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黨人廣場，那感天動地的愛情

楊開顯

十二月黨人廣場，這英雄的廣場，從我青年時代閱讀普希金的詩歌和傳記時起，就進(jìn)入我的心中，成為我心中的圣地。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幾十年后我會站在這塊血染的土地上追思十二月黨人的悲壯故事，遙望從廣場蔓生的最美風(fēng)景線和從廣場孕生的感天動地的愛情。

9月1日，陰晴相間，氣候十分宜人。我參觀完夏宮、夏宮花園后就急切地來到十二月黨人廣場。十二月黨人廣場是1825年12月十二月黨人率眾在參政院（或樞密院）廣場舉行起義而得名的。

這塊極富歷史意義的廣場呈長方形。廣場南面緊靠圣伊薩基耶夫大教堂，該教堂與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倫敦的圣保羅大教堂、弗羅倫薩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并稱世界四大教堂。廣場北面靠馬路，再往北就是涅瓦河。廣場東面是海軍部大廈。廣場西面是俄羅斯憲法法院，即昔日的參政院（或樞密院）大廈。

十二月黨人廣場是一塊綠意盎然的美麗大草坪，一年四季青草茵茵，樹木蔥蘢。大草坪上辟有細(xì)砂鋪成的小徑，縱向、橫向的均有，小徑把大草坪分為幾塊較小的草坪，其中有兩塊草坪上各做有一個圓形的姹紫嫣紅的花圃。我一眼望去，這里成了人們休閑散心的場所，人們坐在草坪上，慵懶地曬著太陽，或者三三兩兩地閑談交流；孩子們在草坪上嬉戲著，發(fā)出一串串銀鈴般的聲音，或者在草坪上躺臥著，一會兒仰望藍(lán)天，一會兒埋進(jìn)青草。我還看到一對身著筆挺西裝的新郎和身披白色婚紗的新娘，手捧鮮花，手挽著手，款款來到廣場，并在藍(lán)天白云下大方地?fù)砦恰?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在廣場的小徑上漫步著，不知不覺來到廣場的中北部。這里聳立著威風(fēng)凜凜、雄姿英發(fā)的青銅騎士像，即彼得大帝騎馬像。彼得大帝像周圍是一片圓形地塊，圓形地塊四周點綴著一朵朵紫色的和白色的小小牽?；?，花的外面鋪有灰白色的小地磚。

我繞著彼得大帝像慢慢地走了3圈，然后停下來，望著彼得大帝像，望著這寧靜祥和的廣場，漸漸地陷入了沉思。我想，我站立的地方，就是當(dāng)年起義的禁衛(wèi)軍官兵列隊站立的地方。1825年12月26日（俄歷14日）早晨，禁衛(wèi)軍官兵3200余人來到圣彼得堡參政院廣場，他們分列成8個方隊，高呼口號，宣讀憲章。廣場周圍有2萬多市民趕來表示支持。

但是，剛登基的新沙皇尼古拉一世血腥地鎮(zhèn)壓了這次起義。5名起義軍領(lǐng)袖被處以絞刑，121名起義軍軍官被罰做苦役，流放到西伯利亞，1000多名起義士兵被處以鞭刑。

這次起義是由沙俄統(tǒng)治集團(tuán)中的青年軍官和青年知識分子領(lǐng)導(dǎo)的。他們絕大多數(shù)出身貴族，其中不少人在1812年戰(zhàn)勝拿破侖軍隊后隨沙皇亞歷山大一世遠(yuǎn)征法國，受到法國啟蒙思想的影響。他們回國后，秘密結(jié)社，旨在推翻專制制度和農(nóng)奴制，解放農(nóng)奴，取消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特權(quán)，建立共和制或君主立憲制國家，讓人民享有自由、平等、民主、富足的權(quán)利。

十二月黨人是貴族革命家。他們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富有完全的自我犧牲精神。他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犧牲自己，在統(tǒng)治集團(tuán)內(nèi)部實施革命，建立民主憲政，而不是發(fā)動人民群眾，靠犧牲人民群眾來成就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他們的事業(yè)雖敗猶榮，他們的壯舉驚天地、泣鬼神。

