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近年被拆遷搞得面目全非，到處可見斷垣殘壁、廢墟瓦礫。雖說為了更加人性化，已將拆遷改為搬遷，但大街小巷、商鋪民居的墻上，仍然到處是用紅黃黑白四種顏色涂抹的一個個帶圈的拆字，令人想起古代犯人押赴刑場時背上插著的牌子上的血紅的斬字。與此相映的，是一條條標語，一幅幅橫幅。其中一條標語云：“奮戰(zhàn)十天，堅決拿下；不獲全勝，決不收兵！”還有一幅橫幅云：“舍小家，為大家?！边@幅曉之以理、曉以大義的橫幅，不禁讓我毛骨悚然：如果按照這樣的說法，我們個人的財產(chǎn)甚至生命，還能有保障嗎？

無視個人利益，在我國是有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兩千多年以前，先秦諸子百家中，有一個楊朱學派，這個學派在當時的影響，甚至超過孔孟的儒家和老莊的道家；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币簿褪钦f，天下之士，不學墨子之說，必學楊子之說；不學楊子之說，必學墨子之說。足見楊子之學盛極一時。但楊朱學說不久就失傳了，歷史上竟找不到一點楊子的著作。楊朱學說的核心是“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也就是后來西方所提倡的“個人主義”，承認、重視個人生命和財產(chǎn)的原則。而中國則長期是一個君權(quán)至上的國家，需要的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的“天下為公”的思想，為公，就是為統(tǒng)治集團，尤其是為國君，國君就是國家。如果按照楊朱為我而不是為公的學說，國家不能侵占百姓利益，百姓人人強調(diào)個人利益，那還有誰供帝王將相、王公貴族們無償役使、無度剝奪呢？所以，統(tǒng)治階級的理論家孟子一言道破實質(zhì)，說：“楊朱為我，乃無君也?！睙o君的學說，能讓它生存嗎？孟子又說：“無小人難以養(yǎng)君子?！眱汕Ф嗄陙恚覀冎袊摹靶∪恕?，就只能無我地活著，為大人先生們奉獻。

歷史進入20世紀，時代揚起革命的大旗，民主革命，新民主革命，社會主義革命，文化大革命，革命的神圣、崇高，讓個人利益原則變得更加蒼白、渺小：“革命利益高于一切”，“除了革命的利益，沒有任何個人利益可言”。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必須嫁給可能比她父親年紀還要大的首長，因為那是革命的需要，組織的決定，是對她革命覺悟的考驗。一個首長生病了，要到敵占區(qū)去買藥，即使犧牲多少人也在所不惜；同樣是生命，為什么首長的生命就比別人生命珍貴，因為他們的生命都不屬于個人，而是屬于革命，革命需要首長活著。現(xiàn)在，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改革開放，實現(xiàn)小康，三個代表，科學發(fā)展，但個人利益原則仍被“天下為公”的燦爛光輝所掩埋。雖然“三個代表”中有“代表人民群眾最根本利益”的內(nèi)容，但憲法中似乎還沒有“私人財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的條文；即使有這樣的法律條文又有何用？例如：政府貼出一張告示，收回某地的國有土地使用權(quán)，那片土地上的民房，就即刻失去法律依據(jù)。在“國家的利益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利益再大，也是小事”的理念下，國家任何侵害個人利益的行為，都是神圣、正義、合乎法理的，而個人任何維護自身利益的言行，都是個人主義，自私自利，不顧全大局，甚至是危害革命利益，阻礙經(jīng)濟建設(shè)，破壞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等。這或許就是現(xiàn)在暴力拆遷頻發(fā)，不僅不被制止、反而受到保護的根源吧。

那么，舍棄了千千萬萬小家的利益，真的都是為了大家嗎？有一個因貪賄被判死刑的蘇州市原副市長，曾一次就向房產(chǎn)商索賄8千5百萬元；溫家寶也曾說過，他沒有想到房地產(chǎn)的利潤竟這樣高，他要開發(fā)商血管里流淌道德的血?？梢?，人民被舍小家，卻為了那些貪官和開發(fā)商。當然，大部分還是為政府所得；但為政府所得就真的“用之于民”嗎？我國的財政、稅收收入，就像錢江大潮一樣，年年漲，十分壯觀，而很多地方的財政、稅收的主要來源，就是房地產(chǎn)?？墒?，與財政、稅收增長相反，很多地方政府的財政卻還是吃飯財政，也就是財政收入僅供政府行政開支，或還不夠政府的行政開支，而無財力用于社會福利和公共建設(shè)。行政費用為何如此巨大？我曾聽我市一個人大干部和一個政協(xié)干部在電梯里對話，甲：“最近又去哪個國家了？”乙：“沒有。今年只在國內(nèi)幾個地方跑跑。老跑也沒意思。”甲：“英國去過沒有？”乙：“去過。”甲：“韓國去過沒有？”乙：“韓國、朝鮮都去過了?！奔祝骸巴炼淠兀俊币遥骸斑€沒有。聽說那里還不錯?！奔祝骸按_實不錯，值得一玩。前年我去過?！币遥骸澳墙衲昃腿ネ炼??！笨赡苁澜缟线€沒有哪個國家像我們這樣用公費旅游，當然，我們都是以“為公”的名義。還有一次也是在電梯里，早上上班的時候，我們市接待辦主任提著一只保溫瓶，有人問裝的是什么，他說是中藥，又說：“我每天早上喝中藥，中午和晚上喝酒。再過兩年你們就見不到我尹德堯了，尹德堯死而后已了?！闭嬲缋习傩账f“吃去死”。前幾年網(wǎng)上曝光，國稅系統(tǒng)平均每天接待費達182萬元，那么一年就是6.64億元，中央又有多少部門、單位，全國又有多少省市縣鄉(xiāng)，哪一個不是張著血盆大口，又要吃掉多少？還有公車使用，我國究竟有多少公車，誰也不肯公開，也是網(wǎng)上的報道，一個北京市的公車，就比美國一個國家的公車還多。我市副處級以上干部，基本都配備專車；縣、鄉(xiāng)兩級鄉(xiāng)科級以上干部，也基本都配備專車。我們市政府大院，距市政府宿舍區(qū)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路途，但他們上下班，也要小車接送。從2016年開始，公車制度結(jié)束了，但省下來的費用呢？折成現(xiàn)金發(fā)給他們個人了......如此揮霍，要舍掉多少小家。

國家的利益就是國家的利益，個人的利益就是個人的利益，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用國家聚積的財力為人民謀利益的道理，沒有用個人的利益為國家謀利益的道理。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是另一回事。而在和平時期，政府的神圣職責，就是保護人民利益不受侵犯；如果不能履行這個職責，就是一個不合格的政府；如果反過來還要與民爭利，就更要受到道義的譴責。

作于2011-9-13(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改于2017-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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