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小時候我并不了解他，就連是什么親戚也說不上來，只知道應(yīng)該管他叫小舅。

這小舅是正黃旗下的子弟，愛新覺羅氏后裔。祖上不知道哪輩子應(yīng)該是有點來頭的，但到了清朝末年就已經(jīng)沒落了。聽我母親說，他有一身好武藝，身手高強。那時候因為聽過好多關(guān)于他的故事，我對他充滿了好奇，他也算是我們那片胡同里最有本事的奇人了。

小舅個兒不高，大概170左右。人長得很瘦，濃眉下一雙大眼睛透著精明。稍厚的嘴唇緊抿著，透出一種剛毅和果斷，那高高的鼻梁更襯托出他的英俊。我那時候總想：小舅年輕時一定是個美男子。

他為人很機靈，母親說在日偽統(tǒng)治時期，他就在偵緝隊工作，他的任務(wù)就是專門對付共產(chǎn)黨。那時候我曾想過，為什么這樣一個人解放后沒被鎮(zhèn)壓呢？給日本人做事不就是漢奸嗎？

因為心里存了這個疑問，我就特意問過伯母，好像這個小舅是伯母家的親戚。

伯母告訴我說，小舅不是漢奸，他雖然給鬼子做事，但是暗中幫助共產(chǎn)黨，給地下黨通風報信，保護了不少地下黨的同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聽說這些事情以后我就對小舅由疑慮轉(zhuǎn)為敬佩，覺得他真勇敢，敢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把地下黨放跑了，暗地里和鬼子作斗爭。

我曾當面問過小舅，他是怎樣做的？他看著我崇拜的目光笑笑說：“你真想知道？那我就給你講講?！?/p>

他掏出一只煙，點燃后深吸了一口，臉上流露出一種莊重的表情，也感染著我，我趕緊搬個凳子坐到他的面前聽他娓娓道來。

日本鬼子占領(lǐng)北京后，小鬼子也不知從哪里聽說小舅武藝高強，就想把他弄到偵緝隊里當教官。有一天小舅正在大街上吆喝著賣自己做的糖葫蘆，來了三個日本人和一個翻譯官。他們讓小舅把攤子收了，跟著他們來到了日本憲兵隊的院子里。小舅一看，自己母親也在這里，他不知道為什么鬼子要抓他來，所以心里很憤怒。

一個叫相田的鬼子小頭目讓翻譯和小舅說，讓他到偵緝隊來當教官，教給那些不會武術(shù)的中國人武藝。小舅開始不想去，他根本就不想給日本人干事，更不想教給別人武藝。不想幫著日本人欺壓自己的同胞，他對日本鬼子在中國的獸行充滿仇恨。寧可失業(yè)在家，靠做小生意維持生活，也不愿意給日本人當走狗?？墒遣蝗ゲ恍?，日本人拿搶逼著他，不去就沒好下場。他剛搖頭表示自己不能勝任教官工作，那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日本翻譯就威脅小舅說：“皇軍讓你來這兒，是給你面子，你別給臉不要臉！你丫挺的要是不去，我就把你的腳筋挑了！讓你動不了窩兒，再把你媽殺死，你信不信？”說著還用手推搡著小舅，好像他多橫似的。

小舅很生氣，他心里罵道：你這個漢奸狗腿子！只要今天我活著出去，等我找機會收拾你！他當時本想和來人翻臉。他想憑著自己的本事，干掉這幾個日本人和漢奸翻譯再逃走不是什么難事?？伤吹阶约旱睦夏赣H在一邊嚇得直哆嗦，心想自己跑了，老娘跑不了。再說看這樣，這里住著至少一個中隊鬼子，殺了跟前這一群，那母親跑不出來就會被鬼子害了。他當時真是投鼠忌器，怕鬼子報復(fù)。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思了一下，在心眼里轉(zhuǎn)了個彎。想著先假意答應(yīng)下來，等哪天把老母親送到郊外親戚家，自己再來找小鬼子的別扭也不晚。寧可背井離鄉(xiāng)，也決不能跟著日本人禍害自己的同胞。

聽說小舅加入了偵緝隊，小舅的把兄弟朱峰找到了他：“兄弟，你給日本人當差了？”

小舅一聽，心說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自己上午剛答應(yīng)的事，晚上就被把兄弟知道了。他點了點頭說：“嗯，你知道了？你是了解我的，我會憑著良心做事的?！?/p>

