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光穿透了我的心臟
父親兩手緊緊地抱著雙膝、那瘦骨嶙峋、刀刻般的下巴插在雙膝的中間,蹲在一間好似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小石屋里面。那石屋真的太小了,上面的蓋板剛好壓著父親的頭頂,兩則的石墻緊緊地貼著他大腿的外側(cè)和肩頭,因石板壓頂致使他無法抬頭,只好上翻著眼皮使勁地看著外面。父親在“屋”內(nèi),我在“屋”外,欲想將父親拉將出來,無奈我雙腿無力,被點了穴道一樣,寸步難行;喊切喊不出,嗓子眼像被塞滿了棉絮。
父親那乞求的目光像兩道電流,穿透了我的皮肉,擊碎了我的心臟。然后,整個身體迅疾燃燒起來......
掙扎中,一個激靈讓我坐直了上半身,睜開雙眼四壁漆黑,人像在無邊無際的“黑海”中漫游,手觸枕面,濕漉漉的一片。回憶著夢境中父親那乞求的雙眼,頭靠著床頭,用夜色這塊巨大的幕布遮掩著臉面,任憑那不爭氣的淚水傾盆而下。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父親于2006年農(nóng)歷的5月17日去世的。那時,田野里的麥子剛剛黃梢,開鐮前的麥子在暖風(fēng)的吹拂下,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清香。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一掃往日被肺部毒瘤折磨后扭曲變形的窘相,幾只過路的杜鵑鳥一邊唱著“阿公阿婆、割麥插禾”的催工曲,一邊在我家那棵高大的老棗樹的上空盤旋。隔壁八十多歲的老大娘邁著一雙辣椒似得金蓮腳顫巍巍地走進(jìn)了我家的老屋,望著平靜躺在床上的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道:“平子爺啊,你為家、為兒女操勞了一輩子,一天福也沒享。以后你就是仙人了,到了那邊別再像以前那樣,舍不吃舍不得喝,照顧好自己做兒女的才能安心!”
四月芒種割前,五月芒種割后。季節(jié)也真是造物弄人,2006年的芒種節(jié),卻偏偏生在農(nóng)歷的五月十一日,這樣麥子成熟的晚開鐮也晚,父親與季節(jié)失之交臂,咽氣前未嘗到新鮮麥子面做成的暄騰騰的大饅頭。
父親去世一年后,叔父也緊隨父親而去。叔父的墓穴緊挨著父母的合葬穴而建,堂兄堂弟雖然家境不是很富裕,但是,為了活人的面子,花了大價錢購買了用花崗石割磨成的墓穴板子,長三米、寬兩米、深四米的大墓穴四周用花崗石板材扣成,上面再用兩塊厚厚的花崗巖石板一蓋,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相比之下,我父母的合葬穴顯得那么的窄小、寒摻。深約一米、五十厘米見方的的墓穴四周用紅磚砌成,小的也只是僅放得下兩個骨灰盒而已,形似雞窩。埋葬完叔父后,大哥頓首捶胸地對我們說道:“看看咱叔的墓穴,再看看咱娘和爺?shù)哪寡?,就用這種方式來回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我們是不孝之子?。 币搽y怪大哥這么說,想當(dāng)初母親去世的時候,大哥在濟(jì)南當(dāng)兵,那是雖然有電話,但是老百姓有幾個打過電話的?既是發(fā)個電報也是簡單的不能再簡單,能用三個字絕不會用四個字來表示說明。當(dāng)一封“母病危,見報速歸”的加急電報到達(dá)大哥手中的時候,已是母親下葬三天后的事情了。為此,就擴(kuò)建父母合葬穴這事我還專門問過大哥,他說,墓穴哪有蓋了扒、扒了蓋的?一是犯忌諱、二是破風(fēng)水。當(dāng)初蓋多大就多大,墓穴是不宜隨便亂動的!