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晚年唯一的樂趣就是下棋。

母親年輕的時候下過軍棋，后來只見她下那種玻璃彈子的跳棋。晚年腿骨折了不能行走，在醫(yī)院住了一年多，為了方便照顧，我把母親接到身邊，專門請人看護。整天悶在家里，怕她寂寞，我想到了跳棋。

五彩玻璃球的跳棋好象成了古董，商場超市已不見蹤影，滿大街文化用品商店打聽，好不容易在一條僻巷找到賣家。

陪護的丁姨不會下棋，雖然母親拿出誨人不倦的精神，丁姨的棋藝并無長進。我每天探望母親，陪她下棋便成了必不可少的功課。

母親對下棋特別上心，棋也下得特別認真。平日 睡意朦朧昏濁的目光，一旦棋盤端了上來立即放出光彩，一口氣下上五、六盤還是興趣盎然。

母親從不打撲克或麻將，也沒有其它娛樂活動。下棋成了她一生唯一帶有趣味色彩的愛好。九十歲的老人，下起棋來腦子還是那么清晰。在我看來，她這一生在任何事情上都沒有表現(xiàn)過這份清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棋藝成了母親晚年唯一可以讓她欣慰甚至有點憑恃的才藝。

我理解母親那份心思，下棋對于母親不僅僅是一種消遣，更重要的是一種智力的證明。她要向兒女宣示，她依然有生活的自理能力。

每次母親下棋，我都表現(xiàn)出很高的興趣。每盤棋都認認真真，從不敷衍。我不能讓母親感到做兒子的陪母親下棋是一種精神上的負擔(dān)。

不過真正下起來大費周折。一般每次下五、六盤，我極力在不動聲色中讓母親獲得總盤數(shù)勝利。我有時走出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廢棋，故意忽略一些盤面上的良機，每一盤棋往往差那么一兩步，讓母親感到勝利是真實的并多少有點驚險僥幸。我也不能老輸，輸多了勝利者會覺得乏味。每次下棋我總得在盤中贏上兩局，而最后那盤棋鐵定是母親獲勝。

我只想看到母親臉上那種孩子般的微笑，我知道這微笑代表一種精神，正是這種精神成為她晚年生命的支撐。

其實，母親這一生和她的子女們少有聯(lián)系。我們弟兄四個，除了老四在家里待的時間長一點，都是很早離開家庭。在我記憶里，母親一生都用在工作上，雖然她從來沒有在什么重要崗位上工作過。

母親有一段紅色的歷史，這是她一生的驕傲。母親是山東人，青年時代生活在抗日根據(jù)地，20多歲便成為村抗日婦救會的會長。后來跟著劉伯承、鄧小平的隊伍挺進大別山，成了她最榮光的一段人生。她一生的最高政治待遇便是親耳聆聽過鄧政委作報告。這個橋段她幾乎給我們講了一生。

母親是南下干部，我一直想不通，一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小腳婦女是怎么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她也是那個時代的潮人。盡管她曾擁有傳奇經(jīng)歷，但我從未看出母親的不平凡處，即使有也讓歲月沖淡了。

建國后，母親當(dāng)過縣直機關(guān)幼兒園第一任園長，時間不久，便換了崗位。我猜想上級組織也確實意識到，盡管是一位老資格的南下干部也并不勝任管理革命后代的工作。離開了園長崗位，母親再也沒有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即便是孩子王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從我記事起，母親的工作就是發(fā)報紙，直到她退休從來沒有換過工種，雖然她頭上還戴著一頂總務(wù)股長的帽子，可沒有人從她身上看到過她的同事所擁有的那種派頭。

即使收發(fā)報紙，母親干得很投入，每天下班后很晚才回家，好象那個時代全世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發(fā)報紙。在我們幾兄弟很小的時候，家里的家務(wù)由保姆全權(quán)負責(zé)。文革中，父親作為靠邊站的當(dāng)權(quán)派，因身體不好提前從學(xué)習(xí)班“下課”，長期賦閑在家，便自然地主持起家務(wù)，被一班老友戲謔為“上校伙夫”。再后來我們稍大，便依次排班，儼然成了家務(wù)的操盤手。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全中國剛剛經(jīng)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父親因腫瘤在省城醫(yī)院開刀，母親也得肺結(jié)核病在省城住院，那個時候的肺結(jié)核可是要人命的重癥?？h里為了救幾位老干部的性命，給省城醫(yī)院拉去一車大米，成為轟動一時的壯舉。

