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檐滴(原創(chuàng))
我喜歡坐在門檻上,凝視著瓦屋的檐滴。
坐在壯族特色的干欄式民居的門檻上,我只需微仰就可以看到屋檐切割著遠空。我喜歡在雨季里欣賞這條灰暗的屋檐線,是它給我釀造了極致的檐滴。
南方多雨,有時一天下幾場。我身體里流淌著祖先的血液,早就適應雨熱同季的氣候環(huán)境,我甚至酷愛這樣的氣候。那時母親含辛茹苦,起早貪黑地在山坡上勞作,我與奶奶守家。祖孫倆常常坐在門檻上,奶奶永遠閑不住,總是忙碌自己的針線活。我問母親何時回屋,奶奶的眼光離開布鞋墊,很平靜地看著我,然后又很平靜地說,你看屋前檐頭的那座大山,你母親正從那邊走來。奶奶說完又嫻熟地納鞋墊。我兩手托腮,茫然遠眺,想像不出母親返程的樣子,遠山于是愈加朦朧。這種略帶憂郁的朦朧景象,一直模糊我的雙眼,直到五月的某一天,氤氳籠罩村舍,屋檐內(nèi)外,明暗分曉。我觀察到一排檐滴,錯雜地墜向屋前的小水洼。乍一聽,檐滴似無響聲,靜心聆聽,檐滴分明敲擊出它們特有的音響。我知道,檐滴開始滴進我的人生小水洼。
在我整個童年的記憶里,夏季午后,一場暴雨后的檐滴相當耐看。天空仿佛被洗滌過,呈現(xiàn)深邃的翠藍色,陽光普照,一切都清新亮麗。耷拉著葉片的竹子已經(jīng)抬起雨中低垂的頭顱,陣風習習,捎來它們的竊竊私語。檐滴歡快清脆地敲打著小水洼,不時泛起一顆顆半球形水泡,水泡很快就消失又重現(xiàn)。怕雨的公雞又趾高氣揚地閑逛在小水洼邊,振翅引吭喔啼。它粗壯的喙勾突然鑿下,那一定是逮到某只小蟲,然后又踱步移向下一個目標。有一段時間,我喜歡上數(shù)檐滴。在檐滴速度不緊不慢的時段,奶奶曾教我數(shù)檐滴。盯著某個小水洼,水洼表面跳動一次就是一粒檐滴,由一到十,再由十到百。奶奶說數(shù)夠一百下就擺放一根火柴棒,等我壘起一小把火柴棒時母親就會收工到家。有好幾次,母親真的在我累加火柴棒時進入瓦屋檐下,我那時真的佩服奶奶,覺得她具有神秘的預知能力。既然母親收工回家與我累加火柴棒子之間有密切的關系,我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我認真的輕數(shù)檐滴,奶奶偶爾在女紅活中突然出聲,精準糾正我數(shù)數(shù)的差錯。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人生的第一堂數(shù)學課是在我老家瓦屋下,檐滴和小小的火柴棒是數(shù)學教材與教具,而奶奶才是我第一位數(shù)學老師。有時我走下瓦屋的木梯,與檐滴作親密的接觸。站在屋檐的滴水線上,左右平舉兩只臂膊,攤開手掌,承受檐滴的敲擊,酥癢微涼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我不禁對坐在門檻上的奶奶哈哈大笑,奶奶也報以我癟嘴詭笑,但我讀不出她臉上有私毫斥喝的暗示。母親收工回來,見我張開雙臂立在檐滴下,問我在干嘛,我大笑說檐滴好玩。母親荷鋤踏著木梯往上走,她半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如深洞的門口。
春雨淅瀝,潤澤大地,我記不清檐滴何時出現(xiàn)又何時停歇。印象中,夜深人靜和清晨早起時,檐滴的微響透過泥瓦的縫隙,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像是催人入眠的小曲又似報曉的鼓點。幾天之后,田地墑情適當,母親不言自明,扛著犁具往地里驅(qū)趕健壯的耕牛,風雨兼程。中午時分,我提著的竹節(jié)飯筒,走出瓦屋檐滴,給忙于搶耕的母親送飯,這是我以后正式走進老家山川的演習。我?guī)状嗡さ乖诒韺臃汗獾哪酀袈飞?,后背和屁股貼上厚重粘稠的黃漿。母親用吃驚的眼神詢問我傷著沒有,我爽快地回答沒受傷,母親立即抿嘴而笑。我看到母親下巴久不久滴下的汗水,脫口而說媽媽的下巴也制造“檐滴”,母親邊笑邊囑咐我回家就換上新的衣物。
秋雨纏綿,雨滴小而密度大,瓦屋檐滴需要細雨的積蓄。在細雨如牛毛的天氣里,屋檐里顯得格外暗淡,屋檐外的遠山早已隱匿在一片空蒙之中。綿密的細雨像是在瓦屋上不慌不忙地編織一張張大網(wǎng),漸漸的,網(wǎng)格子越織越細,它們兜住細小的雨珠,慢慢積攢,勻稱地垂掛下來,匯聚在瓦槽里,順勢而下,終于形成瓦屋檐滴。我最喜歡看檐滴將墜不墜的樣子,我嫌檐滴形成的過程不夠直觀簡潔,而它的墜落又太過突兀,就那么短暫的一次跳動,最多還冒個水泡,一眨眼就化入那處小水洼。誠如母親所說,看深秋檐滴其實也在考驗人的耐性,它教人學會等待。有綿密細雨的積累,勢必有檐滴,但要經(jīng)受一個等待的過程。就像母親在春耕下種之后,要熬過漫長的夏季等待,才會有秋天的收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多年之后我的一次住院經(jīng)歷,增添了我對瓦屋檐滴的感悟。在那個度日如年的時段,母親在醫(yī)院當陪護。有一天,我在吊針時見母親伏在床沿小憩,我靜看藥水如檐滴下墜,持續(xù)注入我的體內(nèi),慢慢陷入沉思。母親醒來,抬眼看到我靜盯著藥管的滴液區(qū),急忙用掌背觸碰我印堂,問我是不是發(fā)燒。母親這掌背的余溫及問話還與我小時候感受到的一樣,所不同的是,小時候我正端坐在瓦屋的門檻上輕聲念叨著檐滴數(shù)目。我說我想到老家的瓦屋檐滴,并對母親講起我用火柴棒來數(shù)檐滴的故事。母親聽后笑我傻得可愛,說我擺弄火柴棒子與她收工返家沒什么關聯(lián)。也許母親是對的,但我覺得那陳年舊事已不太重要。其實,母親本身就是瓦屋檐滴。她經(jīng)過全身心的付出,積攢,終于凝成晶瑩剔透的檐滴,一粒粒墜入我人生的小水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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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屋檐滴(原創(chuàng))的評論 (共 6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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