然而，在十二月黨人身后，還有一群美麗、高貴、同樣富有完全自我犧牲精神的女性，他們就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和女友。她們是世界歷史上最美的風(fēng)景線，她們至純至誠的崇高行為更是感天動地，為人類歷史書寫了最動人的可歌可泣的篇章。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不僅個個年輕漂亮、端莊優(yōu)雅、雍容華貴，而且出身名門望族，既富且貴。她們的丈夫也是個個年輕有為、英俊瀟灑、前程似錦，他們是帝國的驕子和受益者。當(dāng)起義失敗后，年輕的貴族軍官們被押解流放到遙遠(yuǎn)蠻荒的西伯利亞服苦役，這些才20歲左右的柔弱嬌氣的貴婦人怎么辦？這時，白色恐怖已籠罩圣彼得堡、莫斯科等地。別說一般人，甚至親戚朋友也不敢對十二月黨人表示同情或說一兩句好話?？墒?，令沙皇尼古拉一世和貴族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都毅然選擇了跟隨丈夫赴難——到西伯利亞與服苦役的丈夫共同生活。沙皇急了，立即指令參政院修改法律，變貴族不能離婚的法條為可以離婚。于是，親戚、朋友，以至家人紛紛勸告夫人們離婚，以保留貴族的身份，繼續(xù)享受和從前一樣的優(yōu)渥生活。但是，夫人們決心已下，于是有14位夫人被批準(zhǔn)赴西伯利亞。沒有被批準(zhǔn)的，有的揮淚離開俄國，有的進(jìn)入修道院；也有一部分人，包括母親、姊妹等，趕赴十二月黨人流放地附近，以關(guān)注她們的丈夫、兒子和兄弟的情況，不時想法探望，讓他們感到溫暖?？墒巧郴嗜圆桓市?，又讓參政院頒布了一條緊急法令：凡是跟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的妻子，一律取消貴族身份，剝奪貴族特權(quán)，而且不得攜子女前往，永遠(yuǎn)不得回到家鄉(xiāng)城市。這條法令意味著這些活躍在奢華舞會、出入于宮殿和上層社會的貴婦人們將被打入“流放苦役犯”的行列，過著非人的生活。但是這些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義無反顧地追隨自己的丈夫，寧愿戴著鐵鏈在哥薩克士兵的押送下，也要走到那苦寒之地。她們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宮殿和豪華的府第，拋棄了榮華富貴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告別了父母和年幼的子女，勇敢地奔赴風(fēng)雪肆虐的荒無人跡的西伯利亞，與親愛的丈夫相伴。

當(dāng)特魯別茨科依、沃爾康斯基、穆拉維約夫、伊瓦謝夫、伊萬紹夫和安年科夫等100多位十二月黨人在送行親人的哭聲中啟程后，特魯別茨科依公爵的夫人卡特琳來到皇宮，她請求尼古拉一世批準(zhǔn)她去西伯利亞。沙皇先是勸阻她，后來就要挾她說：“您要去，就必須從貴族貶為平民?！笨ㄌ亓諏ι郴实耐{平靜地回答道：“那就悉聽尊便?！庇谑牵ㄌ亓兆钕乳_始了赴西伯利亞之行。

卡特琳千辛萬苦、風(fēng)餐露宿地跋涉了兩個月才抵達(dá)伊爾庫茨克。州長蔡德列爾奉沙皇之令來嚇?？ㄌ亓眨骸澳粢^續(xù)前往涅爾琴斯克，就沒有帶仆人的權(quán)利了，還要簽一份放棄現(xiàn)有財產(chǎn)和將繼承的遺產(chǎn)的權(quán)利，并留下身上的錢和貴重物品，到礦上像農(nóng)婦一樣過赤貧的生活，單獨(dú)住臭茅草屋，啃硬面包，睡爬滿蟲子的床，忍受極端嚴(yán)寒，每星期在衛(wèi)兵的監(jiān)視下與丈夫見一次面，只有一個小時?！笨ㄌ亓彰鏌o表情。但當(dāng)她聽到州長說“在您住的地方附近有幾個流氓惡棍”時，心中不免一震，問道：“難道礦上不管束他們嗎？”州長說雖然要管，但管不勝管，侮辱人的事還是時有發(fā)生。卡特琳沒有被州長的話嚇退。州長只得拿出一紙具文叫卡特琳簽了字，說要皇上批復(fù)后才能上路，時間得等2個多月。