父親母親的生命得救了，但幾年的疏離，讓我們幾兄弟與父母情感之間疏遠了許多。那時候糧食定量，幾個小男子漢吃起飯來如狼似虎，沒有糧票，就去買紅薯、南瓜、蘿卜，到了春天便上樹捋榆樹莢。那是一個流行“瓜菜代”的時代，在我的記憶中，我的整個青少年時代好象都沒吃飽過。幾兄弟就象河塘里的蝌蚪，不知怎么撲騰撲騰竟長大成人。

我這一生，母親最大的教誨就是“好好工作”。我十五歲那年踏入社會便忘卻一切地投入工作。那個時代生在干部家庭的最大優(yōu)越之處，就是除了工作再沒有其他拖累。

父親去逝那年，我剛剛十八歲，兩個尚未成人的弟弟每月還得領(lǐng)撫恤金。三十多年來母親一直單身生活，后來我們都成家了，她也不愿意和兒女生活在一起，住在哪一家她都不自在。有一天我回家看她，突然看見了大院里那座井臺和井臺邊上的老榆樹，一下子回到童年。

童年時代，每到夏天機關(guān)大院的孩子都聚在井臺，老榆樹用它茂密的枝葉為孩子們遮出一片清涼之地。大人們用轱轆絞起一桶水，孩子們都爭先恐后地把頭扎進桶里一口氣喝個痛快，最后再當(dāng)頭來個傾盆而下，清涼甘甜的井水讓每個孩子都感受到全身心的舒暢。

井臺的歡樂成為我一生的記憶。如今井臺已經(jīng)廢棄，昔日高大的老榆樹已經(jīng)枯敗，在周邊樓房的擠壓之下變得有些萎瑣。

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很自然地把母親和老榆樹聯(lián)系到一起。

在我的記憶中，我這一生從小到大，從未和母親有過一次深度的思想交流。很小的時候，得到的教育便是灌輸，而我少年獨立，很早離開家庭，客觀上也難有和母親坐在一起交流的機會。到了青年時代，即使母親想與兒子說些什么，我也未必還持有這份耐心了。

但我知道，母親畢竟是母親，那份牽掛子女的愛還會情不自禁借助一些獨特方式表達出來。后來我回家探望她，臨走母親必定要送至門口，有時盡管行走已很不方便，不管你怎么勸，她還是執(zhí)拗地站在門口，直至我走出很遠很遠，還能感覺到母親那雙眼睛在看著我的背影。

年輕的時候，曾背過多年的政治包袱，仕途不順，一度甚為消沉。家里的人分析可是母親當(dāng)年開罪某大人物留下的遺患。我并不這樣認為。生活在一個權(quán)貴制造悲劇的時代，普通人的命運和尊嚴，如同螻蟻和糞土。對于那些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權(quán)貴，恩怨情仇不過在一念之間，誰人又可以預(yù)知？每個人的命運折射的都是那個社會、那個時代，你身處那樣一種政治生態(tài)，本身就是一切悲劇的根源。況且，你生于那個環(huán)境，先天就無可選擇地承接了那個環(huán)境給予你的一切，當(dāng)命運來襲，你面對就是了，回避又有什么用？我知道母親心里一直壓著一塊石頭，有一天，她終于冒出一句話：“我影響了你……”我攔住她話頭，即使她不說出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異常痛苦。人生的路走都走過去了，何必還要搭上一份老人的自責(zé)！

此時此刻，我才明白，天下父母那份對子女的殷殷之情，無論歡樂或苦痛，都是藏在內(nèi)心最深處的。

父母與兒女之間，是一種血脈相親，天然聯(lián)系的情感。如果說父母之愛是付出，那么兒女之愛則是回饋?？墒羌毾肫饋恚卸嗌賰号嬲仞伣o父母什么呢，恐怕大多數(shù)兒女對父母的最大回饋不過是一種精神寄慰。

我躬身自問：父親早已故去，母親垂垂老矣，這一路走來，我又曾報答過父母什么呢？大概許多家庭都是這個樣子：年幼的兒女總是向父母發(fā)大愿宏誓，長大后一定要如何報答父母。只可惜，兒女們長大成人之后，大多并不能兌現(xiàn)當(dāng)初許下的諾言。其實，做父母的并不在意兒女當(dāng)年的諾言，即使諾言成真，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奢求，父母真正的需要是與兒女相守、心貼得更近。他們最大的希望不過是兒女們放慢匆匆忙忙的生活步子，在自己的身邊多停留一下。

我知道，這一生我錯過了許多回報父母的機會。在母親生命走近終點之際，每天陪伴她開開心心地下棋，這可能是我對母親最重要的回報。

今天，母親已經(jīng)逝去，我常常回憶起陪母親下棋的情景，心底泛起一絲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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