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耇紫發(fā)赤裸瘋死了
雪峰山下,秀麗洲,風(fēng)氣不正,年輕的整日打牌,玩麻將。贍養(yǎng)老人,時有丑聞傳出。紫發(fā),年輕時也是秀麗洲的好勞力,育一男一女,可謂兒女雙全。前年愛人因病去逝,如今孤零零呆滯木訥。
紫發(fā)蹣跚入菜園,腿腳有些發(fā)麻,手也有些抖。索性坐于菜畦高地,看著這熟悉的園,菜蔬稀拉,再瞅瞅周遭,與年輕時不一樣了。唯有這草年年青油油的,扯起一兜蛤蟆草,老人淚流滿面。前年,為老伴治病,挖了不少這味草藥。瞅瞅這橢圓似的葉,依舊那么綠,有些霧里看花。掐掐綠葉,汁液滲出,嗅嗅,清香如故。
紫發(fā)抬頭遠望,秀麗洲山體一側(cè),油石巖黑黢黢披著綠裝。山巖下,屋舍稀稀落落。紫發(fā)屋在半山坡,屋前屋后,樹木陰陰??纯床嘶@,方知來摘菜。記憶力明顯不如從前,有時走到廁所旁,竟忘了是解手。摘菜,手有些抖,雙手捉住菜,半天摘不下,搖晃得厲害。一天的菜,摘下好不容易。顫顫巍巍走出園,田塍有些模糊,拄著拐,朝家走。逢人,年輕的都躲著。紫發(fā)心拔涼拔涼的,嘆息年老了,讓人生厭。
路有些模糊,大體還能辨認,拄拐還是很穩(wěn)的。家,冷冷清清,有些霉氣。熱鬧是他們的。有時走到廳堂,見活波可愛的孫女,心里有說不出的悅?!盃敔敵羲懒耍瑺敔敵羲懒?!”孫女沒說謊。我常常知趣地走開。有時聽媳婦對孫女說:“爺爺臭死了,寶寶香死了!”紫發(fā)的淚水,像決堤的洪,再也控制不住,讓他又回到年輕時,抱著兒女,親了又親。但此時唯獨沒有的,是對我的尊敬。
夜,紫發(fā)欲起小解。不知怎的,手腳無力,但頭腦還是很清晰。索性一滾,之床腳,想爬起來,談何容易。想喊,聲氣很小,此時紫發(fā)感到絕望,也許今晚就是我的死期。背脊?jié)B汗,手腳還在掙扎,頭磨著板壁,有些生疼。也許是閻王爺不收,兒臭妹幾也起來小解,聽到我房間有響動,過來瞅見,才把我扶起。我顫巍巍小解,兒交代幾句就自睡去了。我躺在床上,甭說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想挪動一下,都很困難。也不知什么時候又睡著了……
清晨,還睡著,臭妹幾就叫醒了我。感覺比晚上清爽多了,走路也穩(wěn)妥些?!芭九尽?,又打自己,怎么就那么健忘。剛剛想著怎么來著,轉(zhuǎn)身就忘了。臭妹幾早為我準備了糞桶,不用去廁所,就在房間里拉撒。吃也就在房間。久之,也不知什么叫香臭。若不是孫女見我說臭,我還真把自己當正常人。孫女是不到我房間去的。見我出來,也常常躲著我,說:“爺爺臭死了,臭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太陽升起,晚霞又彤紅;雨停了,又下起。紫發(fā)守著窗兒,天又黑了。窗外梧桐,滴滴聲,讓他又回到年輕時,與妻兒其樂融融,看著兒女們?nèi)胨D堑蔚斡曷?,是多么悅耳啊!這一片寧靜的夜,此時全屬我夫妻倆。百般恩愛,柔情似水。驀然四顧,妻去哪了?兒女又在哪???