卡特琳在痛苦的等待中一次次來到州長官邸，催問沙皇的批文。州長開始同情卡特琳了，但他還是照章辦事地再次威脅她：“您作為苦役犯的妻子，得戴上鐐銬，用繩子與其他犯人捆在一起，500人一批，由衛(wèi)兵押送去，活著到達(dá)目的地的人不到30%?！笨ㄌ亓請詻Q地說：“我是一個女人、他的妻子，就讓我的命運(yùn)悲慘吧，我要對他永遠(yuǎn)忠實！”“縱然我會死去，但并沒有什么遺憾。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死在丈夫身邊！給我上拷吧！”她伸出雙手。州長再也忍不住淚水，他被眼前這位美麗而堅忍的年輕女子徹底感動了，他不能再昧著良心折磨她了。他連忙表示歉意，說對不起，這是上面命令他做的。他立即撥出馬匹，讓卡特琳上路了。

卡特琳趕到丈夫身邊時，并不允許她和丈夫立即相會。她無比心酸和沉痛地回憶道：她在高墻的木柵欄門外焦急地等著要見丈夫。忽然，她從柵欄縫隙中看見了自己的丈夫，他滿臉胡子拉碴，黑廋的臉顯得骯臟、衰老。一件破棉襖裹在身上，邋遢不堪。一個看守正在訓(xùn)斥他，并不時向他揮動鞭子?？ㄌ亓战?jīng)過一年苦苦的相思后見到丈夫的處境竟是這等不可想象的惡劣和悲慘。她不由得一陣眩暈，倒在陰森的圍墻外面。

瑪麗婭是沃爾康斯基少將的夫人。她丈夫是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侍從武官，閱兵時他常常騎著高頭大馬，威風(fēng)凜凜地走在禁衛(wèi)軍前面。而今，她奔赴西伯利亞受到的阻力更多的是來自自己的父母?，旣悑I美麗溫柔、聰明伶俐，有很高的音樂天賦，并通曉5國語言。此時，她才20歲，剛剛生下一個男孩。她收到丈夫從流放地發(fā)來的信，信中說，因為自己而讓她承受了那么多苦難，還要作為母親和女兒承擔(dān)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他說為了她得到安寧，他準(zhǔn)備犧牲一切。不管她作出何種決定，哪怕這個決定使他永遠(yuǎn)見不到她，他也樂意接受。他深信，她是分擔(dān)他痛苦的唯一力量。沃爾康斯基在信中竭力想打消瑪麗婭到西伯利亞的念頭?，旣悑I淚流滿面地看完信，哭喊道：“我不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她決定立即奔赴西伯利亞去見丈夫。但是，已晉升為國務(wù)會議樞密官的父親，還有母親，說沃爾康斯基已成國事犯，不應(yīng)再去想他，為他承擔(dān)義務(wù)，而應(yīng)該好好照看生下不久的孩子。可向來溫順的瑪麗婭忍不住對父母說：“一年多前你們還說他人品好、門第高，嫁給他會有多幸福。可我當(dāng)時對他完全不了解??！而你們做主，還是把我嫁給了他?！薄翱扇缃瘢爆旣悑I繼續(xù)說，“他倒霉了，你們竟這樣傷害他，也不同情我。我不管，他為了信念敢于流血，我為了愛情，難道不應(yīng)該去看他嗎？”就這樣，瑪麗婭下了決心要去西伯利亞。

瑪麗婭把孩子交給姐姐，請她作孩子的母親，又一一與父母告別。母親勸阻不了，只有悲傷地掉淚：而父親對瑪麗婭丟下一句無情的話：“你去吧！你若一年內(nèi)不回來，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女兒了！”可瑪麗婭仍然執(zhí)拗地離開了家。父親望著女兒嬌弱的背影，不無感嘆地喃喃自語道：“我的了不起的女兒啊！”

