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了

文·無心

朝著鉛灰色的東方，蹬著公用自行車，紅暈乎暈乎的。眼前總是幻化出，那年首次出遠(yuǎn)門的情景。

一條灰白的道，中間泛著黑點(diǎn)，布滿突突的磚，邊沿有不到一尺泛著亮的逼仄泥路，是農(nóng)人腳踩出的。道旁的樹還都是苗，瑟縮在暗幕中，樹旁則是修路挖出的渠，里面有亮亮的水。頭頂?shù)纳峡障∈柚鴰最w星子，道上，靜極了。公雞的打鳴中偶雜幾聲犬吠，還有就是一亮一亮的點(diǎn)點(diǎn)星子送來的“啪嗒，啪嗒”早行人的走路聲，近了才看清那人的輪廓，許是拿著煙卷壯膽的吧。

天灰蒙蒙的，只有一線魚肚白。坐在后座上的紅，遵從著騎車少年的叮囑，雙手緊緊把著車座的橫條，側(cè)身面對著東方，眼見得魚肚白上泛起金線，把周邊的灰一一染成金亮的鱗片，再后鱗片又匯成銀白泛灰的海洋，海洋涌起一股股金浪，在這層層金浪的涌動擠壓下，太陽漸漸微露頭頂，就在剛露出頭頂?shù)乃查g，已把金色的海洋染成勃勃生機(jī)不斷變換的帷幕，且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把帷幕扯到身后，最終一躍，徹底將海洋推向背景。宣告勃勃生機(jī)的一天開始了。從未如此認(rèn)真細(xì)切見過一天的起始的紅，被震撼了，涌起“日出江花紅勝火”“明燈繼朝霞”“朝霞迎白日”“輕綃一匹染朝霞”若干若干的句子，在日出面前還是顯拙。

汽車“呲——”殺豬般的急剎，紅才知闖了紅燈，羞紅了臉，卻撇撇嘴，瞪了下公交，雙手提起車把，往邊挪了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霞光先是一線成束，接著射線狀的多束，劃開大半個天空。鉛灰色已成灰紅，好像巨手一撕，又像接生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呲——”地撕開子宮，一輪巨大的紅球從頭頂?shù)桨l(fā)際眉眼下巴頦，完完全全呈現(xiàn)出來，周遭的云彩，都退到了高而遠(yuǎn)的背后，茫遠(yuǎn)成灰白的海。一只紅球懸在丈把高的空中，真的，只是紅球，不耀眼，不熱烈，不是火焰，只是紅球。沒覺得周身變暖，只看到紅球懸著。太陽也孤單著了，紅心想著，絲毫沒慢下腳的畫圈。

還好車后，紅再次瞥了瞥紅球，沒覺得移動，只覺得周遭亮堂了許多，樓頂有了光澤，車頂有了光澤，樹頂也不再灰朦，就連剛還的車，龍頭也亮閃起來。真的，是又一天開始了。

坐在地鐵上的紅，掏出手機(jī)，機(jī)械地動著手指，翻覽朋友圈，卻茫然不知所見。搖了若干次頭顱，還是搖不散夢的殘跡。

那次清晨的遠(yuǎn)門之行，像過節(jié)的禮物一樣，時不時冒一下，白天，夜里都會。那種美，想起一次，能醉上幾天。雖然后來，看過不少地方的日出，有壯美的沙漠日出，有溫潤的鄉(xiāng)野日出，有飛機(jī)上的云海日出；有多人同看，也有一人獨(dú)享，但都比不上那次。

多年來，紅只要想起，總是剝筍樣分析自己的內(nèi)心。一段時間很是懷疑，當(dāng)年的自己情犢初開?？赡莻€清晨之后，存活于心的只是靜謐的清晨，灰朦的空中漸漸亮堂的過程，和那輪掙脫韁繩的太陽。那個少年的影子，也只是朝陽下的剪影，眉眼都不甚清晰。

又一站口，上來一對父子。濃黑的眉，圓眼，寬嘴。父子相似得像穿越。四十出頭的父親，一肩背著蛇皮袋制成的物件袋，一手拎著裝有臉盆水杯等生活用品的裝膠桶。十三四歲的兒子，背著洗了發(fā)白的卡通書包，手里還拿著本薄薄的有插圖的書。紅往邊上挪了挪，給那父子騰出座?？瓷倌甑拿佳?，許是今早多看了幾眼初升的太陽，紅竟想起了那少年，就格外留心著他倆?！皟鹤影?，送你去學(xué)校，你要乖哦”“嗯”聽語句，咋怪怪的。紅細(xì)瞅少年，眼圓，卻不大有神，嘴寬，卻流有口水。投向父親的眼光，不由得多了幾分同情?！霸劬蛯W(xué)篆刻，好吧？”“好!”順著聲音，紅見少年抿了抿嘴唇，手指是紅潤修長而飽滿的?！霸趯W(xué)校，要多吃飯，買自己喜歡的菜，不要省。爸在工地做活，隔個把月，會去看你?！薄昂玫摹！薄斑€有，要保暖，夜里睡覺不要踢被子，沒人在身邊，沒人掖被子?！薄昂玫摹！薄安灰瑢W(xué)鬧別扭，不要沾人家的，帶去的花生米，要分給大家吃。要對人家好?！薄昂玫??！薄懊刻焱砩弦茨_，刷牙?！薄昂玫摹！薄皩W(xué)篆刻的用具都在你書包里?！薄昂玫摹！毙跣踹哆?，做父親的不知叮囑了多少，兒子一直答應(yīng)著。

終點(diǎn)站到了，順著電梯，紅跟在父子后面，還在竊聽著。

出口的邊緣，有嗚嗚的聲音。一癱瘓老人蜷伏在一條薄毯上，身邊蹲著一只鋁盆，里面有零碎的紙幣，也有亮亮的硬幣，像白亮的太陽。紅，走近，蹲下，放了張紙幣。那少年拽拽父親的手，指指薄毯上的老人，父親狠狠地摔了下手臂，少年緊跟上去，重新挽起父親的手。

重新回到地面，初升的太陽，早已由紅球恢復(fù)成白亮的光體，光芒萬丈，晃得人眼花?；▔飫偩`放的梅花、迎春、玉蘭，爭著散發(fā)香味，黃楊葉分外亮綠，楊柳已有米粒樣的芽苞，綴在垂著的枝上，粒粒微玉。樹下，花下的枯枝，爛葉，還有些紙屑，也在太陽下顯目著。道邊的樹壇中也有黃黑一坨，是寵物所拉，還是孩子憋不住，反正都在陽光里吸著光，和反著光。遠(yuǎn)處陽光已經(jīng)在樓宇和房檐跳躍，近處的綠葉上，更是燁燁生輝。

紅把目光投向遠(yuǎn)方，那是父子消逝的方向，他們要去的學(xué)校在哪？多年前的少年該長成父親大了吧，那他也會這么著對他的兒子？搖搖頭，眼前仍是少年的剪影。

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照得世間清清楚楚，地上歷歷可見?！鞍ァ奔t嘆了口氣，迎著太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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