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小 舅
小舅就像是個秋瓜瓜,結(jié)在外公外婆晚秋的生命里,我不知道這是否預(yù)示著某種宿命。先天不足的直接后果,是他從外形上就比哥哥姐姐小了一號。也許,為了彌補身材的不足,上天賜予他的性格,卻是特別活躍的一個,整天愛說愛笑,一副小機靈的可愛模樣。
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但到了小舅這里,外公外婆就是想愛也不容易了。
先從家產(chǎn)來說,原本還算殷實的地主之家,可惜,在他還沒出生時就早已在階級斗爭中被抄了個干凈,更何況,前面還有半打數(shù)量的哥哥姐姐,他們一個個先他長大、嫁娶成家,外婆的家便像蛋糕一樣,一次一塊、一次一塊的分了出去。等到小舅長大,外婆的家,除了兩間低矮狹小的土偏房,似乎確實也沒有什么了。再以年齡上說,晚年得子,能看著小舅長大已屬不易,風燭殘年的他們,能給小舅的,除了他們的人生經(jīng)驗(殊不知,人生經(jīng)驗這個東西實則太有時空的局限了),體力上的活既是有心無力,同時也要顧及膝下幾十雙子子孫孫的眼睛。生在這個時代的地主家庭,用我媽的話說,她當一回“地主小姐”的全部記憶,就是曾經(jīng)擁有一件細洋布花衣裳?。ㄋ诉€有前半生的階級歧視)以至于抄家那天,細洋布花衣裳就成了她和大姨唯一的惦記,第一次在不逢年節(jié)的日子就早早的將它穿在身上,生怕被抄了去。除此之外,我媽記得最清楚的人,便是她的小腳奶奶。她說,當她的小腳奶奶被勒令站在條凳上挨批斗時,并沒有如其他地主一般低眉順眼、垂頭喪氣,而是在被按下頭的時候,帶著一種挑釁般的優(yōu)越感,將頭一昂,對那批斗的人戲謔的說道:“你斗得了我這個人,你斗不過我這地主的命”!如此鏗鏘的話語出自一個小腳地主老太,結(jié)果可想而知:罪加一等。但以我后來對外公的了解,就是借一百個膽給他,那一輩子低著的頭佝著的背,也不可能有他親娘的這般種氣概。屬于他和外婆的,是永遠的謹小慎微,是永遠的夾著尾巴做人。后來我想,這個地主家庭留給我媽的,是一件記憶深刻的細洋布花衣裳,而小舅,可能就只有小腳老奶奶血脈中的“地主精神”了。
小時候,我是不大喜歡小舅的,一是見面就愛取笑我們,弄得在他面前渾身的不自在;二是每次到外婆家,外婆總要牽著我們的手,到各位舅舅家請安問好,走時也要一家一家的辭行。雖然那些客氣的話從頭到尾都是外婆在說,但我還是連應(yīng)個聲都覺得害羞,想連地主都不是了還搞得跟封建士族大家一樣。外婆可不管我怎么想,她覺得教導(dǎo)我們是她的責任,她不想讓別人認為她的后代是沒有教養(yǎng)的人。就這樣,雖然做客能有好的飲食,但因了這套老規(guī)矩,便失去了誘惑。于是每次來外婆家一吃完飯,就伺機不辭而別悄悄逃走。而每次逃走,執(zhí)行追擊任務(wù)的,總是奉命而來的小舅。那時小舅正年輕,當我們沿村前河堤一路狂奔以為勝利在望時,小舅卻在后面扯開了嗓子一路追來,一邊跑著一邊喊著笑著打趣著,讓不知情的人以為是警察抓小偷呢。沒辦法,眼看小舅那充滿活力的飛毛腿漸漸逼近,可憐我們的兩條小腿腳不沾地也拉不開距離,便時常被捉了回去,象戰(zhàn)利品一樣,被他嬉皮笑臉的領(lǐng)到外婆面前交差。他的任務(wù)倒是完成了,我卻又變成了外婆手中的牽線木偶,不得不跟著一遍遍重復(fù)那些來了走了吃了謝了、總之是沒完沒了的客氣話。
但表哥似乎沒有我們這樣好對付。因為大姨家比較偏僻,表哥上小學(xué)就在外婆家,由小舅代管那是順理成章的事。長期與小舅相處,兩個相差十來歲的男人,一個血氣方剛,一個少小頑皮;一個剛想建立權(quán)威,一個總想爭取自由,這就難免會時不時的發(fā)生“戰(zhàn)爭”。烽煙一起,表哥眼看正面進攻不利,吵,也吵不贏;打,又打不過,便虛晃一槍避其鋒芒,暗想自己最大的優(yōu)勢是比小舅年輕。于是,他暫停反抗,轉(zhuǎn)而大聲喊著小舅的名字,高瞻遠矚的甩下一串狠話:某某某,你等著!等我長大了就去當兵,當兵有了槍,我回來就給你“叭”的一槍。表哥嘴里 “叭”一出口,那小手也極配合的來了個電影中學(xué)來的瞄準動作,向前伸出的指頭直指小舅的胸膛。小舅好像并不生氣,依然開心的笑著,大聲應(yīng)道:小子,我等著!這一等,等到表哥長大,他們不但沒有繼續(xù)以往的戰(zhàn)爭,反而成了忘年交。