瑪麗婭從彼得堡出發(fā)經(jīng)由莫斯科再到西伯利亞。她的親戚季納伊達(dá)等人在莫斯科為她組織了對尼古拉一世統(tǒng)治不滿的貴族和文藝界人士幾百人為她送行，場面悲壯感人。普希金也參加了這個告別會。

普希金是在被放逐到高加索時認(rèn)識瑪麗婭的。那時她才14歲，她與哥哥（是普希金的朋友，也是十二月黨人）隨父親拉耶夫斯基考察礦泉并旅游。從此，普希金與拉耶夫斯基一家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并特別喜歡甚至愛慕瑪麗婭。而今，他又對即將赴西伯利亞與丈夫共患難的瑪麗婭多了特別的敬意。他為她寫下了很多首動人的詩歌：《浮云一片在消散》、《塔弗利達(dá)》、《風(fēng)暴》等；她走后，她美麗的倩影也永遠(yuǎn)留在他的詩歌《美人啊，請別為我歌唱》、《夜幕籠罩在格魯吉亞山崗》和《波爾塔瓦》的獻(xiàn)詞及《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一章中。

瑪麗婭也像卡特琳一樣，經(jīng)過千難萬險，來到西伯利亞。她受到哨兵、看守的無數(shù)次刁難，終于進(jìn)到黑黢黢的礦坑。她急步向前，緊緊地抱住被折磨得又黑又瘦的丈夫，她撫摸著他臉上的傷痕和污跡，流下傷心的淚，她摩挲著丈夫的手，輕輕地吻著，又忽地蹲下來，吻丈夫的腳鐐，然后劃著十字，并輕聲地祈禱：“上帝喲，請寬恕他吧！”

也是出身于貴族的革命民主主義詩人涅克拉索夫后來在聽到瑪麗婭的兒子朗讀母親的《禮記》時被感動至極，他常常聽著聽著，就叫暫停，忍不住跑到壁爐跟前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起來?，旣悑I在黑沉沉的礦坑與沃爾康斯基的悲壯而崇高的凄苦見面被涅克拉索夫?qū)懺?a target="_blank">經(jīng)典長詩《俄羅斯女人》中，傳唱至今：

我突然將一雙手伸出，

一面喊道：“我來了！”一面跑過去……

“我來了！……”那干瘦的臉

含著微笑，向我送來了親密……

我跑了過去……一種神圣的情感

充滿了我的心坎。

現(xiàn)在，我是在命中注定的礦坑，

我聽見凄慘的聲音，

當(dāng)我看見丈夫身上的鐐銬，

他的痛苦，我全明白了，

他的苦受得太多，他也真能受苦！……

我就情不自禁地跪在他的面前，

跪下去, ——首先我把鐐銬送上自己的嘴唇，

然后便和丈夫擁抱親吻！……

親吻鐐銬的女人成了世界歷史上苦難愛情的象征，并升華為人類最崇高最圣潔最偉大的愛情。

亞歷山德拉是穆拉維約夫上尉的妻子，她與前兩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一樣，冰清玉潔、高貴美麗。21歲的她已是2個孩子的母親，又懷上第3個孩子。當(dāng)她從獲知丈夫被判刑到收到丈夫從西伯利亞寫來的第一封信時，悲痛欲絕。丈夫在信中說：“親愛的亞歷山德拉，我對不起你。自從結(jié)婚以來，我從來沒有對你隱瞞過任何事情，只有這次起義，因為太危險，怕你擔(dān)驚受怕，我才沒有告訴你，這都是我太愛你了?，F(xiàn)在，我給你帶來了痛苦，我只能跪下來乞求你的原諒?！眮啔v山德拉立即回信道：“親愛的，請別對我說這樣的話，這使我心碎。你沒有什么可請求我原諒的。親愛的，我嫁給你將近3年的時間，我覺得這3年像是生活在天堂一樣，幸福無比?？晌抑?，天下沒有永遠(yuǎn)的幸福，愛情中既有天堂，也有地獄。別悲傷，別絕望，那是懦弱的表現(xiàn)。也別為我擔(dān)憂，我能夠經(jīng)受住一切。你責(zé)備自己將我變成了罪犯的妻子，而我卻認(rèn)為我是女人中最幸福的人。請等著我，你的淚水和微笑，我有權(quán)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半給我吧，我是你的妻子。”讀著亞歷山德拉的信，不僅天地動容，就是鬼神也為之下淚。