此后,這件事就如影隨形的刻在了我的腦子里,如一把重錘,每時每刻都在錘砸著我的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生為長子,下有一個妹妹、弟弟,娘沒進(jìn)家門的時候,家庭的重?fù)?dān)他挑一多半,祖父挑一少半。娶了娘后,我們兄妹七人先后來到世上,為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他披星戴月的勞作,過度的體力勞動使他四十歲的人看上去有六十歲的樣子。父親脾氣暴躁,幾乎不近人情,看我們總是橫楞鼻子豎立眼、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聽奶奶說,那年大哥高中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總是抱怨在農(nóng)村干活勞累沒有出路。一次在吃飯的時候,大哥又嘟嘟囔囔的訴苦,嫌父親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輩子在鄉(xiāng)務(wù)農(nóng),連累了自己的子女也沒出息。正在喝地瓜糊糊的父親聽到大哥的抱怨后,將手中的黑瓷碗連帶著半碗熱氣騰騰的地瓜糊糊一下扣在了大哥的頭頂上,黏糊糊的湯粥糊滿了大哥的臉面,鋒利的瓷片割破了大哥的頭皮。見事不好,大哥用手護(hù)著流血的腦袋,一個箭步跑出屋外,自己一個人到村衛(wèi)生室進(jìn)行了包扎。就在那年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大哥換上軍裝英姿颯爽的去濟(jì)南當(dāng)兵去了。臨走大哥對家人說:“我一定混出個人樣來,混不出人樣來我就不進(jìn)這個家門!”也正如大哥所說,憑著他在高中時所學(xué)的文化知識,不出三年大哥在部隊進(jìn)修提干,官至正團(tuán)級,成為父親的驕傲、成為我們村的驕傲。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高興的時候,父親兩眼如炬,晴天麗日,那眼神也帶著溫暖的亮光。遇到窩心事、煩心事,那布滿皺紋的臉面晦澀難看,青銅色的眼神如同兩束寒光讓我們看了心里直打哆嗦。那年深秋,父親帶著我到村南地里刨地瓜種,本來我是極不情愿和他在一起干活的,懾于他的威嚴(yán),被迫無奈、而又帶著一肚子的情緒隨他出工了。到了地里后,父親掄起尺半長的大橛頭,在地瓜生長的壟脊兩則,左一镢、右一镢,然后在瓜蒂與瓜蒂的之間的位置再深深的一镢,一窩鮮紅飽滿的地瓜像剛出生的小豬仔活靈活現(xiàn)的從土里跳了出來。銀色的亮光在空中上下翻飛,一招一式,循規(guī)蹈矩,絕不會少一镢、也不會多一镢,每一墩地瓜只用三镢就刨將出來,那樣子看起來,不像是在干農(nóng)活刨地瓜,而像在教武場上比賽耍大刀。我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耍起大镢來,無奈我身小力薄,別說三镢就是再加上三镢也未能將地瓜刨將出來,被我刨出來的地瓜不是被斬首就是蹭破了皮,這些破了相的地瓜無法留作種瓜進(jìn)行儲存,最后只能削成瓜干成為豬飽腹的飼料。起初父親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注視著我,同時,我也意識到了父親那憤怒噴火的眼神。也許那時我正處于生長階段的叛逆期,明知道父親在接連不斷的用眼神警告我,但是我毫不理睬,依舊我行我素的刨著地瓜,挑戰(zhàn)父親那頻臨極限的神經(jīng)情緒??粗粔K塊段身并且留著乳白色汁液的地瓜種,父親的胸腔里爆發(fā)出了一聲“哼”的怒吼,看我沒有反應(yīng),父親猛地躥將過來,奪掉了我手中的大镢,照著我的背部像擂鼓般捶打起來。本來就不想干活,正好借著被父親毆打的因由尥蹶子走人。
