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前的那場比賽
八四年洛杉磯奧運會那年我只有十七歲,隨父親生活在部隊里,那是一個山溝溝里的加農(nóng)炮團,離縣城有十幾公里,整個團只有一部彩色電視機,放在團機關(guān)大樓里的參謀部指揮室,白天不對外,晚上的時候可以去湊湊熱鬧,在那里,我看完了《加里森敢死隊》,《敵營十八年》,《大西洋底來的人》等電視劇。
奧運會女排決賽那天,好像是個周日的下午,那時的我正處于暑假之中,精力充沛卻無事可做,整天東游西逛,閑得恨不得去撞墻,恰逢中國體育重返奧運賽場,每天捷報頻傳,一顆愛國心鼓蕩得滿滿的,仿佛要溢出來一樣,也讓我的生活充實起來。
記得那天下午我正在門口發(fā)呆,隔壁剛從軍校畢業(yè)的小于急急的開門出來,對我說,女排決賽馬上就開始了,要不要去看電視?我聞聽此言,興奮得像撿到錢包一樣,和他匆匆趕往團部。小于人長得瘦瘦小小,和干煸豆角似的,偏偏喜歡體育,尤其愛足球,我后來之所以癡迷上這項運動,也是與他有關(guān)。
記得那年的豐田杯,比賽是在大雪中進行的,我倆圪蹴在他那間腳臭味終年不散的小屋里,守著一臺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面對著時有時無的信號,用手不斷敲打著電視機的外殼,斷斷續(xù)續(xù)的看完了那場比賽。漫天大雪中,古利特頂著一頭漂亮的小辮,迎著飛舞的雪花,優(yōu)雅的奔跑在雪地上,那矯健從容的身影,那掌控一切的氣度,那天地間混沌一片的潔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也讓我永遠記住了這位荷蘭三劍客之一的中場大將,后來,我成了他的擁躉,愛屋及烏,荷蘭隊也成為了我最喜愛的球隊。
那天我們倆急匆匆一路走,一路擔(dān)心,怕電視機不開,要知道那時剛改革開放,部隊里的戰(zhàn)士大都是農(nóng)村兵,團領(lǐng)導(dǎo)也都是窮苦人出身,對很多人圍繞一個球爭來爭去很是不解,認為這些人都是吃飽了撐的,部隊里原來有一塊足球場,囿于他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也被開墾成了菜地,大白天看電視,而且看的還是無聊的球賽,這對他們來說,不啻于一種罪孽,但等我們到了指揮室,發(fā)現(xiàn)擔(dān)心是多余的,大門洞開,吳大胖子大馬金刀的坐在第一排,脖頸抻的長長的,正聚精會神的盯著屏幕,我們一顆心就此放了下來。
吳大胖子是這支部隊的原一號首長,身體壯碩,頭大如斗,已離休多年,在部隊養(yǎng)老,其戰(zhàn)功卓著,資歷顯赫,在這所部隊是神一般的存在,無人敢招惹。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曾和國民黨拼過刺刀,抗美援朝時,參加過上甘嶺戰(zhàn)役,一只眼被炮彈掀起的氣浪致殘了,另一只眼卻格外聚光,看人時直勾勾的,仿佛一把刀似的,脾氣暴躁,動輒就開口罵人,團里的人,上至頭頭腦腦,下至大頭兵,沒有不怕他的,見了他都躲著走,躲不開了,訕笑一下就閃了。據(jù)說和他同時入伍的,有的已做到軍級干部,他卻在團長位置上延宕多年,止步不前,并最終離休,吳大胖子壞就壞在這張嘴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吳團長離休后,很不適應(yīng)在家里孤獨冷清的生活,沒事就在團里各處轉(zhuǎn)悠,以團為家,每天像地主一樣,逡巡著這一畝三分地,有的戰(zhàn)士見他的次數(shù)比見自己的排長都多。晚上只要指揮室的電視開著,他準(zhǔn)在那里,而且不到屏幕說再見他不走,有時電視開著,他卻呼呼大睡,任屏幕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槍炮聲響成一團,但只要電視沒動靜了,他準(zhǔn)一個機靈醒過來,抹抹嘴角的哈喇子,茫然的看看四周,我們都已習(xí)慣了他的存在,而且很喜歡他來,只要有他在,誰也不敢中途關(guān)電視。