小舅心眼兒多，他不想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只是有些敷衍地應(yīng)付著拜把子大哥朱峰。朱峰圓睜著一雙不大的眼睛，表情嚴肅地看著小舅，那目光好像一把錐子，一直看到了小舅的心里。他琢磨了一會，然后說了一番讓小舅改變主意的話：“兄弟呀，你怎么想的我知道，但我勸你還是先在偵緝隊干著吧。你也知道，小鬼子瘋狂地屠殺抗日志士，偵緝隊成立不就是為了對付共產(chǎn)黨嗎？你可以假意先干著，然后把要抓人的消息傳出來，壞鬼子的大事兒，這不是變相參加抗日嗎？也省得你看著日本人干壞事，什么都不能做，還干生氣?！?/p>

小舅心里閃過一絲疑惑，這個朱峰是一個雜貨鋪的老板，因為上學(xué)時候倆人關(guān)系不錯，就和自己拜了把子。他比小舅大幾歲，是把兄弟里的大哥。他說這番話什么意思呢？他是不是就是人們傳說中的共產(chǎn)黨呢？可是看著也不像啊？想到這里，小舅說：“你的意思是讓我?guī)椭伯a(chǎn)黨干事？我連共產(chǎn)黨長什么樣都沒見過，想幫也沒辦法?！?/p>

朱峰笑了笑說：“誰是共產(chǎn)黨我也不知道，不過現(xiàn)在大家都抗日。你在偵緝隊里對抗日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因為你是一個正直、善良、愛國的人！你不會看著小鬼子抓咱們自己人，然后殺害吧？”

小舅回答說：“那我整天看著這個就氣死了，早晚我也殺幾個鬼子出出氣！我學(xué)這一身武藝，到現(xiàn)在還無用武之地呢?！?/p>

“怎么會沒有用武之地？現(xiàn)在就是你發(fā)揮特長的時候了。你武藝高強，膽大心細。探聽鬼子的消息還不是小菜一碟？傳出來你就是功臣，打敗日本鬼子的日子因為你的參與，也會早點到來呢！”朱峰又給小舅做工作。

小舅這回想，應(yīng)該直接問朱峰到底哪頭兒的？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一起念書的好哥們兒到底是干什么的自己都不知道，也不能就被他幾句話給糊弄了。想到這里小舅就說：“大哥，不是我懷疑你，你到底加入了哪頭兒？讓我?guī)湍?，行！但是我要知道你是干嘛的？?/p>

朱峰知道小舅聰明，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他用手拍拍小舅的肩頭：“兄弟，想必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是哪頭兒的，不告訴你是為你好。我只希望你能幫我打探消息，只有大家都參加抗日活動，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抗日的人們，才能早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你現(xiàn)在正好有這樣一個機會為抗戰(zhàn)出力。你干不干是自愿的，我想你不是孬種，你是一個身上流著熱血的漢子！你愛自己的國家！”

朱峰的一席話把小舅說得渾身熱血沸騰，他覺得自己的形象瞬間變得高大起來，思想也隨之升華了。他將要干的工作不光是掙錢養(yǎng)家了，還有另一種神圣的意義，那就是和抗日扯上了關(guān)系。他慷慨激昂地對朱峰說：“大哥，你放心！我知道今后該怎樣做！我雖是愛新覺羅不肖子孫，但我比那個傀儡溥儀要高尚！我是堅決反日本侵略的！你說怎么干？我聽你的！”

從那以后，小舅利用在偵緝隊當差的機會，沒少給朱峰提供鬼子的情報。有一次他們接到線報，說在東城一個雜貨鋪里，共黨正在召開會議。鬼子們馬上就讓偵緝隊出發(fā)，和鬼子一起去抓人。小舅一聽心說糟了，這不正是朱峰的雜貨鋪嗎？看來共黨里面出叛徒了。當時他也來不及通知朱峰他們撤離了，就想著怎樣才能避免朱峰他們被抓。

偵緝隊先出發(fā)，他們一人一輛自行車，鬼子們跑步跟著。離著雜貨鋪大約幾十米的時候，小舅看到地上有碎石塊，他裝沒看見，騎著車就軋了上去。車子一歪，小舅順勢摔倒并砸到了并肩騎車的那個人身上，那個人也就摔倒了。兩輛車兩個人同時倒地，后面的來不及剎車，也都撞到一起。這下摔了好幾個人，不寬的胡同里馬上就被他們幾個堵住了。

偵緝隊長老王急得大罵：“你們他媽的干什么呢？沒長眼睛?。框T車還能摞到一塊去？！”

