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高照，珠江如練。碧綠清澈的江水，在鱗次櫛比的樓群間緩緩穿行，向著水霧蒸騰的南海流去。白云飄過江心，給三兩艘小漁船遮上陰涼，幾名彎腰的漁民正在撒網(wǎng)捕魚。岸邊行人不多，船舶更是稀落，只有海剛號客輪靠在天字碼頭，上船通道上不時閃動著匆忙的人影。這艘往返于省港的客輪，到了起航的時間，由于要等一位重要的客人，無奈地延誤了行程。心急的水手拉響了一聲粗獷的汽笛，恰好蓋住了遠處一陣凄厲的槍聲。

船艙里人頭攢動，幾乎都是在青天白日旗幟下過得豐衣足食的人。那些討生活的窮漢，不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出遠門，何況船票早在半月前即已告罄，而且價格還翻了幾個身。這些平時衣著體面的男女，此刻也顧不得擁擠嘈雜，或站著、或蹲著、或干脆坐在鐵甲板上，憂心忡忡地等待吉兇未卜的旅程。唯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斜靠在船舷旁邊，兩眼癡迷地望著灰蒙蒙的城市。他的沉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也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

槍聲埋在汽笛里，卻也以其尖銳，刺穿了汽笛粗壯的屏障，鉆進了不少乘客的耳膜。不少人活躍起來，與身邊陌生的同伴交頭接耳，有關時局的議論，如同夏天的蚊子在船艙里振翅飛串，時而扎向人的肌膚，帶出滿嘴的血。

昨晚聽說共軍打到了從化鰲頭鎮(zhèn)，剛才的槍聲，是表明他們進入廣州市區(qū)了。一個絡腮胡子商人，望了望船舷外說道。

另一個穿白西服的人接口，戰(zhàn)爭在郊外就打完了，徐漢謀率領殘軍逃往海南島。解放軍夾帶摧枯拉朽之勢，進入廣州就像接防一樣輕松。聽說代總統(tǒng)不愿去臺灣見老頭子，飛機轉(zhuǎn)了一個圈，呼呼地跑到美國去了。

唉，國府敗局已定，難以回天了，惟愿戰(zhàn)事從此結(jié)束，讓老百姓過上安生日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難說。我聽說大名鼎鼎的陳寅格也去了臺灣，連他那樣的人都害怕，我們這樣的商人留在這里還有好果子吃嗎？

聽到陳寅格三個字，船舷邊的少年掉頭看了白西服一眼，吶吶說道，陳伯沒有走，還在嶺南大學。

白西服詫異地問道，你認識陳老先生？見少年未答，也不為意，又跟其他人談起了亂世雜聞：這幾天什么東西都見風漲三成，就是月餅大跌價。達官貴人跑光了，使我用了幾個小錢，吃上了往年也舍不得買的紫慶和高檔月餅。

周圍一片咂咂聲。

少年聽得索然無味，又把頭掉往船外，心說，我怎么會不認識陳伯呢？他和我爸是通家之好。我爸托他把我?guī)У脚_灣，他走了一半路，從北平來到廣州，剛找到我就說，剩下的一半路他不能走了。可是，他還是要我走，他走完了陸地，要我走過一片大海。大海那邊有一個小島，才是我應去的地方。他說，你的父母都在那邊，留在這里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你去父母身邊才有出路。

聽到陳伯的分析，少年黯然垂頭。在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的大游行中，和他手挽手走在隊列里的同學，不是知道了他的家庭背景，一個個都跟他劃上了楚河漢界？難道他不愛國嗎，難道新政權里面就沒有出身于官僚家庭的人？他不想離開，但命里注定，也只能跟著那面熟悉得厭煩的旗幟走下去。

碼頭上傳來汽車喇叭聲，少年看去，一個禮帽男子正站在車門口，微微彎腰，扶出銀光閃閃的旗袍太太。躉船上的船員一疊聲的催促：快點快點，就等你們了。男子抬起頭歉意地一笑，把太太拉得走快了一點。少年發(fā)覺男子的相貌很熟，略一思索，是前天陪陳伯拜訪過的學界名人。他趕忙走到船門處，援手接過男子的大提箱。男子見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熟人，笑了笑松手，攙扶著太太爬上樓梯，跟著船員去預訂的二三等艙。