我想,這是不是表哥沒有當成兵的緣故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后來上初中了,學(xué)校離外婆家很近,過節(jié)的時候,外婆及舅舅家都要喊去改善生活。小舅雖然早已長大成人,但愛開玩笑的性格就從來沒有收斂過。每次一看見到我們,人還未到,那“張大學(xué)”“李大學(xué)”的喊聲和著爽朗的笑聲就傳了過來,這時,我真恨不能找條地縫躲了下去。在那個剛剛恢復(fù)高考的年代、在那個上大學(xué)如登天的年代、在那個視大學(xué)生如天之驕子的年代,對我這樣一個沒見過世面、只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上學(xué)的初中女生來說,家境的清貧,連高中都不知能否繼續(xù),他的打趣,在我敏感的心聽來,簡直就是揶揄一般的刺耳了。我悶悶的不知如何回答小舅,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老愛拿我們開玩笑。
但小舅也有我很想念的時候。我小的時候,糖,對于每個人都是一個多么甜蜜的夢想??!外婆家外面河灘地上,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每到收獲季節(jié),他們生產(chǎn)隊的蔗糖廠就開始煉糖了,小舅便也成了臨時糖廠的一員。雖然,人在里面上班,是可以品嘗糖的,但無論如何,卻不能隨便帶一點點出來,這是規(guī)矩。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人發(fā)明了一種治病的“良藥”,必須借助于糖廠的幫忙方能制成。由于是藥,與治病救人有關(guān),糖廠便有了一些可通融的地方。于是,那些既有關(guān)系又懂竅門的人,便將柚子皮去了外面的青色,托人將它放到糖水里一同熬制,讓又白又厚的柚子內(nèi)皮像海棉一樣盡情吸收香甜濃稠的糖水,直到變得同糖水一樣金黃橙亮不分彼此。制好的柚子皮撈出來,可以直接食用,咬上一口,香甜綿軟,糖汁四溢,讓人久久陷入甜蜜不能自拔。當然,也可以省著泡水喝,類似于今天的柚子茶,只是用蔗糖代替了蜂蜜而已。無論何種方法,那味道都是上等的怡人,既有蔗糖的純厚,又有柚子的清香,至于是不是能夠治病,好像倒沒有人真的去計較了。只要糖廠管得不是太嚴,小舅有時也會借機為我們加工一兩個柚子皮,于是,我們就開始了甜蜜的等待、等待……直等到某天晚上,小舅如地下黨員一樣機警而來,欣喜的笑容藏著滿臉的神秘,雙手靜悄悄的捧上那甜蜜的“藥”,再不敢象往日那般張揚,動不動的跟王熙鳳一樣“丹唇未啟笑先聞”的了。這時的小舅最可愛了,似乎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也都因而有了一絲甜甜的味道。因為這“藥”,我便不怕“生病”,不但不怕,甚至于暗地里還生有些許的渴望。
后來,在外地讀書、工作,與小舅見面就自然少了。知道他成了家,有了一雙兒女,也蓋了新房,想那分家時的一間小偏房,也實在無法滿足四口之家了。日子似乎如他所愿在一點一點好起來,他的希望也似乎一點一點明朗起來,從他為兒子取的名字來看,就知道那希望有多么的直白、真切,他叫他“魁”。由于階級與經(jīng)濟的原因,在小舅成長過程中,無論他有多么的聰明勤奮,上天也不可能有什么機會給他,時代如此?,F(xiàn)在,這一切都沒關(guān)系,他有了自己的兒女,流著他血液的兒女、藏著他基因密碼的兒女,他一定要好好教育他們、培養(yǎng)他們,他堅信,只要有兒女,就會有希望!再說,他的兒女,肯定不會比別的兒女差到哪里去。
