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握起這只鼠標(biāo)，我便感到一陣茫然，敲打鍵盤的聲音是那樣熟悉，曾經(jīng)多少次在夜深人靜時這樣發(fā)表一篇篇酸酸的酵母文，滿腦子全是亂七八糟的思緒，我想過從前，當(dāng)前，卻不知以后，我想著心中所認(rèn)為最重要的人，她卻不會記得我，而我所忽略的，則是最親，最珍貴的人。

今晚與同學(xué)出來散步，繞著河邊走了一圈，有點累，但挺開心的。

各回各家時，我在二中轉(zhuǎn)角的小道里被一個聲音叫住：

剛才去哪玩了??？...”低沉中帶點笑意。

我頓足一會兒，腦海里已經(jīng)知道是誰在叫我了，那是我爸爸。

大概有五年那么長的時間，我沒在他面前喊過他一聲“爸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轉(zhuǎn)身回頭，我看見他，他從另一個陰暗的岔路口走出來，應(yīng)該是剛停好三輪車。

身著一件毫無花紋的褐色襯衣，袖子挽了好幾圈，已滿是褶皺，反卷褲腿的長褲下露出一雙黑涼鞋，邊緣多多少少都有些磨破了，可他舍不得扔，仍在穿著。他站在我后面，大概三四米，這次我沒有加快腳步，但我仍是對他冷漠，沒有回答他什么。

他向我招手，臉上還帶著笑容，我停在原地，他則稍稍邁大步伐趕上來，像個小孩子一樣走到我左邊，并排著，不時轉(zhuǎn)頭著看我。

此時我能看清楚了，路燈的光反射出他頭上一排排白發(fā)，剛剃不久的平頭，頭發(fā)很短，只有一厘米多，可還是掩不住一圈圈的銀色。

他躬著肩，低著頭，給人感覺低人一等似的。就是這樣并排慢走著，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比他高了半塊豆腐，我不由的想起小時候，從小到大僅有的一次和他一起出來逛街，那時我只有七歲，身高還不及他的腰部。

我從不在別人面前主動提起他。在我心里，一直覺得有一個懦弱無能的父親是件很丟臉的事情。

他現(xiàn)在是城市里一個普通的人力三輪車夫，沉默寡言，在我出生前他開過一家小店，賣些煙草，自己也會抽點，可總是賠本，還時常大意收到假鈔，爺爺每次都被他氣的臉通紅，覺得他終究不是看店的料。和媽媽結(jié)婚后他戒了煙，但得另謀生計，他沒有文化，只讀了個初中，好在個頭大，后來只有做這行。

在我兩三歲時，他會抱著我讓我認(rèn)那些他收藏的煙盒，每次認(rèn)對他總會笑的很開心，夸我聰明，爺爺看見了則一遍遍罵他，罵他凈教我這些沒出息的東西。

稍大些了，三四歲時，他便帶我去橋邊看龍舟，去街上買動畫片碟子，每次帶我出去，見到熟人之后他就扯著嗓子笑瞇瞇地告訴人家：“這是我兒子!”我也總對著他含糊不清的“爸爸！”“爸爸！”叫個不停。

四歲那年的一天，他感冒在家休息，沒有去拉車，家里只有我和他。我一個人迷迷糊糊的走到廚房玩，碰碎了好多碗，躺在床上休息的他被驚醒后馬上跑來廚房，我還在不知后果的翻動著一疊疊盤子，他慌忙把我抱到一邊的椅子上，自己去收拾那些碎碗，可傻傻的我沒能坐得住，又跑到廚房，扯著他的褲子抬頭看他，他想把我抱回椅子上，就在這時一塊碎盤子從他手中滑落，從我額頭擦過，我流了很多血，把他嚇壞了，好在送去醫(yī)院之后沒什么大礙，但頭上還是留下了一塊半厘米的小疤。

小時候心里有些討厭他，現(xiàn)在那疤痕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但自從那件事之后家里人再也不會把我交給他一個人，我和他疏遠(yuǎn)了很多，大多是爺爺照顧的。

之后他開始努力賺錢，干蹬三輪這種事錢很難掙，每天都會累的筋疲力盡，還總是受氣，漸漸的他不再帶我出去玩，不給我買東西，我求媽媽買點他也總是說我媽為我亂花錢，太慣我。那時候我開始討厭他，別人家的孩子總有一大堆的玩具，他們的爸爸總帶他去游樂園玩，去吃肯德基，德克士，而我從小到大的玩具幾乎都是爺爺和媽媽買的，也只去過一次游樂園，吃那些洋快餐的次數(shù)一雙手都數(shù)得過來。

