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六堡村的小人物系列散文

通金先生

趙華甫

晚年的通金先生在我們村小學不遠處守著一個小賣部，過著清貧的日子。我常常在下午放學后，到他的小賣部門前去坐坐。記憶中他一身清瘦，頭發(fā)稀疏花白，戴著一副舊式眼鏡，或粗布長衫或?qū)蠖桃\在小賣部站著，很有民國風范。鄉(xiāng)村的小賣部客流不多，閑下來的時候，我就和他坐在小賣部門前，夕陽下，聽他慢慢講述他曾經(jīng)的往事。

通金先生出生在民國十四年，早年在我們東家人（1996年認定為畬族）聚居的村寨讀私塾，訪遍東家村寨名師，直至二十多歲還在求學。我們東家人尊崇讀書多的人叫先生，通金先生的名聲在他青年時代就在東家人聚居的村寨叫響了。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貴州省著名教育家周恭壽先生回麻江舉辦師資訓練班，通金先生積極報名參加師資訓練班學習，聆聽周恭壽、熊鳳鐸等麻江教育名流的教誨，學成后回家鄉(xiāng)六堡辦學，教授學生多人，解放后他的學生參加革命工作，有的到政府機關(guān)、供銷、民政、水利等部門工作，大部分成為建設(shè)新中國、建設(shè)家鄉(xiāng)的人才，有的成了黨的基層干部，有的成了志愿軍戰(zhàn)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但是在上世紀四十年代那個國難當頭的動蕩歲月，作為那個時代的知識青年，他積極響應當時國家領(lǐng)袖“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在麻江縣城加入了“三民主義青年團”?？箲?zhàn)勝利后，他堅持在家鄉(xiāng)辦學，不參與政治，但因為他參加過“三青團”的原因，在解放初期的匪亂中，他被土匪裹挾，被迫隨匪麻江縣長周志云到雷山謝世欽部任上士文書。在一次解放軍的進攻中，土匪被打散，通金先生趁亂逃回家鄉(xiāng)。剿匪結(jié)束后，因為他是被裹挾參加土匪的，身上沒有血案，最終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寬大，到本村辦的小學任民辦教師。

1956年，新的政治運動又開始了，通金先生擔心自己曾經(jīng)入過“三青團”、被裹挾當過土匪的歷史再次被清算，他辭去民辦教師職務，回家務農(nóng)，當一個遠離紛爭的農(nóng)民。

如果通金先生就這樣甘于平庸，了此一生，也許他的這點事跡還上不了我要寫的我們六堡村的小人物故事?？墒呛髞硭龅氖碌拇_令我折服，因此今天我以十分崇敬的心情，把他的事跡寫下去。

大饑荒的那幾年，我們村餓死了很多人。那時通金先生的弟弟參軍回來，因為在朝鮮戰(zhàn)場負過傷，正在貴陽療養(yǎng)。他借此機會，到大隊部打證明，到黔桂鐵路谷硐火車站乘火車上貴陽探望弟弟。在火車上，可以憑火車票到餐車打一個飯，他舍不得吃，把飯裝進自己早先備好的布袋里，然后再找?guī)讉€同車乘客的車票，又去餐車打飯裝進布袋，帶回家給家里人吃。回來時，他又在貴陽火車站買票上車，憑自己的票和找乘客的票又打幾個飯，把布袋裝得滿滿的，回家參著瓜果野菜，可以吃上十天半月。吃完后，他又繼續(xù)這樣往返在火車上買飯回家吃，救活了一家人的性命。餓飯那幾年，他一家沒有一人餓死，他的父親還活了102歲，成了我們村最長壽的老人。

改革開放，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的第二年春天，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我們村里解決了吃飯問題，大家就來商量，請通金先生在村里辦私塾，教教村里那些小學畢業(yè)上不了中學的孩子讀《四書》《五經(jīng)》、鄉(xiāng)黨應酬。

要知道那時已經(jīng)恢復高考好幾年了，科舉考試早已被塵封進歷史的角落。但是由于當時剛剛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縣里教育資源不足，很多農(nóng)村孩子小學畢業(yè)后上不了中學讀書。記得1981年我們將近一萬人口的隆昌鄉(xiāng)，才有3人考入縣城中學讀初中，其中一個就是我，其余的同學留在家里。家里有錢的，可以在小學補習一兩年，沒錢的，小小年紀從此離開學校，走上社會。

這時候通金先生答應在村里利用一間私人閑置的房子辦私塾。有學子來入學的，由家長一年給二百斤米，通金先生就這樣維持著。你罵他落后也好，不合時宜也罷，不管怎樣，這些上不了中學的學生又有了一個上學的機會。

通金先生把這些鄉(xiāng)村學子收來，教他們寫毛筆字，一筆一劃，橫平豎直，教他們學習古代經(jīng)典，很多人慕名前來學習，一時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樣的朗朗書聲，在我們村里響起。

當我讀中學接觸到《論語》《孟子》時，我們村的同齡人在通金先生的教導下，早已熟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薄耙娰t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薄袄衔崂?，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边@樣的名言警句了。

雖然通金先生教他們這些東西不能考試，不能升學，但是一個民族、一個村子能夠生生不息，除了吃飽穿暖外，還得要有文化支撐著，何況這些東西是中國幾千年留下來的經(jīng)典啊。后來通金先生教這些學生寫字、教他們鄉(xiāng)黨應酬，培養(yǎng)出一批批農(nóng)村文化人。他們有的成了我們村紅白喜事的主持，誰家有事也離不開他們，有的還成了村干部。我們村有上百名書法愛好者，曾被縣文化部門評為全縣第一個書法村，與通金先生當年的辛勤教育分不開。

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我們村的學子小學畢業(yè)后，不僅能上中學，成績優(yōu)秀的還能上大學了，通金先生才退出他的私塾教育。晚年的通金先生由他的子女在我們村小學不遠處給他開了一個小賣部，以此安度晚年。

在通金先生的良好家風熏陶下，他的孫女、孫子分別考上江南大學和貴州師范大學，成了我們村最有文化的人家。

（2017年11月19日星期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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