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關(guān)是一道關(guān)隘，以往是兵家爭奪要地，如今卻僅僅指代一個粵北城市了。現(xiàn)代化的交通設(shè)施，已經(jīng)把一切天塹變成坦途，何況南國這些泥丸似的小山。可在有些人的心目中，它仍然是一道雄關(guān)，雖然不是高不可攀，但坐在飛速行駛的列車上越過它，進到廣東境內(nèi)，忐忑不安的心就能回復(fù)平靜，油然升起一種大難不死的興奮。

是的，他就是這樣的人。每次跑廣州，無異于打了一場惡戰(zhàn)。沒有遇到檢查還好，只是過韶關(guān)手心捏把汗內(nèi)衣濕透。若不幸運氣暗昧，被帶到派出所或者文管所，過個十天半月后放回荊州時，不僅身無分文，而且不是胳膊上打了繃帶，就是腋窩里掛上拐棍，接著半年窩在家里，比犯人還要老實。

他姓孫，圓盤臉總是帶笑，一直喊我?guī)煾?。我知道，這不過是人家尊重罷了。以前在老廠，他的真正修機師傅姓彭，是武漢知青，和我關(guān)系較好，小孫也就連帶地叫我?guī)煾?。老廠沒垮時，小孫上班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經(jīng)常帶一身傷回家。聽人傳言，他在盜墓。那時工廠已經(jīng)有氣無力了，誰也管不了誰。傳言女工賣淫的更多，也只聽得廠長書記義憤填膺地否認。那時沒有人民幣的助威，任何思想工作都成了烈日下的菜葉，蔫不拉幾。

不過，有次小孫親自證實了此事。一天大早，他敲響我的門，帶進四個用稻草捆扎的古陶盤藏近我家。他告訴我，現(xiàn)在風(fēng)聲很緊，他要出去躲避一陣。說話時，圓盤臉上依然掛著招牌似的微笑。當(dāng)時，他拖著一條被派出所打傷的左腿，踮著腳向沙發(fā)走去。

他說他早就不盜墓了，連洛陽鏟都送給了朋友?，F(xiàn)在只是倒賣文物。臨近各省，不管哪里有盜墓發(fā)生，他都能第一時間趕到月黑風(fēng)高的現(xiàn)場，當(dāng)即購買剛出土的文物，帶回秘密處洗刷整理，再聯(lián)系香港的朋友。一般情況下，香港朋友直接來荊，他們有的是辦法過關(guān)卡。有時候香港人來不了內(nèi)地，或者自己想賣高一點的價格，就要帶貨親自跑往廣州了。文物交易內(nèi)地管得很緊，但只要過了韶關(guān)，擺在大街上也都沒有人過問了。

他走了，我望著其中一個缺了一角的盤子無可奈何，最終丟在雜物間了。后來他又來過幾次，提都沒有提這事了。我偶然提起一次，他哈哈笑著說送你了，現(xiàn)在還可以值個萬兒八千，以后就分文不值了。出土的越多，文物越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說他賣過一柄越王勾踐劍，150萬成交，賺了120萬。我嘖嘖稱奇，他的圓盤臉笑意不減，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大頭被香港人賺去了，他在香港黑市拍賣出530萬的高價。我說哪來的這么多越王勾踐劍，我記得，1965年冬天出土于望山楚墓群中，只有一柄。劍上用鳥篆銘文刻了八個字，越王鳩淺，自作用劍。專家通過對劍身八個鳥篆銘文的解讀，證明此劍就是傳說中的越王勾踐劍。

他呵呵笑出聲，真品當(dāng)然藏于湖北省博物館。但我請了一個博士、兩個碩士，都是考古專業(yè)的，還有五個技工，工藝美術(shù)廠的。這個團隊專門給我生產(chǎn)各種古董，那些以假亂真的產(chǎn)品，騙得過專家的眼睛，已經(jīng)有不少流入了周邊幾省的博物館里。當(dāng)然，專家的眼神，在偉人像的晃動下也會發(fā)花。