亞歷山德拉作了長時間的抗?fàn)?，才獲得赴西伯利亞的機(jī)會。這時，普希金在痛悼他的被處決的十二月黨人朋友雷列耶夫等5人又送別他傾慕的瑪麗婭之后，又拿起筆創(chuàng)作歌頌自由的詩歌。他為十二月黨人創(chuàng)作的《寄西伯利亞》和《給普希欽》。就是其中的兩首。他在亞歷山德拉將離開莫斯科赴西伯利亞之前，將這兩首鼓舞十二月黨人斗志并堅信自由一定來到的詩托她帶給服勞役的十二月黨人。

亞歷山德拉經(jīng)過一年多才到達(dá)西伯利亞。一天，穆拉維約夫仍像往日一樣戴著鐐銬勞動，突然一位略施粉黛、衣飾華麗、雍容端莊、美麗高雅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吃了一驚，一看，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她還是那么嫵媚溫柔，而頭發(fā)上還別著一朵美麗的小花，她說那是象征著他倆純潔的愛情的。此情此景，穆拉維約夫百感交集，熱淚奔涌而出。他跪下來，直嚷著“我對不起你呀！”他又站起來，堅定地說：“親愛的，你回莫斯科去吧！我不愿你同我一起備受饑寒和勞苦的折磨?；厝フ疹櫤媚暧椎膬鹤雍团畠喊?！”可亞歷山德拉也同樣堅定地回答道：“親愛的，我決心已下，為了我們的愛情，我要永遠(yuǎn)跟隨你，我愿意失去一切，包括名譽(yù)、地位、財富，甚至生命！”說到這里，亞歷山德拉蒼白的臉上浮上一抹淡淡的紅暈。

接著，亞歷山德拉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普希金的《寄西伯利亞》等詩，交給丈夫。而后，又由丈夫傳給另外的十二月黨人同志，就這樣一個一個地傳看下去。他們還暗中集中起來，對詩歌作了朗誦。當(dāng)朗誦到詩的第3節(jié)時大家都禁不住熱淚盈眶：

愛情和友誼將會穿過

陰暗的牢門把你們擁抱，

一如我這自由的歌聲

將響徹你們苦難的黑牢。

是啊，已變成了罪犯，又在萬里之遙的冰天雪地的礦坑服苦役，幾位妻子和女友的愛情，還有普希金和其他朋友的友誼，都擁抱了我們了，我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們雖敗猶榮啊！

不久，戰(zhàn)友中的奧多耶夫斯基滿懷激情地寫了一首回贈普希金的詩《西伯利亞的回音》，奧多耶夫斯基代表所有的十二月黨人向普希金和俄羅斯人民表明他們依然昂揚(yáng)的斗志：

我們將鍛鐐為劍，

重將點燃自由之火，

向那沙皇揮鐐宣戰(zhàn)，

人民就將歡暢地呼吸。

命運(yùn)對亞歷山德拉格外不公，她才來西伯利亞不到一年，她的兒子不幸夭折，又過了幾個月，她的女兒患了重病，不久母親又去世，3年后父親也撒手人寰。而她在西伯利亞生的孩子也孱弱多病。她為自己不能在家里照顧孩子和孝敬父母而痛苦萬分。她自己也被折磨得體弱多病。她在給婆婆的信中訴說道：“親愛的媽媽，我老了，我再也不是您的從前那個‘甜蜜的小姑娘’了，您老人家簡直想象不出我有多少白頭發(fā)！”7年后，亞歷山德拉第一個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荒涼大地上倒下了。臨死前她的景況十分凄慘：她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但還掙扎著為丈夫和新生的兒子祈禱，淚水順著她沒有血色的臉龐流下來，她又吻了吻睡夢中的女兒，然后無聲無息但又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的親人。她28歲，就這樣香消玉殞，如一縷凄苦的倩魂升到俄羅斯的天空，去沖淡天空的陰暗。人們安葬了勇敢、堅貞、美麗、善良的亞歷山德拉，在她簡陋的墳上豎起一個十字架，裝飾了燈泡，做成一個祭壇，祭壇至今猶在。

