,在北崗沙坑里迷失了方向,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忽見前面有一盞燈籠,他就加快腳步追了上去,可是總也追不上。追了一個時辰,到了一個蓊蓊郁郁的樹林處,燈籠忽然不見了。他仔細(xì)打量,原來到了村北自家的老墳,離家只有幾步之遙了。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鬼燈籠,它是在前面給他引路的。聽了這個故事,在我的腦海里就留下了一位老人暗夜里追燈籠的畫面,異常清晰。
另一個故事是一個朋友告訴他的,就有點(diǎn)恐怖了:一個盛夏的深夜,這位朋友急著趕路,見前面有一人打著燈籠,他尾隨前行,臨到一個村子,此人拐進(jìn)了一個人家。他想這人一定是這家的主人,就跟隨了進(jìn)去。進(jìn)了院子,聽見從一個透著燈光的窗戶里傳出紡線車的嗡嗡聲,他悄悄看去,見一個少婦正在紡線,一個青年蹲在旁邊嬉笑著,一次又一次地勾斷她扯出的線頭。少婦心頭煩悶,嘆了一口氣說:“我連個線也紡不成,還有啥活頭!”索性站起拿出一根繩子搭到屋梁上準(zhǔn)備上吊,那青年竟然還幫助搭繩子。朋友突然想起,這青年是不是閻王爺派來勾魂的?不行,我得管一管。他順手抄起門前的一個棍子,踹開屋門,照著青年就是一棍,只聽“哇”的一聲,屋里一片漆黑,過一會兒燈才復(fù)又亮起。少婦驚魂未定,朋友向她述說來由,少婦這才明白底里,不住地千恩萬謝。
這兩個故事深深鐫刻在我的腦海里好幾年,我總覺得冥冥之中還存在著一個神鬼世界,上有老天爺、閻王爺、城隍爺,下有土地爺和許許多多死去人的鬼魂。直到上了中學(xué),老師才告訴我們,世上哪有鬼魂?那都是迷信,子虛烏有。那些所謂鬼燈,不過是燃點(diǎn)較低的磷火罷了。可是,真正讓我從鬼魂世界里走出來的,還是父親一段真實(shí)的經(jīng)歷。
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一位不怕鬼的英雄。無論是夜黑如漆,還是陰森的墳塋,他都肩扛一把鐵锨,背挑一個籮頭筐,里面放一把鐮刀,來去自如。我問父親:你在漆黑的墳塋里見到過鬼嗎?父親說:“哪里有鬼?我活了三十多年,連一個鬼毛也沒有見過。假鬼我倒是見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假鬼?鬼還有假的嗎?”我有點(diǎn)驚奇。
“真有?!备赣H說,那是我剛剛二十掛零的時候,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在部隊呆了一年多。在一個雨夜,我乘著站崗機(jī)會,把槍豎在營門前,偷偷逃了出來。我循著荒僻小路,跑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旁晚來到一個小鎮(zhèn)店,我掏出身上僅有的一塊銀元,花了幾角錢吃了一頓飯。我把店主找回來的錢裝在身上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店主盯著這點(diǎn)錢勸我住下,說前面有座獨(dú)龍崗常有鬼魂出沒,有許多過路人都碰上了吊死鬼,嚇的又趕回來住了,熬到第二天才結(jié)伴過崗。我一來珍惜身上這一點(diǎn)錢,二來害怕部隊追來,就謝絕了店主的好意,連夜出發(fā)了。為了壯膽,我特意找了一根棗木棍拿在手里,時刻關(guān)注著前方。約莫到了亥時剛剛上了獨(dú)龍崗,隱隱約約看到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人,不住地呻吟著,嘴上吊著尺把長的舌頭。我心里一驚,真的遇上鬼了,后悔不該不聽店主的話住一晚再走,又一想回家的路還有二百多里,這點(diǎn)錢不能花。那時我仗著年輕,一股橫氣上來,竟向吊死鬼撲去,掄起棍子就要打。忽然吊死鬼說話了:“別打,是我?!蔽易屑?xì)一看,竟然是村里那個店主。他慚愧地說:“我這也是沒辦法。我這小店,一月住不下幾個人。我這裝神弄鬼 是看上你身上那幾個錢了。你快趕路吧,往前再走三里就是魯家村了?!苯o我鞠了一個恭,飛快下崗去了。
父親講完故事,嘿嘿笑了:“你看,那時我把錢看得比神鬼重要,那也是沒有辦法呀!”我說:“爸爸,你是英雄,就是真鬼也該怕你,何況假鬼!”
父親這一段提著棗木棍只身趕夜路的身影,也給我壯了膽,凡遇到傳說有鬼神的地方,我就想起來那根棗木棍,仰起來頭,挺起了胸。
過了幾年,我也經(jīng)歷過一次只身趕夜路的經(jīng)歷。一九五五年我正在鄭州上高中,暑期放假時由于返鄉(xiāng)心切,連夜就出發(fā)了。半夜時分,在趕到離家六里路的地方我迷失了方向,鉆進(jìn)了一片長滿荊棘的叢林里,四面有五六個泛著綠光的燈籠在晃動。我知道這是鬼燈,雖有些膽怯還能自持,待跌跌闖闖來到一個小路口時,我看到一座墓塚,墓前長著一棵碗口粗的柳樹,腦子里立刻閃出一個影子:“無頭女人墓”。原來這是我外婆家村子的一座老墳,我上學(xué)時多次從這里走過,這個墓塚里埋葬著一個被人殘酷殺害,割掉頭顱的年輕女人。我立時被嚇得昏了過去,瞬時醒來,驚慌之際想起了父親手提棗木棍夜闖獨(dú)龍崗的身影,腦子很快鎮(zhèn)靜下來,瞄瞄東南方向外婆家的村子,邁開步子朝著村上那座還亮著燈光的飼養(yǎng)室奔去,五更時分終于安全的回到家里。
從此之后,我再也不信鬼神之說了。哪里有鬼神?都是在自己嚇自己。
(2017.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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