腦海又一片空白,但又很清晰,清晰的是過去那留下的痕跡。我全然不知,常常在嘴里念念有詞。聽媳婦告孫女:“你爺爺神經(jīng)病又發(fā)作了?!蔽揖图{悶,我怎么就成了神經(jīng)?。坑c兒媳理論,但口齒又不清,怕被她嗆幾句,只能干瞪眼。神經(jīng)病就神經(jīng)病吧!也不知怎的,我到點就開始敘說往事,把它當真。說什么,賣了魚子,得了百萬現(xiàn)鈔;說什么,有人偷竹,要去山林守護;說什么,網(wǎng)了許多小河魚,要去街市賣……每天都有新鮮爆料。偶爾,一件事,幾天還念念不忘。于是鄉(xiāng)鄰過來瞧,也說我神經(jīng)病,說我老年癡呆。他們以為我真神經(jīng),有的還大聲說。更可惡的,有些惡毒者,還指指點點,欺我神志不清。
漸漸地,我感覺身體越來越差。屙屎屙尿,有時竟然屙在身上。起初,臭妹幾還給我換上。后來,屙身上的頻率越來越高,他也不來了。我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臭氣聞久了,也就習(xí)以為常。有次,我覺得褲子穿著很不爽,竟然被我奇跡般的褪去。我高興極了,感覺爽歪歪。懵懵懂懂,我竟然光著屁股,走了出去。于是,我聽見人說:“紫發(fā)癲了,竟然屁老扒(光屁股)在外面走,誰去找找臭妹幾?”還真有那管閑事的,不久,我那兒氣勢洶洶的來了,拖著我往屋里拽。我默默地跟著走,進屋就聽到房門上鎖。于是荷塘邊,七嘴八舌,好像有很多鄉(xiāng)鄰。他們都說:“紫發(fā)叔,真的瘋了。”從此,我就失去了自由。地上多了些稻草,起初感覺軟綿綿的,像鋪上了地毯,我還真的高興了一陣?!暗靥骸睗u漸地臟了,我的屎尿也隨地亂屙,整個房間充斥著惡臭味,但我渾然不知。漸漸地,臭妹幾也很少進房間,只是偶爾進來把糞桶挑出去,又放進來。
“臭妹幾,河岔里漲水了,快去捕魚。大河里進來好多鯉魚……”紫發(fā)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管有沒有聽眾。聽見路人在說:“這家老頭子,又在說胡話了。人啊,到了晚年,境況如此,那才叫個慘。”腳步聲漸遠,紫發(fā)想,說不定哪天,我就是你。
初秋,天氣還是很炎熱,衣服穿得單薄,有時紫發(fā)干脆赤身裸體。房間里惡臭不減。臭妹幾也不知哪撿來些舊衣服,一兩天丟一件衣褲進來。我有時能穿,有時把衣當褲穿。飯也不再從門里送,都是從窗戶遞,窗戶下有一高腳柜。每天我就在那柜上拿吃的。我的飯量還可以,每次送的,都吃了個精光。有時聽到荷塘邊有外人的腳步聲,隱隱聽到他們說:“大叔也怪可憐的,如今瘋癲,屙屎屙尿都在房間?!币灿羞駠u建議:“何不把他送養(yǎng)老院?”
媳婦聞言常解釋道:“我們做子女的,尚且嫌棄,養(yǎng)老院能要么?”紫發(fā)明白,媳婦心疼錢,再說也沒有錢,你拿什么送養(yǎng)老院。
有知事的,說:“如今的養(yǎng)老院,尤其是公辦的,也不是啥養(yǎng)老的好去處。我曾經(jīng)為我老父親養(yǎng)老問題,去過養(yǎng)老院。他們說:‘要能生活自理的,方能進養(yǎng)老院?!?/p>
有人接舌道:“能生活自理,我還到你養(yǎng)老院去干嗎?錢多了,自己不曉得用?”