而穆拉維約夫在妻子去世后，一夜之間頭發(fā)花白，36歲的他，儼然一個年邁多病的老人。

法國姑娘波麗娜是一位服裝設(shè)計師，是貴族軍官安年科夫的女友。他們相識相愛一段時間后，她因男方母親認(rèn)為女方門第較低而受冷遇。但當(dāng)波麗娜得知安年科夫被關(guān)進(jìn)彼得保羅要塞監(jiān)獄時，立即去探監(jiān)。由于探監(jiān)受阻，她想一槍殺掉哨兵。當(dāng)她終于見到安年科夫并想幫助他越獄逃走時，安年科夫卻斷然拒絕了她的好意，說：“我不能逃，我要與我的同志們共患難。我已命中注定要受苦，也應(yīng)該受苦，因為我過去生活太奢侈，而且對仆人作威作福。這雖是社會的不平等造成的，但我也要負(fù)起自己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為此我愿意坐牢。親愛的波麗娜，我們告別吧，就這么定了，你犯不著做一個犯人的妻子?！薄安?！親愛的，”波麗娜回答道：“你不逃，我也跟隨你。只要能減輕你的苦難，即使是被人叫著是犯人的妻子，我也甘愿。只要能與你在一起，就是在監(jiān)獄里，也是幸福的！”在看守催促安年科夫回牢房時，安年科夫雖然被波麗娜純潔高尚的愛感動了，但他控制住感情，冷峻地說：“我不值得你愛，你有你自己的幸福，把我忘掉吧，再見！”

安年科夫被押到西伯利亞以后，波麗娜不僅多次給尼古拉一世寫信，準(zhǔn)許她赴西伯利亞與安年科夫結(jié)婚，而且還打算等沙皇出宮時，攔駕請求。她的信終于被批了下來。

波麗娜臨出發(fā)前來到安年科夫豪華的莊園與他的母親告別。老太太過去對她十分冷淡。但現(xiàn)在她被波麗娜對她兒子的愛深深感動了。老太太竭力阻止波麗娜到西伯利亞去，并要她留下來，為她在莫斯科買一幢房子，讓她好好享受，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波麗娜執(zhí)意要走。老太太被感動得淚流滿面，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老太太哽咽著說：“她對我兒子真是全身心地愛啊！我兒子配不上這樣美麗的好姑娘。”

波麗娜與安年科夫終于在外貝加爾湖監(jiān)獄舉行了婚禮。新娘手捧鮮花，挽著新郎，在村民的簇?fù)硐潞褪曼h人及其妻子的祝福下走出教堂。當(dāng)安年科夫被衛(wèi)兵帶回監(jiān)獄時，新娘望著離去的新郎，喊道：“我很幸福！”新郎回過頭來，也回以幸福的微笑。這真是黑沉沉中的一絲亮麗！但是他們沒有活到真正幸福的來臨，兩人后來雙雙死在這苦寒的西伯利亞大地上。

法國姑娘唐狄是青年貴族軍官伊瓦謝夫家的法國女家庭教師的女兒，十二月黨人起義時，這位美麗的姑娘剛滿18歲。伊瓦謝夫愛上并打算娶唐狄為妻，但他的父母卻認(rèn)為唐狄的平民家庭配不上他們這個貴族家庭。唐狄聽從勸告離開了彼得堡，伊瓦謝夫佯稱打算放棄這門婚事，但仍愛著唐狄。

唐狄在巴黎聽到伊瓦謝夫被判刑并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時，立即動身來到彼得堡，要求俄當(dāng)局允許她到西伯利亞跟伊瓦謝夫結(jié)婚。秘密警察頭子卞肯多夫勸她沒起到作用，而尼古拉一世為她堅貞的愛情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就叫人勸告她，若要去，風(fēng)險自擔(dān)，而且因為沒有俄國公民身份，不能享有十二月黨人妻子享有的某種寬大待遇。

