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小姨沒過門兒時家里養(yǎng)了一條白狗，這狗鬼精鬼精的，當(dāng)初，舅姥爺沒當(dāng)一回事，后來狗配合著小姨，差點(diǎn)讓小姨跟人跑了。

舅姥爺開了個燒鍋（酒坊）。他沒兒子，有四個女兒。四個女兒一水兒的，一個是一個。四個丫頭中，若論嘴巧又有心眼，還數(shù)老丫頭。舅姥爺稀罕老丫頭。他管老丫頭不叫閨女，打小就一口一個“老兒子”?！袄蟽鹤樱o爹燙壺酒。”“老兒子，給爹撓撓癢?！薄?/p>

老兒子說話嘎巴溜丟脆。

老兒子念過幾冬私學(xué)，也頗識得幾個字，不像幾個姐姐睜眼瞎。她記性好，幾千字認(rèn)下來，能看《大公報》，也能讀話本，人都稱她女秀才。

一年夏天，母親住舅舅家，沒事和小姨娘好往酒坊跑。酒坊外擺著一條老榆木案子，也不設(shè)座，案子上長天擺著三個酒盅，酒盅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戮啤仯ㄗxhuò）酒，供過路人品嘗，這是行規(guī)，不讓過路人品酒，那酒溜子就不會旺盛。有那調(diào)皮的伙計，讓母親和小姨娘也喝上一盅。小孩子一仰脖頸喝下去，齜牙咧嘴，跑一會兒忘了，轉(zhuǎn)身自個拿一盅倒進(jìn)嘴里，酒喝下肚子，接著瘋。久而久之，小姨娘和母親就會喝酒了。新來的伙計不知深淺，跟她們比著賽喝，喝著喝著，她倆沒醉，伙計喝大了，躺在酒糟房，一睡就是半天。為這事，舅姥爺罵過伙計，耽誤干活；但是舅姥爺并沒怎么小姨娘，他意識里真把小姨娘當(dāng)小子了，男人就該會喝酒，他當(dāng)稀罕看。

小姨娘漸漸長大，小姨娘在酒坊瘋慣了，人都混得熟，沒人尊她小姐，說說笑笑很隨便。她喜歡跟酒坊里的一個小伙計斗嘴，一天不斗嘴她就覺得缺點(diǎn)啥。這個伙計是七里鋪一個氈匠的兒子，排行老三，酒坊的人都叫他三兒，人長得眉清目秀，嘴也不輸給小姨娘，會來事。氈匠垂涎舅姥爺?shù)木品唬蛔寖鹤訉W(xué)搟氈子，卻讓他上舅姥爺?shù)木品桓伞纸秤X著兒子能須虎住舅姥爺，把四丫頭娶到手，等于娶了一大塊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小子剛來不久，把舅姥爺虎得一愣一愣的。小姨娘的心思也瞞不過他，他知道怎樣答對能讓小姨娘開心。

有一天，三兒給小姨娘抱來一只小白狗，刷白刷白的狗，沒一根雜毛，比大貍貓大一點(diǎn)。小白狗特招小姨娘喜歡，能做許多故事兒。就是它給兩個人當(dāng)了信使。

小白狗長成大白狗時，小姨娘也長成了大姑娘。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舅姥爺盡管嘴上喊“老兒子”，但怎么看也不像兒子。小孩子說瘋話，是逗大人趣；大姑娘說瘋話，很有點(diǎn)傷風(fēng)敗俗了。舅姥爺不讓她老往酒坊跑了，男人堆兒，不是姑娘家呆的地方，說喝酒就喝酒，沒矜持，不成體統(tǒng)。舅老爺不讓去，小姨娘不敢去，閨房又圈不住她，怎么辦？小姨娘從小就不喜針黹，沒事坐在大門口榆樹下石臺上看話本。

姑娘大了，總會有人家惦記著。到舅姥爺家提親的不少，舅姥爺總是以閨女小搪塞掉。其實(shí)，舅姥爺也屬意于三兒，想招其為上門女婿，沒提這事，主要是怕三兒小，不定性，想再考察兩年。一塊事業(yè)，不是鬧著玩的。有時，舅姥爺當(dāng)著小姨娘的面夸獎三兒幾句，小姨娘的表情有點(diǎn)不自在。

閨女出奇，往往名聲在外。就在舅姥爺舉棋不定的當(dāng)口，市里駐軍旅長缺個小，派人來提親。這事有點(diǎn)讓舅姥爺犯難，要命的是，他不敢得罪旅長！他前思后想，掂對來掂對去，覺得跟旅長攀上親，對酒坊大有好處。開燒鍋的稅大，旅長一句話，免個稅跟玩似的。舅姥爺最終一咬牙，答應(yīng)下這門親事。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舅姥爺心里也就踏實(shí)了。小姨娘的心里卻長了草兒，她不好說啥，畢竟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可她心里卻苦。

自打小姨娘下了定，人變了，變得郁郁寡歡，不久，就病倒了。舅姥爺明知是咋回事，卻也改變不得。他找個錯縫兒，把三兒打發(fā)了，并囑咐老伴溜著四丫頭點(diǎn)。小姨娘不敢跟三兒花前柳下，但是他倆有個秘密，只有我母親知道，就是大白狗在他倆之間傳遞字條。母親早被小姨娘收買過了，小姨娘寫了字條，塞在狗耳朵里，讓母親領(lǐng)它去酒坊，三兒也以同樣方式回復(fù)小姨娘。后來，不用母親，白狗自個就把事兒辦停當(dāng)了。三兒回家后，白狗記得“老家”，自個找回去。這事小姨娘家里沒一個人看破，母親也沒當(dāng)誰說過，母親雖幼，卻也懂得其中的玄機(jī)?？雌菩C(jī)的是舅姥爺家做活的木匠。