命運似乎也愛與他開玩笑。隨著一雙兒女慢慢長大,小舅的笑卻變得有些復(fù)雜起來、沉重起來。小舅犯了所有男人的錯誤,以為父親在兒女的遺傳中一定占據(jù)著絕對主導(dǎo),而完全忽略了母親的作用及變異的力量。因此,當一雙兒女并沒順著他的意愿去成長時,他便迷惑不解、困苦不堪,內(nèi)心的千萬個為什么無處尋覓答案,最終,只能自問自答,常常人后一聲嘆息、人前一串自嘲。他不明白,滿寄厚望的“魁”,為何到頭來總是事與愿違。一度時間,小舅甚至懷疑“魁”的智商,有點破罐破摔的激將“魁”去打牌,以此來一次別開生面的智力測試。他量死“魁”那讀書時一竅不開的樣子,賭他一把可能也學(xué)不會打牌的。但如果真的連打牌都學(xué)不會,小舅的失望又會從頭涼到腳。誰知,小舅這次又失算了。他哪里知道,人的能力是有選擇性的。那“魁”一上牌桌,大腦的神經(jīng)似乎一下全部接通了,不但出色的完成了學(xué)習(xí)任務(wù),甚至還在牌桌上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這倒是如了小舅一次“愿”,可他卻并沒有高興起來,不明白這小子到底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該學(xué)的學(xué)不會,不該學(xué)的卻能一點就通,看來,這一輩的希望算是渺茫了。
雖然,這個家讓小舅越來越有些灰心喪氣,但想著兒子總有長大的時候、成家的時候、有孫子的時候,心里便又生出了新的盼頭。
心里重新有了盼頭的小舅,收起嘆息,又開始有說有笑的跟著同鄉(xiāng)到上海拆房子,準備掙錢為兒子娶媳婦,實施家庭希望工程。人們只知修房子難,少有人知道拆房子不易,不知那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但小舅不怕,他相信自己的身體,還能夠勝任這樣的勞動強度;他也相信自己的機靈,能夠躲避身邊潛伏的危險。在這個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外灘、南京路、東方明珠,全都是好地方,可它們與小舅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呢?長年累月,小舅的生活,除了成天在殘垣斷壁間穿梭,就是整日在塵土飛揚中忙碌。忙碌!既是城市的需要,也是小舅的需要。夏天,不斷涌出的汗水沖刷著滿面灰塵,臉上仿佛暴發(fā)了山里的泥石流;冬天,皸裂的雙手時時滲出殷紅的血珠,花瓣一樣粘在磚石上,轉(zhuǎn)瞬便沒了溫度、失了鮮紅。但不管咋樣,做為一家之長,只要能把這個家照顧好,吃點苦受些累,那不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計較的 。小舅這樣想著,也這樣一直堅持著。
一年一年春去冬回,小舅像候鳥一樣在家鄉(xiāng)與上海之間長途遷徙,但卻一次也不是為了自己。眼看準備著娶兒媳的錢差不多了,兒子“魁”也長大了,那還等什么呢,趕緊熱熱鬧鬧將兒媳婦娶進門吧。
終于,天不負人愿,過一年,兒媳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樂得剛當上爺爺?shù)男【藴喩砩l(fā)出不盡的喜悅,臉上的笑容,在每一條皺紋里蕩漾開來,如同花兒一樣層層綻放。曾經(jīng)的希望,如今得以實現(xiàn),那份滿足,實實在在呈現(xiàn)于舉手投足之間。這份普通人的幸福,讓小舅容光煥發(fā),心情大好,好到不再計較“魁”的種種不是,好到不再埋怨命運的任何不公。但小舅依然認為,這個家,并不能寄希望于他人,他要靠自己,靠自己還不算太衰老的身體,撐著這個家,讓它朝著自己理想的方向發(fā)展。于是,他將孫子托付給家里的兩個女人,便又遠走他鄉(xiāng),繼續(xù)著他用苦力奮斗去實現(xiàn)家庭復(fù)興的夢想。
那些年,我們也在異鄉(xiāng),同小舅幾乎難得見上一面。有一年春節(jié),知小舅回鄉(xiāng)了,我們便去看他。也許是因為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小孩,再與小舅見面,他雖然還是愛說愛笑,但再也沒有像從前一樣對我打趣逗樂了。也許,他認為我也長大了,我們是平等的了,終于可以像大人一樣同我說些“正事”了。