慢慢他脾氣也變得暴躁，做這種底層的工作使他縱使有苦也不敢說什么，人們只要上了車付了錢是不會管他有多勞累的，刮風(fēng)下雨，上坡泥路也只能咬著踩過去，這倒沒什么，還有很多無理取鬧的人，坐車不給錢，還羞辱他，包括同行，也許是看他老實，或者是爭生意什么的，印象里他經(jīng)常和人家鬧，但他絕不會去招惹別人，有一次他被惹火了甚至跟人打起來，他空有一身蠻力，把人打傷了還得賠錢，自己也搞的遍體鱗傷，弄得兩三天不能做事，在家里憤憤不平。

兒時令我最煩的就是他在家的時候，我好像是他的出氣筒，稍稍做錯點事他就會對我大吼大叫，我不是個乖小孩，在任何時期任何人眼里我都有些叛逆，他罵我我會不服氣，會和他吵，最后把他惹怒，挨一頓打。

小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別人有個通情達(dá)理的好爸爸，有個讓人敬佩，提起便覺得很有面子的爸爸，而他，他的職業(yè)是我心中一塊隱隱的痛。

如果說只是經(jīng)濟方面，我不至于會那么排斥他，因為我有疼我的爺爺，媽媽，我的吃穿不比同齡人差，零花錢也不比別人少，甚至更多些。真正使我討厭他的，還是心底對他的看不起，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知道了很多，看出了很多，他是一個沒出息的男人。

我沒見過那么笨拙的男人，四十多歲竟什么都要人一手包辦，像個傻子一樣，從房子到家具，家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媽媽和爺爺所全盤接收的，他甚至去銀行簽個字都不會；我沒見過那么懦弱的男人，媽媽破腹產(chǎn)那天，爺爺在外面做事，外婆也不識字，媽媽已經(jīng)開了刀，他卻遲遲不敢在家屬簽字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拿著筆手在發(fā)抖，只知道木頭似的坐在醫(yī)院。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危險了，醫(yī)生都心急如焚，一直催他，當(dāng)面斥責(zé)他：“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好在后來爺爺來了，毫不猶豫的簽了字；我沒見過那么愚蠢的男人，就在不久前，他那輛三輪車壞了，為了省十幾塊的修車錢，他自己逞能，折騰了一早上，到中午也沒修好，反倒更糟糕，最后也只得找人修，簡直沒有一點頭腦。我沒見過那么膽小的男人，每次去親戚家，他不敢和任何男人混在一起，在他們面前說話都沒底氣，只敢與幾歲的小孩玩鬧，以至于經(jīng)常被人無視。

我也愈發(fā)感到這個男人可有可無。

他似乎也感覺到我對他的厭惡，我們之間經(jīng)常幾天不說一個字。因為小時候我說錯兩句話就會被他罵，我頂嘴他就打我，現(xiàn)在我干脆裝聾作啞，不再理他。他倒是喜歡叫我，可我的名字都是爺爺取的。

記得十一歲，四年級時和鄰居的一個女孩子去逛街，玩的很開心，但路上碰到他，蹬著那把熟悉的三輪車，我認(rèn)出來了，想繞路躲開，假裝沒有看見，他卻看到我了，還興沖沖的蹬著車過來，我心里一驚，可他還是到我面前了，灰頭土臉的，在路邊叫住我倆：

“去哪玩??？我送你們?nèi)グ??！彼叢梁惯呅χf。

“你爸爸啊？”女孩問我，之前她也見過我爸，只是不知道他竟然是個蹬三輪的，感到有點驚訝。

我無比尷尬，假裝笑著回答她是，我怕她嘲笑我，但她好像很開心，覺得不用走路了，也難怪，小時候嘛，記得那時我還迎合著說我喜歡坐三輪車，實則我看到就惡心。我坐在三輪車上渾身不自在，出了一身冷汗，那天的開心全無，心里一肚子的氣，覺得他害我很沒面子。

晚上回家后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當(dāng)面罵他沒出息，他發(fā)火打我，越打我越罵的厲害，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叫他以后別在別人面前叫我，給我丟臉，我不認(rèn)他這個沒用的爸爸。

媽媽都看不下去了：“他蹬三輪車，又不偷又不搶的，有什么丟臉的？”我哪顧得到那么多，總之這幾年對他的厭惡幾乎都爆發(fā)了出來。

那晚他一夜沒有睡好。

長大些了，初中后他再沒有打罵過我，總是想套近乎似的，老是明知故問的叫住我，我不理他，他只是回復(fù)我一張卑微的笑臉。

他每天早上七點半去拉車，中午十二點半才回來，吃過飯在家睡到三點，下午也會出去，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

