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上的童年

自二爸把我從外公家接回村子里上小學開始,就意味著我的童年該結束了。每天清晨,我上學出門時的第一眼總能看見二爸一個人站在高高的鹼畔上眺望著遠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每天都要起那么早,連那東山頭上的太陽還不如他哩——遇上天陰雨濕,太陽就偷懶不出門了,至少人們看不見太陽紅彤彤的大圓臉。而我的二爸卻不管刮風下雨,也不管春夏秋冬,總會守時準點地進入我的視線。在這以前,二爸已經(jīng)把我們家的院里院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了。
記憶像一幅《指點江山》的肖像畫,長久地矗立在我的心頭。
奶奶因病過早地離開了人世。要是放到現(xiàn)在,奶奶的病情也就是幾瓶液體加上能量便可解決了的事情??墒窃谀莻€年月,農(nóng)村的交通極不方便、醫(yī)療技術十分落后,農(nóng)民的思想觀念也很落后,小病硬撐著,大病久拖不治。一個小小的發(fā)燒感冒硬拖成肺炎、肺結核之類的重大疾病,甚至是癌癥之類的不治之癥!最終要以付出生命為代價!奶奶便是以這樣的方式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的。
那一年二爸才十二三歲,小學五年級還沒畢業(yè)。
聽父親說,奶奶的后事三天時間就辦完了。成了光棍漢的爺爺催促二爸原回學校念書去,省得他一看見二爸就會想起去世的奶奶而悲痛。二爸卻執(zhí)拗地選擇了輟學回家。
幼小的我便成了二爸的鐵桿兒跟屁蟲。春天,二爸背著我進山里挖野小蒜,帶回家當蔬菜吃;夏天,背著我到崖頭地畔上挖柴胡、細辛、子母等中草藥,曬干了賣錢;秋天,背著我到山梁上去撿紅棗,順便在回來的山路上撿一筐農(nóng)業(yè)社收秋時散落在地上的糜子和谷子穗兒;冬天,我倆穿著厚厚的補丁摞著補丁的黑棉衣、黑棉褲,到場畔的雪地里去套麻雀、逮野山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和二爸在一起干的那些事,充其量我只是一個忠實的的旁觀者,沒有我什么行動,聽二爸的指揮安靜地待在那里就行了。不然,他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幼小的我能干成什么事呢?用二爸的話說——能跟著他出來,不給他添亂,那便是阿彌陀佛燒了高香了。
春天進山里挖野小蒜的時候,起先二爸的肩上扛著一把大撅頭,臂彎里掛著一個柳條筐。我便什么東西也不用拿,呼哧呼哧地流著鼻涕,揪著他的后衣襟幾近小跑;沒走多遠,二爸就調(diào)整了負重把我背在他的脊背上,把撅頭放進柳筐里,用另一只手臂提拿著,我們一起往山野里走。
半尺高的野小蒜苗被二爸一撅頭挖下去,綠的葉、白的干、杏核般大小的根莖就隨著泥土被整苗挖出了地面。有時候,二爸也會允許我撿幾株野小蒜苗放到柳筐里。這種時候,多半是在他挖得滿頭大汗累極了的時候。接近晌午,也就是城里的孩子們快要中午放學的時候,二爸把撅頭一撂,坐在裝滿“一青二白”的野小蒜苗的柳筐前,長長地噓一口氣,我聞見二爸額頭上的汗?jié)n都是一股野小蒜苗的味道。一雙沾滿了泥土和野小蒜苗色素的馨香的大手,緊緊地把我摟在他的懷里,我們的歡笑聲跳下了崖畔,飄進長長的山溝里。
母親在村頭的井溝里把這些白白綠綠的野小蒜苗淘洗得干干凈凈,拿回家用切菜刀把它們剁碎,再給它們?nèi)錾弦话咽雏}攪拌均勻,便成了一盆極佳的下飯菜肴。
早晨新出鍋的窩窩頭掰開來夾上一些野小蒜末,不亞于今天城市的肯德基店里新推出的夾饃香美;在中午、晚上的稀糊糊飯里加上一小勺野小蒜末,那個香呀簡直能把人的肚皮吃撐哩!