那天,在送我們出來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小舅突然有些傷感起來,說這么多弟兄姐妹,家家都有考上了學(xué)的,家家都有端上了鐵飯碗的,就他家,一個也沒有。小舅說這話時,一種深深的落寞如野獸般撕咬著他的心。我能明白,這些事對要強的小舅來說,確是一件痛苦的事。在小舅心里,這種痛苦,既來源于同一起跑線上的不同結(jié)果,更來于自己對這種結(jié)果的無法把控,不是他自己一人努力就能得以實現(xiàn)的,因此,也是無解的。對于普通人,家長這個角色,就是人生最大的角色。而子女,這個來自于家長的最直接“產(chǎn)品”,似乎也習(xí)慣性成了檢驗家長的最直觀的標準。我無法用一種語言能真正安慰到小舅那顆傷痛的心,只能按世俗的人之常情說些寬慰卻又蒼白無力的套話。但小舅的身體畢竟流著他小腳奶奶的血液,內(nèi)心的痛,只是暗河一般在不為人知的深處流淌,即便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被人窺見,也會立即掩藏起來,轉(zhuǎn)眼又風輕云淡的了。我們一路走一路說些彼此的生活,眼看要上車了,小舅對我提了人生中唯一的一個請求。他說,將來,如果可能的情況下,幫幫他的孫子。他說,現(xiàn)在看來,這小子還挺機靈的,俗話說三歲看老,這個家以后就指望著他能有點出息了。我知道,小舅這個一生說話像含著鐵的男人,吐出這句話來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們沒有絲毫猶豫便應(yīng)承了,只愿那個小家伙能天遂人愿,承載起小舅所有的期盼。
這次分別后,我們便各自踏上了他鄉(xiāng)之路。在外大家都忙,有事的忙著做事,無事的忙著找事做,與小舅幾乎沒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反正只要人是平平安安的就行,真有什么事,家里人會說的。
正這樣想著,就聽到了關(guān)于小舅家的消息。這個消息,我聽到時,已經(jīng)是過去一些時日了。說是小舅走后,眼看帶了兩三年的孫子也大了點,能自己到處跑了,再也不用整天的抱著背著,這讓舅媽有了閑暇。閑暇的結(jié)果,便要時常找點樂子。而現(xiàn)在我國無論是廣大農(nóng)村或是大小城市,最普遍的娛樂或是賭博,都非麻將莫屬,其普及率之高,比全民掃盲效果還好(有不識字的但卻少有不識麻將的)。那天,舅媽和她的一幫麻友相約帶了小孩一起活動,在農(nóng)家小院玩的那叫一個歡天喜地。那些花花綠綠的麻將牌,好像生了無形的吸盤,將一群人的目光牢牢吸住。桌子上,家長里短,手起牌落,嘩啦啦的和牌聲如天籟一樣悅耳,輸了贏了再接再厲,說的笑的好一個酣暢淋漓,管它太陽偏西,管它孫子脫離,那愉悅的心里,怕是自己也忘了自己。
突然,有人大喝幾聲:哪家的小孩掉在水塘里了?
“小孩?”“水塘”?這一聲聲如雷貫耳的急呼,終于驚醒了牌桌上的夢中人,舅媽這才回過神來?!皩O子呢”?
她一邊喊著孫子的小名,一邊向水塘方向跑去。她一路喊著但沒有孫子應(yīng)答,只有好心人撈上來的孩子,安安靜靜躺在那里,那不是別人,那正是她的孫子,那個小舅看得比命還重的孫子!孫子!那是小舅生活的希望!那是小舅努力的方向!就這樣,就這樣毫無征兆的沒了……沒了……
我不知道這個悲劇是怎樣收的場,也不知道舅媽是以何種方式告訴的小舅,更不知道小舅聽到這個消息是如何承受得起的。事實如此,有什么辦法呢?再心碎的打擊,只要還有一口氣,一切都得忍著、受著……
我不知道小舅是如何熬過那段時間的。我能想像,在那個陌生城市的某個角落,在那個角落的無數(shù)個黑夜,小舅獨自一人默默灑下的淚滴,一定比天上的寒星還多、還多……
因為我們回家的時間并不統(tǒng)一,轉(zhuǎn)眼間,與小舅又有兩三年沒有見過面了。這年春節(jié),在老家,我又一次見到了小舅。
記得那天,好像是小舅聽說我們回來了,就來家里小聚。幾年不見,小舅漸老,原本清瘦的身體更加清瘦,臉上的皺紋也年輪似的年年遞增,只有一頭黑發(fā)因為遺傳關(guān)系尚未浸染太多花白,我不禁在心里替他難過。好在“魁”又重新生了一個孩子,小舅又重新?lián)碛辛艘粋€孫子。這個新生命的到來,暫時覆蓋了前面所有的傷痛,讓小舅重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因此,他整個人的精神還不錯。我們勸小舅年齡大了,別再外出干活了。小舅只說沒事,說現(xiàn)在雖然干不了重活,但腿腳還靈便,還可以幫著守守工地,看看材料,雖然晚上不能睡覺,但畢竟這活輕巧。是啊,一家人就只望著他,我能好心勸他不干,我能幫他養(yǎng)起那個家嗎?如果不能,那所有的勸說還不都是廢話。