那知事的,接下話茬:“養(yǎng)老院,可根據(jù)情況不同,收費可以不一樣。不能說,不能自理的就不收。政府養(yǎng)著他們干嗎?”紫發(fā)早就不對養(yǎng)老院抱有希望,不自覺又說起往事,聽媳婦道:“你們聽聽,老頭子又在發(fā)神經(jīng)了?!贝蠹疫€真聽話,突然安靜下來。接著又嘰嘰喳喳……
天黑了,又亮了。紫發(fā)清醒時,沉默寡言,坐在草窠上回憶過去的美好。剛結(jié)婚那年,也算是最美好的日子。夫妻恩愛,情意相投。有了臭妹幾,生活又多了份樂趣。滿以為指望他,今后能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嘆息,又嘆息!不清醒時,胡言亂語,似敘往事,又似舊瓶裝新酒,乃新編的故事。時間的推移,日不同日,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有時說著,還用手使勁敲打門與窗。隔壁鄉(xiāng)鄰,起初還靠近房間,說:“紫發(fā)哥(紫發(fā)叔等),你別敲打了,大家都不得安寧。”我沒有理會,敲打得更起勁。有時臭妹幾過來吼幾句,我清醒些了,也就消停了。
隨著時間分分秒秒推移,鄉(xiāng)鄰對我的行為,習(xí)以為常。不管我如何敲打,他們再也沒有過問,只是偶爾臭妹幾來吼幾句。吼過之后,我又敲打,見沒人理,漸打也就漸息。
秋老虎過后,晚上有些涼,我常常從睡夢中被冷醒。瑟瑟地蜷縮在草窠里。有天,吃不下飯,聽媳婦說:“老頭子,今天不吃飯,恐怕要死了。”我迷迷糊糊,頭有些暈,額頭很燙,口里說不出話,但心里很明白,感冒發(fā)燒了。要是過去,吃顆感冒膠囊,一片安乃近就能治好。如今咋辦?也許這幾天就是我的死期。三餐飯,還是按時從窗戶遞進。開始,我吃點,后來吃不下,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頭歪在草窠里。偶爾見鄰居,從窗戶外探頭,說:“還沒有死,好像還在動?!焙商吝呌志奂嗽S多人,有說送醫(yī)院的;也有說這么大年紀,還有癲病,死了早脫身;也有唏噓感嘆的,但愿我今后不中這病……紫發(fā)隱約聽到他們談起,看這樣子,要準備喪事了。媳婦告訴大家,該準備的,我們都準備好了。紫發(fā)知道,此次命休矣!
紫發(fā)飄出窗外,他高興了,終于脫離了牢籠般地房間,遠離了惡臭的草窠。樹木的清新,讓他感到無比愜意!他站在空中,聽下面有人說,“紫發(fā)哥死了!”“紫發(fā)大叔死了!”下面亂做一團,大家都聚集在荷塘邊。鞭炮聲響起,紫發(fā)飄到梧桐樹尖,坐于枯葉上。“怪了,我咋能飛,這么片枯葉,也能承受我,怪哉!”紫發(fā)愕然道。
紫發(fā)在樹尖瞅了半天,鞭炮聲時斷時續(xù),有搭棚的,有扛桌椅的,屋場好不熱鬧,沒有聽到一絲哭聲。鞭炮間歇間,紫發(fā)飄之堂屋,這是他被鎖兩月,第一次邁進。咋啦,誰把我的相片擺在神龕上,誰把我的壽房擺在這,紅燭高高燃燒。聽有人說:“來客了,快放炮!”紫發(fā)聞言,心一驚,我今天咋啦,那么怕炮,急抽身于山巔。
晚上,四周黑黢黢的,唯屋場燈火通明。有樂隊,鼓樂齊鳴,好不熱鬧。突聞哭聲,凄凄慘慘,“爹爹呀,你去得好慘啊……”那聲音,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紫發(fā)細瞧,那人是誰?“不是女兒,也不是媳婦,更不是臭妹幾。”紫發(fā)詫異思索,“聽有人說,是樂隊哭喪的?!?/p>
天微明,紫發(fā)驀然回首,牛頭馬面,帶鎖把他鎖了。他方清醒,蹣跚著跟著走。不時回頭,兒女們,鄉(xiāng)鄰們,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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