離開地瓜地沒多遠(yuǎn),一個無意的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父親抱著幾塊斷成兩截的地瓜種在默默地流淚,那渾濁的淚水滴在乳白色的汁液上,變成了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流淌在暗紅色的土地上。父親一生從土里刨食,對土地最有感情。他常說,吃了爹娘,也不能吃了種糧。愛護(hù)種糧比愛護(hù)自己的孩子還上心,豈能容忍我肆意地糟蹋糧食。
可惜那時我還不懂事,當(dāng)時似乎還有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
記憶中還有次被父親狂毆的事情,同樣是個柿紅葉霜的晚秋季節(jié),離家不遠(yuǎn)一處空地上,一堆小山似得柿子山散發(fā)著紅燦燦的光芒。那是前幾天父親和哥哥從山嶺的柿樹上采摘回來的,正等著父親用一把旋刀逐個的將它們扒皮脫衣,加工成柿餅填補(bǔ)家用。那天清早,父親在松軟的土地上,用大镢翻成一條條的壟溝,然后將秫秸桿編成的席箔平鋪在壟溝上面,紡車樣式的旋餅車綁在一長條凳上,父親坐在長條凳上一手搖車、一手握刀,那鮮紅色的柿子隨著搖柄的不停轉(zhuǎn)動,似一顆小星球在他的手心里不停的旋轉(zhuǎn),薄而透明的紅柿皮好似一條扯不盡的彩帶,突突突地從旋刀的空隙中飛了出來,只見父親用右手掌外沿輕輕地一碰,那脫皮后的紅柿子小猴子般就從旋刀跳躍到箔席上,不一會兒,裸體后的紅柿子就會隆擠成堆,只能用木耙子輕輕地將依偎在一起的裸柿推開攤薄,這樣柿體中的水分才能蒸發(fā)的快,才能縮短柿餅加工過程中的程序。當(dāng)時,也許我在攤薄柿子的時候動作過于粗暴,傷了裸柿的肉體;也許是父親過于勞累,脾氣暴躁如烈火烹油,在我只顧手忙腳亂地?fù)硗坡闶恋臅r候,父親一下扔掉手中的旋刀,又像以前那樣照著我的后背雨點般的擂起了拳頭,我無緣無故的挨了父親的毆打,心中本來就冤屈,更被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激怒了,我一下挺直了略微彎曲的腰身,這一挺不要緊,肩頭猛地撞在了父親的胸脯上,只見父親一個仰八叉橫躺在了土地上??词虏缓?,我撒丫子朝家中跑去。
父親被我撞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直到一個冬天胸脯子都感到隱隱作疼。我至今不明白當(dāng)時父親打我的原因,他也始終沒告訴我打我的秘密。從那后,我們父子間雖然沒再發(fā)生肢體的沖撞,但是,父親在看不慣我們的所作所為時,還是用那種帶電般的眼光來約束、管教著我們,以至于在他閉上雙眼前,心中還懷著對他點點的恨意!
父親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他自覺沒本事給我們兄弟四人蓋上紅磚結(jié)構(gòu)的磚瓦房,但是他憑著自身的力氣和采石的技藝,硬是從村東山嶺和村南的山丘中,一錘一鑿地采挖石塊,蓋起了四座亮亮堂堂的石頭房。因大哥出嗣過繼給了二爺爺家的大伯,雖然沒給大哥蓋上石頭房,但也將一座祖居的老屋分配給了大哥。其實,那時嫂子和侄女已經(jīng)隨軍在濟(jì)南安家落戶,家里的房子對于他們來說沒有居住意義了。但是,父親經(jīng)常自責(zé)自己,說什么一碗水沒有端平,薄待了大哥,晚年再努努力的話,也會給大哥蓋上石頭房了,感覺很對不住大哥!
父親走了已經(jīng)整整十個年頭了,這三千多天來,每時每刻都在想念我那脾氣暴戾的老父親,生前對他所有的抱怨、憤恨,變成了對他無限的感恩和念想!
親愛的父親,來世愿您還是那么的暴戾和不近人情,正因為您的嚴(yán)加管教,才使我們健康成長、才使我們事業(yè)有成、才使我們從您不近人情的脾性中,悟出了溫良恭儉讓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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