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
我是卡卡,我的家在溫暖的淺海,我是一只海里的貝。
卡卡的意思,是角落。
我的日子無憂無慮,因為我住的地方很隱蔽,但是我有個鄰居。他是一只海馬,和我一樣,不喜歡交流。他很年輕,但是他知道很多東西,他是很淵博的。他喜歡安靜地在他的海藻叢里溜達(dá),小小的金黃色影子,琉璃一樣的顏色,在暗翠色的海草里顯得很明亮。
他總是悄悄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到這一帶的。
沒有交流,也算是和睦相處吧?
有一天,我忽然感覺到,有一粒很堅硬的東西,莫名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體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想,這可能是一粒沙。
沙粒咯著我的肉,讓我很疼。
于是我嘗試把它吐出來,可是它似乎跑得更靠里了。我嘗試把兩扇貝殼打開,海水?dāng)嚺L(fēng)云,卻對一粒沙沒什么興趣。我嘗試把自己倒過來,努力地翻跟頭,但是我看不出地心的吸引力有很大。那粒沙子還在我的身體里,磨著我的肉。
“我認(rèn)為,你這樣是弄不出來的?!笔悄吧穆曇簟?/p>
對我來說,沒有熟悉的聲音。
當(dāng)時,我正在倒立,我看到削瘦的金色,頭沖下,眼睛鼓鼓的,很滑稽。
我再一次栽下來,我的鄰居,海馬先生,正在看著我,眼神淡漠。
“它是不會出來的。”海馬先生說。
我不甘心:“難道我要一輩子背著它嗎?”
海馬先生回答:“你可以讓別人砸破你的殼,割開你的肉,把它摘出來?!?/p>
我搖頭:“我不想破壞我的殼,也不想割開我的肉。但是我還是想把沙子摘出來?!?/p>
海馬先生聽了我的話,便轉(zhuǎn)身回它的海藻叢里去了。
我想了想,換了個姿勢,接著倒立。
過了好幾天,我的沙子一直出不去,我覺得很不痛快,越來越不痛快。
我發(fā)現(xiàn),隔壁的海藻叢里,那金色似乎很少出現(xiàn)了。
“這是徒勞的,那粒沙子已經(jīng)死掉了,它自己不會出來的?!焙qR先生又來了。他身上的金色暗了,蒙著一層灰色的翳,看上去有些詭異。
我問:“你怎么了?”
海馬先生擺擺頭,平靜地回答:“卡卡,我快要死了。”
我有些驚訝。
海馬先生又說:“如果我遇見了那粒沙子,我會替你問問,它的靈魂還愿不愿意把它的軀殼搬走?!?/p>
“靈魂能搬得動軀殼嗎?”
海馬先生的脖子有些僵硬:“……我不知道?!?/p>
“哦?!?/p>
“卡卡,我想,你可以去問問別人。這片海域,很大的?!焙qR先生提議道。這一次,他給了我一個聽上去似乎可行的辦法。嗯……如果“問問別人”也算辦法的話。
過了幾天,一個正午,我看到一片薄薄的S形灰色飄蕩在上空的海水里,隨波逐流。日光滲透下來,非常明媚耀眼。我第一次覺得,世界上還會有比海馬先生更明亮的存在。
然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海馬先生。
沙子磨得我好疼,我決定聽從海馬先生的建議,雖然我走得很慢,真的很慢。
我走到了一片有些荒涼的地方,有很多堅硬的灰白色珊瑚,空洞洞的小孔吞吐著寒冷的氣息。這里有半艘漁船的殘骸,這些珊瑚已經(jīng)和殘船結(jié)合成一體了。
“啊,已經(jīng)好久沒人來我這里了。”一只老龜慢慢地從殘船的后面游出來。
我暗暗揉著沙粒,忍耐著它的刺痛,道:“我是卡卡?!?/p>
“我并不在乎你是誰?!崩淆敳]有靠近我,只是在慘白的珊瑚間徘徊,戒備著我,“這是我和珊瑚的花園,誰也不能讓我離開?!?/p>
我說:“我不是來讓你離開的。我只是路過?!?/p>
“哦?一個路人?”老龜?shù)馈?/p>
我說:“是的,一個路人。有人要你離開嗎?”
老龜像被刺了一樣,顫抖著身子,語氣憤怒:“是的,他們都說我的珊瑚死了,他們都走了。”
“是你的族人嗎?”
“是我的族人,所以我更加生氣?!?/p>
我覺得,老龜?shù)淖迦藳]有錯,珊瑚死了,為了靈魂已經(jīng)不在的朋友留下也沒有意義了。但是,對不在了的朋友已經(jīng)沒有意義,那么對自己呢?那份意義也不存在了嗎?或許,老龜固執(zhí)守護(hù)的,不僅是珊瑚的殘園,還有他昔日里留下的五彩斑斕的回憶。一定是,很好的回憶。
“珊瑚們,很美嗎?”
“是,很美?!崩淆敳[起眼睛。
我的沙粒又在痛了,我問:“你知道怎么除去沙粒嗎?”
“沙粒?”可能是我太小了,老龜看到我都已經(jīng)很費(fèi)力,怎么會看到我身上的沙粒?
我想了想,說:“如果你的殼下有一顆小石子,你要怎么辦?”
老龜緩緩轉(zhuǎn)身,朝殘船游去,丟下慢悠悠的一句:“我的殼很密實,那是不可能的?!?/p>
我覺得我的身體開始適應(yīng)沙粒了,雖然它還會讓我不舒服,但是我開始習(xí)慣沙粒的存在了。這樣并不好。我不應(yīng)該習(xí)慣疼痛。
忽然,我的天空暗了一下,我抬起頭,看見一條巨大的黑色影子游過,剛剛在附近嬉鬧的小丑魚都跑掉了。
我知道,這是鯊,他的身體很龐大,他或許去過很多地方,他也叫“鯊”,他會不會知道我的沙?