自打旅長給小姨娘下了聘禮，小姨娘身子骨整天軟塌塌，沒精打采，不愛動，不愛說，走路吃飯，像個病秧子。

旅長娶親的日子定在秋八月二十。

七月十幾，小姨娘的精神忽然好起來，漸有活力，也說也笑了。我估計她可能要跟三兒私奔，母親倒是沒跟我說到這一節(jié)，她只說狗死了以后，小姨娘立馬像害了癆病晚期似的。

小姨娘精神好轉(zhuǎn)，舅姥爺最高興，以為閨女想開了。舅姥姥找人張羅著趕嫁妝，小姨娘不摸針線，好像別人的事，跟她不相干。舅姥爺心里有點(diǎn)畫魂兒，不過老丫頭多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好像也沒懷疑出點(diǎn)啥事兒。那幾天，大白狗出出進(jìn)進(jìn)，不聲不響，每次回來，必蹭到小姨娘跟前，小姨娘抱著狗腦袋，好像跟狗特別親近。在院里干活的木匠看在眼里。木匠如果不想什么呢，看就看了，可是他偏好琢磨里邊的蹊蹺?？赡苓@個木匠家養(yǎng)過白狗，防備它吧。

“老丫頭這兩天精神挺好！”舅姥爺高興地對木匠說， “我出去八十里找來黃花梨，咱不能讓人家笑話咱沒像樣的嫁妝不是？”

“……”

舅姥爺一抬眼，瞧見白狗，沒話找話：“我養(yǎng)這條白狗，仁義得很?！?/p>

“哼！”木匠瞄狗一眼。

“哼什么？”

木匠看看舅姥爺，又看看白狗。

“你家這條白狗，得提防點(diǎn)?！?/p>

“防狗？防它做啥？”

“它早晚給你整出點(diǎn)事來?！?/p>

舅姥爺笑了，他大概覺得木匠的想法不貼溜子，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白狗在院里繞來繞去，溜到木匠的身后， “吭哧”一口，咬住屁股。木匠“哎吆”一聲，從做活的板凳上張牙舞爪地跌到地上。等舅姥爺家人聞聲跑出來，白狗已經(jīng)沒影了。好在咬得不重，褲子破了，屁股上只有幾個牙印子，算是給他一個教訓(xùn)。

又過兩天。早晨，木匠在院子里干活，見白狗從倉房出來，像人一樣把倉房的門關(guān)好，還用狗爪子掛上門鼻子。木匠轉(zhuǎn)過頭，假裝沒看見。

舅姥姥早晨溜干糧，發(fā)現(xiàn)干糧少了，就磨磨叨叨說有人偷吃了干糧。院子里沒別人，似乎是說給木匠聽的。木匠咋想咋不對勁，咋想咋別扭，撂下活，走進(jìn)屋，跟舅姥姥說了白狗關(guān)倉房門的情形。木匠說這個話的時候，白狗不在跟前，可舅姥姥不相信，邊做飯邊磨叨，說狗不會開門，她養(yǎng)了一輩子狗，就沒發(fā)現(xiàn)狗偷過嘴……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沒背著白狗，白狗呢，在窗前門后遛跶，也好像全不在意。這事，舅姥姥磨叨一陣子也就過去了，沒人再記著這事。吃過飯，木匠跟舅姥爺商量，說家里有事，晚上要家去，舅姥爺看看活計不緊，就順口答應(yīng)了。

木匠做了一天活，吃過晚飯，準(zhǔn)備上路。

舅姥爺忽然想起白狗一天不見了，就說：“見狗了沒？一天沒見影兒了?！?/p>

木匠一愣神兒，冷笑一聲，說：“狗啊——在南梁等我呢！”

“不就是個狗嗎，說的！”舅姥爺覺得木匠想事膈路。

“還有你這個老丫頭，這個狗啊，跟她……”

沒等木匠說完，舅姥爺臉拉得老長，說：“你回家就快回家，別有的也說沒的也說！”

木匠不吭氣了，扛上錛子上了路。

第二天，太陽一竿子多高了，木匠提著錛子，一瘸一拐地返回舅姥爺家。狗在木匠回家的山梁上挖了一個坑，打算活埋木匠。人和狗在山梁上較量了一夜，天快亮?xí)r，木匠一錛子刨到狗的天靈蓋上，腦漿崩裂——狗死了。

舅姥爺不讓木匠聲張，給木匠請醫(yī)療傷，他自個悄悄把狗就地埋了。

小姨娘幾天不見狗的影子，知道狗出事了。她又病倒了。

婚期傍近，小姨娘硬撐著爬起來，強(qiáng)打精神浪。

小姨娘出嫁了。出嫁那天，她沒哭沒鬧，異常平靜。燈紅酒綠，鼓樂喧天，她就像一尊佛，任人擺布，拜堂就拜堂，入洞房就入洞房……

小姨娘出嫁后，舅姥爺?shù)臒伕蛹t火了。

小姨娘出嫁不到一年，病死在旅長家。出殯那天，母親也去了，母親說小姨娘是鬼附身死的，死時，身子骨像一把干柴，那張俊臉兒變得像小鬼似的。母親說到此，不住地嘆息，說可惜了如花似玉的小模樣，連個孩子也沒留下，說走就走了。

舅姥爺家從此沒再養(yǎng)過白狗。三兒后來做了氈匠，娶了妻，生了子。聽說，他一輩子都養(yǎng)著狗，死了一條，再養(yǎng)一條，條條是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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