隨著槍聲而來的，不僅有這最后兩名旅客，還另有不速之客。在海剛號拉響第三遍汽笛時，一支解放軍部隊躍上躉船，一名拿手槍的軍官勒令客輪停下。隨后他爬上樓梯，攔在男子和他的夫人面前，莊重地行了一個軍禮，恭恭敬敬說道：我部受命保護先生和夫人，請您們下船回校。四野首長說了，先生如果執(zhí)意要走，我們也絕不阻攔。

夫人還在扶著消防門的把手喘息，男子摘下禮帽優(yōu)雅地彈了彈，苦笑道，我還走得了嗎？白白辛苦了幾天收拾行李。

軍官爽朗地笑了，吩咐幾名戰(zhàn)士護著這位學界名人和眷屬下船。少年聽說過國共兩黨的人才爭奪大戰(zhàn)，沒想到，今天在眼前上映了。他提著箱子跟在后面，送這個父執(zhí)下船。到了躉船上，那軍官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大聲喊道，有親人在黃沙渡口登船的旅客也請下船來，那里的五艘敵船已被我軍截獲，有幾千名蔣軍官兵成了俘虜。

少年發(fā)現(xiàn)，軍官的臉膛彤紅的，像十月初開的紫金花，映得珠江也一片亮色。船上又稀稀落落下來一些女人和孩童，女人的臉色都很恐慌，那種無助的悲哀彌漫開來，讓陽光下的珠江無所適從，熱浪升騰的霧氣不知是雨還是淚。

少年喊過來一名戰(zhàn)士，遞去大提箱，轉(zhuǎn)身要回到船艙。軍官站住問道，小兄弟不上岸？

學界名人解釋道，一個熟人的孩子，要去香港求學，不要耽誤他了。

軍官哦了一聲，笑著說，學成歸來找我，新中國需要大量的高層人才。

少年點點頭，倚著船門目送一行人離去。天字碼頭的候船室上空，一面五星紅旗緩緩升起，背景是一望無際的瓦藍天空。被戰(zhàn)士扯下的那面飄揚了數(shù)十年的旗幟，正在悄然落地，少年感到鼻子酸酸的，眼角不知不覺濕潤了。他想起了他的父輩們在這里護國護法，東征北伐，拼死保護的東西，怎么就成為了秋風中的落葉，凄慘地謝世？

海剛號終于起航了，剛才的插曲耽誤了不少時間。他后來知道，海剛號屬于香港華潤公司，是共產(chǎn)黨的秘密黨產(chǎn)，所以在山河易旗之際，依然可以安然無恙地穿行在紅白兩地。

船過海珠大橋時，又發(fā)生了一樁大事，大到足以使海剛號尸骨無存。

下午四點五十八分，一聲猛烈的巨響，海珠大橋被攔腰炸斷，一頭扎下珠江。后來到臺灣聽炸橋的官兵說，本來預定的起爆時間定為四點五十，正巧海剛號處在爆炸區(qū)內(nèi)，炸橋的官兵頂著受罰的危險，拖延了近十分鐘，直到船駛出了危險區(qū)域才執(zhí)行爆破命令。一念之仁，世上少了上千冤魂。想起來，少年都感到后怕。

但當時，少年是懵懂的，他正站在船尾的欄桿邊，與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作最后的告別。低垂的太陽斜斜地放出光芒，往緞面一樣的江水上撒出無數(shù)金色的細小鱗波。這些鱗波輕輕地揉搓著水下的倒影，使得漂浮的云朵更加柔情地牽動少年的心，使得晃動的高樓更加凄涼地震動少年的靈魂。

突然間，山崩地裂的爆響，把晶亮的珠江揚到了天上，還有橋上行人的血霧，遮沒了十月的陽光。水珠和血霧混合一起，制造出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虹霓，燃燒在母親河的上空。少年的眼睛被染紅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褪去，好像在隨時提醒他，他已經(jīng)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在那個陽光破碎的下午，故鄉(xiāng)已經(jīng)為他舉行了盛大而又慘烈的成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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