每到夜里,二爸就領著我來到農(nóng)業(yè)社飼養(yǎng)院的窯洞里,找四爺爺給我們講故事。
一個半拉老私塾生給一個新時代的小學五年級肄業(yè)生和我這個小跟屁蟲兒講中國古老的關于神神鬼鬼的民間故事。在煤油燈點亮的昏暗石窯洞里,老小三個男人躺在土炕上面鋪著的羊毛氈子上,好不愜意。聽著聽著,我便躺在二爸的懷里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時間,我又趴在二爸的脊背上回了家。有時候,二爸把我直接背回爺爺和他住著的土窯洞里,我能一覺睡到第二天的太陽照在了光屁股上哩。
日子就這樣過了兩年,在我五歲的時候外公把我接到了他的身邊。
農(nóng)業(yè)社分到每家每戶的糧食越來越少了。村莊的溝里、峁上的山榆樹還沒等長出榆錢來樹皮就被剝光吃掉了;田埂上的草根也被挖光了;大壩里放完了水,所有的大魚小魚都被社員們分光了;孩子多的人家甚至到地頭的老鼠洞里去挖糜子穗和谷子穗吃。人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浮腫、越來越蠟黃,就連農(nóng)業(yè)社耕地的牛和拉車的毛驢也要隔幾天殺掉一頭分著吃。那是一個青黃不接的饑餓年景。
我的兩個小弟弟一個比一個大兩歲,正處在嗷嗷待哺的年齡,可給我們?nèi)页隽藗€大難題。雖說我們早已從爺爺那里分家另立了門戶,可打斷骨頭連著髓,血緣親著哩,爺爺常常要三碗兩碗地給我們接濟糧食吃。
爺爺在農(nóng)業(yè)社掙得是滿工分,二爸也成了半個勞動力。在陜北高原上生活的人們大都是靠天吃飯,老天爺心情好了一年四季風調(diào)雨順,收成自然是極好的,吃飽肚子不成問題;老天爺心里不樂意了,給你個臉色看看干旱數(shù)月,種進地里的種子干脆捉不住苗,到秋天顆粒無收。
我們村還好一點,在村頭打了一個大壩,天旱的時候還能給園子里的地澆上水,水地里的糧食就有了保證。遇到雨澇天年,趕緊再往山地里補種些蔬菜之類的東西,哪怕是晾干了放到冬天熬菜湯也有得喝呀。
這種光景,外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跺腳索性把我接到了他的身邊生活。算是給我們家減輕了一張嘴的負擔,卻也給他平添了一個累贅。
農(nóng)村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一實行,農(nóng)民在土地上變戲法似的,在當年的秋天里就收獲了滿倉、滿甕的金燦燦的糧食。過年時節(jié)終于吃到了自家喂養(yǎng)的土豬肉和山羊肉。人們終于可以在酒足飯飽之后夸張地撩起衣襟來摸一摸圓鼓鼓的肚皮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長到了七八歲大小,父親想把我接回家送到村子里的公辦小學去念書——盡管外公舍不得我走,我也舍不得離開外公。
父親到外公家來接我回去的時候,我使了性子撒腿跑到山里躲了起來,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我才回到了外公家里。外公告訴我,父親撂不下營生先回去了,他們倆商量成明天由我二爸來接我回去,開學念書的時間不等人呀??磥?,我也只能再與外公住上一晚了。
二爸已經(jīng)長成十五六歲的大小伙子了。爺爺給我們家買了一群白山羊放養(yǎng)著,父親和母親領著二爸在自留地上干農(nóng)活,三弟和小妹由二弟捎帶照看著。
二爸是在上午羊走的時分到得外公家,一見面就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掌撫摸著我的后腦勺,說我長高了不少。我卻紅著臉緊緊地抱住二爸的胳膊搖。
在回家的山路上,二爸和我在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烽燧遺址下默默駐足。他指著山脊上若隱若現(xiàn)的古長城遺址,給我講述起“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第一次種下了親人離別時悲痛的情感,以及對先人創(chuàng)造的偉大古跡的敬畏。偶爾遇到山水在路邊推開的大溝渠時,我會往下面扔一些土石塊,驚起一群野山雞向溝外飛去,帶走我無限的向往與憧憬。也曾在一棵古老的白楊樹下小憩過,二爸看著我說,他還十分留戀上學的時光,要我走進學校后好好念書。如果不是奶奶去世的早,他一定會上完初中再上高中的。
回到村子的地界上時,二爸拉住我的手說:“讓二爸再背你一次吧,等你回去念上書就再也背不成了?!?/p>
我趴在二爸的脊背上,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地落進他的脖子里;二爸的淚水也一滴一滴地掉在了高原的土地上。
我知道,我童年最美好的時光是在二爸溫暖的脊背上度過的。
作者簡介:胡楊楓淵,實名武俊祥,男,漢族,大學文化, 70后,陜西省神木縣人。榆林市公安局榆陽分局民警,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榆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榆陽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榆林市長城學會會員,2017年西北大學作家班高級研修班結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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