我最討厭的就是中午。

早晨去學(xué)校，十一點多回來，兩點后才去上學(xué)，這段時間我會看到他，進門便是一股汗臭，我會離的遠(yuǎn)遠(yuǎn)的，要么就坐在電腦前自顧自玩，他也許會很孤單，此時爺爺午睡，媽媽出去打麻將，我則更不會和他說什么。

現(xiàn)在我長大了，到了奮斗的年紀(jì)，越來越感到身上的擔(dān)子太重，壓力太大，爺爺八十多歲了，媽媽沒有工作，也無法工作，家里的一切事情都要他倆來操心，他則是每天幾十塊錢這樣混日子。

他什么都沒有留下，家里十幾年就買了這一棟房子，留給他和媽媽。我以后不會要的，他這樣一個孤僻的人，嘴又笨，說不來話，沒有好單位，從小到大也沒有什么好朋友，簡直沒有關(guān)系網(wǎng)，我根本別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以后發(fā)展的幫助，好在他不懶惰，不賭博，就像頭任勞任怨的牛一樣，能養(yǎng)家，也好讓我無牽無掛。

說什么無牽無掛，為什么現(xiàn)在我會心痛？

來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車上會常?？吹剿?，五六月的炎夏，南方忽來忽去的暴雨，他要么是一手擦汗坐在三輪車上等客，要么是奮力蹬踏著載客，汗流浹背，讓我得知了那股汗臭的由來，不知道為什么，每每看到這種我從小到大最瞧不起的工作，最瞧不起的人，就感到是一陣揪心，那不是什么冷漠和不屑所能比擬的痛苦，如果說我想念一個人會鼻酸的話，那我看到眼前這一幕真的好想哭。

我才是最懦弱，最愚蠢，最沒用的人。

去年告別初中，那件傻事使我整個暑假昏昏沉沉，每天只知道游戲，睡覺，頹廢至極，直到現(xiàn)在想起都不堪回首，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也的確是一個廢物。我瞧不起父親，從小到大因為他使我在同學(xué)朋友之間抬不起頭，每當(dāng)小伙伴們聊到自己認(rèn)為偉大的爸爸時，我會故意扯開話題或沉默不言，我最怕在學(xué)校發(fā)的表格里看到父母職業(yè)這一欄，我自卑的不知從何下筆?？墒撬兀瑩Q位想想，我難以想象他是怎么熬過來的：

奶奶死的早，爺爺帶著他從鄉(xiāng)下出來，從小沒有天賦和過人之處，太過老實，在哪都被欺負(fù)，聽爺爺說他讀書是非常用功的，只是腦子真的不好，開店也賠本，只有做這種下等事，在外面拉車被人看不起，受氣，去別人家做客都抬不起頭，家里兒子也不理他，甚至瞧不起他。每當(dāng)想到這里，我就會為自己過去的做法感到羞愧，有好幾次，我都想跑到他面前叫他一句爸爸，像別的父子一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稱兄道弟。

可倔強的我始終沒有這樣做，在他面前我始終是一副不屑的神色，媽媽看了，總是私底下跟我說：“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都幾年沒有叫過他一句爸爸了，叫聲爸他肯定開心的不得了?！蔽液螄L會不知道呢？從小到大，一點一滴我都記得，只是這些年的冷漠記憶蒙住了兒時和他的快樂時光，我真的開不了口。

此時他在我的左邊，我放慢腳步和他并肩走著，他不敢靠的太近，也許是怕給我丟臉，怕我再沒面子，路過二中，我想起初中時他每天就是這樣看著我，早上我去學(xué)校，他也去拉車，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進了校門，他就在門口逗留幾秒，注視著里面的我，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知道一回頭他便會轉(zhuǎn)身，所以我不看他，還是一樣向前走著。曾幾何時，他不再敢正視我的眼睛了，偶爾碰見我也只是傻笑，卑微的傻笑?；蛟S他真的覺得自己沒用，覺得對不起我，就像個廢物，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而那種痛苦，我很了解。

覺得時間很長，也許是天太晚了，也許是夜太靜了，我感覺就在這五分鐘里，我走了很長的路。我和他這樣慢慢走著，他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想說什么，到最后竟然冒出一句：“明天放假了吧？”，明天是星期六啊，他又在明知故問，我不覺得煩，這次我回答他了：

“嗯，明天后天都放假?！蔽肄D(zhuǎn)頭看看他。

“哦呵呵，那有的玩了哦。”他笑了。

這個父親節(jié)，還是沒能叫出那句“爸爸”。

我們之間根本不平等，是我欠你的，欠的太多了，下半輩子換我養(yǎng)你，就算拼了命，我絕不會再讓你被任何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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