幾個人慌忙站起來把車扶好，騎上車繼續(xù)走。這時候小舅大喊：“隊長！我車把歪了！”

小舅的目的就是用大聲喊叫來提醒雜貨鋪的人們，外邊有情況。隊長聽了小舅的話就罵：“你媽逼的，就你事多！你不是武藝高強嗎？騎個車還能摔著??？把車扔了趕緊跑。別耽誤事！”

再說朱峰他們一共五個人，正在開會。門口柜臺的伙計聽到了小舅他們摔倒的聲音，又聽見偵緝隊長的叫罵，趕緊拿起錘子敲打一個木箱上露出的釘子，假裝干木匠活呢。里面的人們聽到聲音就從后門撤離了，只有小伙計從容不迫地干著活。

偵緝隊和鬼子撲了個空，那個干活的小伙計一問三不知，偵緝隊長老王為了交差，就把小伙計帶走了。鬼子一看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也問不出什么線索，暴打一頓就給放了。其實他們的目的是想順著這個雜貨鋪的伙計，找出隱藏在北京的地下黨。

兩天后，朱峰來到小舅家。關(guān)上門小舅著急地說：“你怎么還不走？還在城里呀？那個孩子放了，鬼子等著你們來上鉤抓你們呢?！?/p>

朱峰笑笑：“哪兒那么容易抓住我們?。课襾硎歉嬖V你，不要被鬼子看出來是你發(fā)出的警告，辦事一定要仔細。這次我們是被叛徒出賣，你留點意，看看是誰當了叛徒？我們現(xiàn)在還不敢確定，找你來幫忙了解一下情況?！?/p>

倆人商定了今后的聯(lián)系方式以后，朱峰就走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舅每當有了鬼子的新情報就直接送給朱峰的聯(lián)系人，他們后來一直也沒有見過。

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小舅接到上司的指示，讓他去監(jiān)獄里提一個犯人到憲兵隊審問。小舅和老王來到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一看，那個接受提審的正是朱峰。小舅吃了一驚，心說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也被逮進來了？當下小舅不動聲色地對朱峰說：“你老實點，是共產(chǎn)黨就交代，如果不是，還能讓家里拿錢把你贖出去?！?/p>

朱峰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共產(chǎn)黨，他在監(jiān)獄里的表現(xiàn)讓小舅更敬佩他的為人了。他決定把朱峰救出去。出來他就打聽朱峰是什么時候進來的？聽說已經(jīng)來了好幾天，但是什么也沒交代。小舅自己籌措了資金，通過上司老王，把朱峰救了出來。老王本來不愿意管這件事，畢竟這是牽扯到共黨的案件。架不住小舅手里那黃燦燦的金條在眼前晃，答應(yīng)把朱峰的案件檔案改成錯抓。并讓小舅出面做擔保，如果被發(fā)現(xiàn)，小舅就會被當做共黨抓起來向鬼子交差。

營救朱峰的事情很順利，在出城的時候卻費了一番心思。因為朱峰身上有傷，小舅怕被城門口的偽軍發(fā)現(xiàn)，就找來一輛馬車，把朱峰當做病人捂得嚴嚴實實地包好，又讓自己的妹妹坐在車上扶著朱峰。人家要問，就說朱峰中了邪，怕見光。這是送他們?nèi)ゲ睫r(nóng)村找跳大神兒的看病。小舅有身份證明，所以看門道偽軍一看他是偵緝隊的也就沒怎么盤問。在德勝門外不遠處，朱峰的戰(zhàn)友接走了朱峰，小舅順利完成任務(wù)。

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小舅又改換門庭當了警察。不過這也是黨的指示，小舅在送走朱峰后不久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介紹人就是朱峰和他的聯(lián)絡(luò)員。 北京解放后，朱峰還坐著吉普車來到小舅家看望小舅并一敘兄弟之情，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解放軍某部的高級將領(lǐng)了。當然，他的名字也早已不叫朱峰了。

小舅和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不但莊重還有一種自豪的表情，眼睛里透露出興奮的光芒，好像不僅僅是為了炫耀把兄弟朱峰，也是為了他自己在青春歲月里的經(jīng)歷而自豪著、驕傲著。

從那以后，小舅就像親舅舅一樣在我的心里扎根了。不光是崇拜，還有一種敬仰。同時也被他年輕時候的壯舉感動著，好像我也親身經(jīng)歷了那如火如荼的戰(zhàn)爭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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