唐狄無所畏懼地來到了西伯利亞。她暫住在一個小居民點，等待彼得堡發(fā)出的許可證，并打聽伊瓦謝夫的情況。一個強(qiáng)盜被她的遭遇感動了，他為她尋找伊瓦謝夫，不久就給她帶來伊瓦謝夫的一張字條。于是，這對情人通過一個有良知的強(qiáng)盜傳遞彼此的相思，直到許可證下來，他們在教堂舉行了婚禮。

后來，苦役改成流放。但唐狄身心備受摧殘，先倒了下來，一朵美麗的異國之花在西伯利亞嚴(yán)酷的荒原上枯萎了。一年后，她的丈夫也隨她而去，他死時，臉上仍保持著那種莊嚴(yán)和自尊。

法國姑娘列丹久也是一位家庭女教師。沉重的苦役、嚴(yán)酷的環(huán)境、窒息的生活折磨得青年貴族軍官伊萬紹夫憂郁而消沉，他常常嘆息道：“ 與其這樣活著，不如一死了之。”他大多時間陷于焦慮和無望中。不過在夜深人靜時，他也想起在巴黎與美麗聰明、溫柔嫻靜的列丹久相知相愛的美好情景。只是在這時他才感到心中一片暖意，焦慮才變?yōu)槠届o，似乎在冥冥之中看到一絲亮光。但是，他覺得那美好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原來兩人家庭的門第懸殊，導(dǎo)致兩人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盡管兩人愛意萌生，情投意合，但并未發(fā)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伊萬紹夫就是在這種焦慮、無望和有時又看到一絲亮光的精神狀態(tài)中循環(huán)往復(fù)。

在這種苦悶的心情中，突然他收到一封來自巴黎的信，啊，是列丹久的情書，而且在信的末尾，她表示要來到伊萬紹夫的身邊，嫁給他，終生陪伴他。伊萬紹夫看完信后，感動不已，淚水忍不住流啊流，抑郁的心情一掃而光。但很快理智告訴他：不能連累這么美麗善良的姑娘，必須阻止她到西伯利亞來。

可是，列丹久與前面兩位法國姑娘一樣，外柔內(nèi)剛，意志堅強(qiáng)，她終于排除萬難，勇敢地來到了西伯利亞，與伊萬紹夫結(jié)為秦晉之好。

站在這十二月黨人英雄的廣場上，就這樣沉思、沉思、沉思著，眼前這尊彼得大帝雕像好像幻化成一座群雕，這座群雕就是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他們?yōu)榱苏x，為了理想，為了人道主義，甘愿拋棄青春、美貌，犧牲事業(yè)前程，直至生命！面對人民的苦難和民族的不幸，他們不畏懼，不退縮，敢擔(dān)當(dāng)，勇于舍生取義，這就是具有赴難精神的俄羅斯性格啊！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把至純至美的愛情升華到人類歷史的最高峰，她們成了人類歷史上最美的風(fēng)景線。她們與她們的丈夫一樣，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她們是最本真的英雄?？墒?，十二月黨人妻子中活得最久、在20世紀(jì)初辭世的達(dá)芙多娃卻不承認(rèn)她們是英雄：“詩人們把我們贊頌成女英雄，我們哪里是什么女英雄，我們只是去找我們的丈夫罷了?！敝挥袚碛凶钍?、最崇高、最偉大的愛情的人才說得出這樣質(zhì)樸的話來。

但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的人性之美，她們追求幸福，勇赴苦難的愛情，穿越時空，光耀千秋，受到涅克拉索夫所唱出的人民的心聲所表達(dá)出的永遠(yuǎn)的崇敬：

假如你死在草原，

人們將用熱誠的語言把你感念，

在那嚴(yán)寒國土的茫茫原野上，

一個勇敢的妻子形象是多么令人迷戀！

她早已被埋入墳?zāi)梗?/p>

卻顯示出心靈的偉大力量。

你將會死去，但您遭受苦難的故事，

將被活著的人們永遠(yuǎn)記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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