我們先于小舅出發(fā),客氣的小舅依然堅持要送送我們。我們一起走在長長的河堤上,我不敢問到他家里太多情況,生怕觸痛了他內(nèi)心的傷疤。走著走著,小舅突然又如上次送我們一樣變得異常傷感,從未在我們面前落過一滴眼淚的他,不知為何,竟潸然淚下。當眼淚穿過這個剛強了一輩子的男人的臉龐時,我看到,他雖然努力克制,但那萬分無助的痛楚,仍清晰的寫在臉上。在這個家里,一切都是他在孤軍奮戰(zhàn),現(xiàn)在,不單是他人老了,力不從心了,更可怕的是他對這個家有了一種深深的絕望。什么“賢內(nèi)助”?什么“父子兵”?這些名詞,于小舅來說,完全就如同杜撰。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但有一點他似乎特別清楚,他似乎有所預(yù)感,他將無法陪伴他的孫子長大。這個世界,清醒者最痛苦!孫子,既是他心里最大的希望,也成了他心里最大的牽掛。因此,在這河堤上,小舅流著眼淚,再次提出讓我們有機會幫幫他的孫子。我無法拒絕、也不能夠拒絕小舅的要求,我們依然爽快的答應(yīng)了他,但在心里,卻并不知道,這個“幫”字該從何處著手?畢竟,培養(yǎng)一個人,不是簡單的一句話或些許的錢物所能擔當?shù)闷鸬摹P【艘娢覀儜?yīng)承了,傷感的情緒慢慢有些緩和。我不知道小舅那漂泊的心里,藏了多少苦痛?多少孤寂?也不知道,什么樣的話語能給小舅一絲溫暖與慰藉,我真的不知道。我很幼稚的希望,要是我也能還他一劑神奇的“柚子藥”,讓他也在甜蜜的治療中愈合內(nèi)心所有的傷痛,那有多好!
分別在即,我們相互囑咐:保重!保重!
我從不曾想到,這次見面,竟是我和小舅的最后一次見面;這次一別,竟成永別……
那天聽到小舅的消息,他已不在人間。電話中,只聽說小舅“走”了,在杭州,遇車禍,表哥他們趕去處理后事了。
我默默無語的聽完電話,想小舅那樣機敏的一個人,在拆遷工地那么多年都沒有出個半點事,怎么會出車禍呢?他那樣的想陪著孫子長大,怎么能忍心就這樣不辭而別呢?不管我有多少個為什么,他都不再回答我了。一個普通人,就像宇宙中的一顆塵埃而非星星,消失了便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于這個世界,留不下半點光影一絲痕跡,就仿佛從來不曾來過。
而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有些活著的人來說,只要不是人財兩空,便是一種安慰、一份樂觀。畢竟,人活著就是為了掙錢,但卻不一定能掙到錢。現(xiàn)在,雖然人沒了,但隨骨灰一起補償回來的錢款,大大沖抵了小舅離去的悲傷。旁邊的人也許感嘆,感嘆小舅真能,能在活著時拼命掙錢,能在最后離開時,也不忘將自己“賣”了。只是,小舅忘了,“賣”了,將自己身體靈魂一起換成了一串數(shù)字一張張紙,他自己,在人間就真的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
也許,杭州,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吧?機靈的小舅選擇從那里出發(fā),一定是向往天堂了吧!
我想告慰小舅的是:您走后,那些您所牽掛的人,他們都好好的!人生如牌!聽說一切早已重新洗牌、重新組合了,他們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吃飯睡覺,生活娛樂,一樣都不少,不說幸福,至少快樂,請不必掛念。您為這個家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將在每年農(nóng)歷七月收到數(shù)額巨大、巨大到天文數(shù)字一般的匯款,以此作為他們對您一生的回報。也許,如果方便的話,您還可以享用一杯酒、一雙筷、一柱香、一對蠟的祭祀。也許,他們還會對著空氣與您說說話,我想,大概不外乎就是求您保佑之類的請求吧。我想說,小舅,這一次在天堂,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既然是在天堂,人間的事,就放下吧,放下吧……在天堂,就得學(xué)著天堂的神仙一樣生活,神仙一樣快樂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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