參謀部是基層作戰(zhàn)單元里最重要的部門,負責(zé)戰(zhàn)術(shù)的制定和實施,指揮室就相當(dāng)于戰(zhàn)時的司令部,一間七八十平方的大屋子,兩面墻上掛滿了形形色色的軍用地圖,中間一條長方形木桌上擺滿了沙盤,周圍零零星星放了些椅子,正前方懸掛著馬恩列斯毛像,一臺二十來英寸的索尼電視機就放在相框的下方,面前擺放了兩排連椅,吳團長一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碩大的腦袋上頭發(fā)灰白參半,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和他隔開一段距離,擠擠挨挨的躲在后面,他也并不介意,一個人看得有滋有味。
那天的比賽格外激烈,美國隊有一個重扣手叫“海曼”,中國隊也有個鐵榔頭叫“郎平”,兩隊勢均力敵,旗鼓相當(dāng),打得難解難分,第一局打到14平時,空氣幾乎窒息了,就在這時,主教練袁偉民做出了一個讓他受益終身的決定,他果斷的將侯玉珠換上去,這位瘦瘦高高,不茍言笑的福建女孩,若無其事、輕描淡寫的發(fā)了兩個球,居然直接得分,中國隊就這樣如有神助般的贏下了第一局,并一鼓作氣,順風(fēng)順?biāo)哪孟潞髢删郑?:0干凈利索的贏了東道主,奪得了那屆奧運會的女排金牌。當(dāng)比賽結(jié)束的哨聲響起,
坐在后面的我們似乎忘記了吳大胖子的存在,歡天喜地的喊叫起來,吳大胖子這回沒有像以往那樣,嚴厲的瞪視我們,而是笑瞇瞇的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哼著小曲心滿意足的走了,在他的身后,歡呼聲更是驚天動地。
三十多年過去,一切都塵埃落定,當(dāng)我們回首往事時,會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場比賽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比如主教練袁偉民,從此青云直上,官運亨通,最后官至國家體育總局局長;比如女排隊長張蓉芳,擔(dān)任國家體總排球管理中心副主任;比如二傳手孫晉芳,任職國家體總網(wǎng)球管理中心主任等等。至于中國女排,就此被推上神壇,成為中國人頂禮膜拜的對象,成為中國體育對外展示的窗口,成為了中華民族的榮耀,女排精神,也成為那個年代最耳熟能詳?shù)拿~,迄今為止,中國女排依然擔(dān)任著奧運會奪金的重任,是三大球中唯一的一塊遮羞布。
假若第一局最后時刻不是換上侯玉珠,或者換上去也沒有神奇的發(fā)球得分,中國女排最終遺憾的輸給了美國隊,會有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嗎?想必不會有的,雖然女排奪得了亞軍也是零的突破,也是中國體育的驕傲,也足以激發(fā)數(shù)億中國人的愛國心,但把女排推到近乎神壇的高度,還是不可能的,也就沒有了后來那批隊員的飛黃騰達,沒有了女排綿延后世,寄托著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從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泰山壓頂般的重托,一次神來之筆般的換人,兩次輕描淡寫的發(fā)球,就像撬動命運的杠桿,成就了袁偉民,成就了中國女排,也成就了女排這項在中國不一般,具有神圣意義的運動。
命運,真是吊詭一般的存在,三十多年后,再回首看那場改變了很多人命運的比賽,依舊感覺很神奇,仿佛冥冥之中,神在主宰一切,這個神,其實就是偶然性。說到底,世界是偶然性組成的,并由偶然性支配著一切,這不是唯心論,仔細想想,在我們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重大的改變或者變故是不是都是由偶然性引起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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