“我是卡卡。”我叫住他。
他停下來,有些詫異。
“我是卡卡?!蔽抑貜?fù)道。我不善言辭,但我并不畏懼這個大個子,反正他也咬不到我。
“你……在叫我嗎?”
“是,我在叫你,鯊先生。”
我太小了,聲音也很小,他和我談話有些困難,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想靠我近些,但是我被他揚(yáng)起的水流沖出好遠(yuǎn)。
我連忙爬回來,鯊先生還在原地。
“我們就這樣說話吧?!蔽冶M量大聲喊著。
“喏?!滨徬壬M量壓低聲音。
我說:“你認(rèn)識沙嗎?”
“鯊?我就是啊?!滨徬壬UQ劬?。
我搖頭:“是沙子的沙先生,它把它的軀殼落在我的身體里了,我很不舒服,你知道怎么把沙子弄出來嗎?”
我面前的鯊先生思考了片刻,顯得有些為難:“我沒有注意過,沙子太小了,就算它進(jìn)入我的身體里,我也不會注意到的?!?/p>
我有些失望,我以為鯊先生會知道關(guān)于沙子的事情,但是顯然他不知道。
鯊先生很失望地擺擺尾巴:“抱歉啊……我?guī)筒坏侥??!?/p>
我覺得鯊先生是很想幫我的,只是他做不到而已。
我笑笑:“謝謝你想幫我,鯊先生。原來你很溫柔?!?/p>
鯊先生露出憂傷的表情,道:“我長得太兇了,個子又很大,所有人都躲著我,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只有你叫住我,卡卡?!?/p>
“等我除掉了我身體里的沙子,我會告訴你是什么方法,這樣,再有人問你,你就可以告訴他了。”我說。
“好,我等待你的答案?!?/p>
鯊先生讓我先走,這樣我就不會被他揚(yáng)起的水波沖遠(yuǎn)了。
鯊先生并不是高冷,只是羞澀,所以沒有人懂得他的溫柔。
我的沙,它沒有那么疼了,但是它的個頭似乎長大了些,因為它的存在感更加強(qiáng)烈了。
在我體會沙的存在感時,我看到了她。
透明的水母。
她像一頂小帽子,晶瑩剔透的,軟綿綿的,看上去涼涼的。
“你知道怎樣取出一粒沙嗎?”我有些急切了。
水母小姐輕輕推出一股水流,游到我的面前。她比我大不了多少,水流也不會把我推走。
我說:“我是卡卡。”
“你是貝。”她的嗓音很輕。
“是?!?/p>
她繞著我游了一圈:“你是一只貝?!?/p>
“我是一只貝?!蔽屹澩?。
水母小姐流露出羨慕來:“你有殼,你那么清晰地存在著?!?/p>
我沒有聽懂。
她還在自言自語:“我一直在想,透明的我或許并不存在?!?/p>
這句話我聽懂了,我說:“你的確是透明的,但是我看到你了?!?/p>
“我是很難被注意到的?!?/p>
“是……有點(diǎn)難,”我仔細(xì)看看她,“但是,沒有被注意到并不代表不存在?!?/p>
水母小姐不容易被察覺,所以她很孤獨(dú)。鯊先生很容易被注意到,但是他也很孤獨(dú)。
好奇怪哦。
我提出問題:“我的身體里有一粒沙?!?/p>
“哪里?”水母小姐左右找了找,懷疑道,“我看不到你身體里的沙子?!?/p>
我感覺了一下,那粒沙子又大了些,更加咯得慌了。我肯定地說:“它存在的,我能感覺到。”
水母小姐打量著自己,遺憾地說:“如果我的身體里有一粒沙子,我就能看見了。但是你有殼,所以會很難?!?/p>
“看得到,看不到,都有難處?!蔽艺f。
可是水母小姐已經(jīng)鼓著水波,離開了。
老龜,鯊先生,水母小姐,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來沒有打開過自己的大門。
畢竟,它們不是貝,我當(dāng)然問不到答案。
我的外殼很堅硬,但是我的肉很柔軟,會對一粒沙感到敏感、感到疼痛。
我的沙粒?
我試圖感受到它。
我愣住了。
雖然我肯定它還在,但是,它還是原來的那粒沙嗎?
在我背負(fù)著它走了這么多路的時候,它被覆蓋了一層奇妙的東西,現(xiàn)在的沙子先生,有點(diǎn)粉盈盈的,光滑而圓潤。但是它還是咯得慌,而且更加沉重了。
一只路過的、年長些的貝看到我,有些羨慕地說:“噢,你孕育了一顆珍珠?!?/p>
我知道,這顆珍珠,并不是有意創(chuàng)造的財富,那只是一塊除不去的、還會隱隱作痛的傷疤。
我還是弄不出這粒沙,雖然它已經(jīng)改頭換面了,但是它仍舊是沙子先生遺留的軀殼,我仍舊需要在余生里,背負(fù)著這份越來越沉重的負(fù)擔(dān)。
我改變了我自己,或許也讓這粒沙圓滿了些,但是沙就是沙,負(fù)擔(dān)和疼痛還是負(fù)擔(dān)和疼痛。
悲傷的眼淚和璀璨的繁星,哪個更像我的珍珠?
別的貝看到了我的珍珠,但只有我才知道,我的沙子一直在咬我的肉。
我至今都不知道,是海馬先生沒有找到沙子的靈魂,還是沙子的靈魂搬不動它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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