我嘆息一聲接著問道，你只給別人上當(dāng)，自己就沒有上過當(dāng)？

他眉頭皺了一下，怎么會呢？我又不是神仙。初入行的時候，買了唐寅的一幅仕女圖，帶到杭州三十萬成交，第二天被買主打了一頓。我是當(dāng)真跡買的，誰知是贗品。

又幾年過去了，偶然相遇，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專做唐三彩。唐三彩是唐代三彩陶器的簡稱，工藝比較復(fù)雜。它是一種低溫釉陶器，用白色的黏土作胎，胎體經(jīng)素?zé)髵煊?，素?zé)臏囟容^高，達一千一百度左右。然后，用含銅鐵鈷錳等元素的礦物作釉料的著色劑。在釉里加入很多煉鉛溶渣和鉛灰作助溶劑。再經(jīng)過約800℃的溫度燒制而成。釉色呈深綠、淺綠、翠綠、藍、黃、白、褐等多種色彩，人們稱為的唐三彩，其實是一種多彩的陶器，主要體現(xiàn)在那種富態(tài)有神的馬上。在三彩的器物中，有的只具備上述幾種顏色的一種，稱為單彩或一彩，帶兩種顏色的稱二彩，帶有兩種以上甚至五種顏色的都稱為三彩。

他也不是制造假古董，雖然造型逼真，酷似出土文物，但那彩馬的腹部都有一個細小難辨的孫字，證明這是他的作品。二十幾年的盜墓、倒賣生涯，過著膽戰(zhàn)心驚、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已經(jīng)厭倦了，浪子回歸，想辦一個正經(jīng)的工藝美術(shù)作坊。再說來，即使為派出所、文管所打了這些年的工，自己的收入也夠兩家人吃穿不愁。是的，他有兩個家。除了一個與他戶口綁在一起的一個家外，還有一個戶口不在一起的一個家。那個家里，有個兒子都會打醬油了。

前年我到了廣州，與許多故鄉(xiāng)的朋友斷了往來。原因是我一直用座機跟他們聯(lián)系，出門在外，逼我換了手機，以前的聯(lián)系就全消失了，他們只知道那部被拆除的座機號碼。他上次在廣州出事，還是我偶然遇到的。那天，在紫荊花盛開的廣州大道上，他佝僂著腰，慢慢地拖著步子，走向一家賓館。兩個穿著時髦的女人似有若無地攙著他，一邊是家老婆，一邊是假老婆。不是他喊我?guī)煾?，我簡直認不出他來了，四十多歲的，比七老八十的人還要衰弱。只有那個圓盤臉還是掛著笑，依稀流露出當(dāng)年的神采。

在賓館里，他談到這些年的遭遇，無比感慨地說，以前他在南方各省都被抓過，還從來沒有在廣州被抓過，這次被廣州抓了，也算是獲得了其職業(yè)生涯的大滿貫。而且，他身邊的兩個女人也解開了心結(jié)，至少在表面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姊妹。

他這次被抓，實屬冤枉，也不純屬于冤枉。家家里女兒要讀大學(xué)了，野家里兒子也要讀初中了，作坊的工藝品銷路不暢，經(jīng)濟上越來越感到拮據(jù)，連工資都快發(fā)不出去了。他又一次鋌而走險，帶了一匹唐三彩馬，闖到南方。不敢聯(lián)系香港買主，只想到廣州的幾個市場碰碰運氣。說他冤枉，是指他確實沒有倒賣文物，說他不冤枉，是他確實想把工藝品作為文物倒賣。

車過韶關(guān)，本已萬事大吉，跑文物的都知道，廣東是倒賣文物的天堂，政府部門幾乎不插手，只要不是公安部明文通緝的，文物販子拿著一級文物去荔灣古玩市場，也只有人來收幾個管理費。那天他來到了荔灣區(qū)帶河路古玩市場的一個巷口，這個市場街巷交錯組成，是廣州最負盛名的古玩集中地。主要經(jīng)營玉器瓷器，也有其它古玩。他靠近一個賣鼻煙壺的，打開提包，取出唐三彩放在剛買的報紙上。

你這是工藝品？賣鼻煙壺的捧在手里端詳起來。他帶著一副眼鏡，眼睛半瞇著，越看神色越凝重。約莫一支煙功夫，才小心翼翼放回地上。怎么賣的？

小孫伸出巴掌亮了一下。

五十萬。賣鼻煙壺的確認道。

他點點頭。

這個賣鼻煙壺的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不應(yīng)該是地攤貨，老弟如果信得過我，就跟我跑一趟，我認識幾個真正的買主。說好，百分之三的中介提成。

在這里賣東西本就憑個運氣，大筆成交一般都在另外的地方。賣鼻煙壺的話他相信，特別是最后一句話，讓他深信不疑，任何市場都有靠抽頭吃飯的中間人。兩個人收拾了東西，宛若朋友一樣走出市場。誰知這個賣鼻煙壺的恰恰不是生意人，而是北京來的便衣，追尋一起重要的失竊文物來到廣州，小孫做了城門失火殃及的池魚。

北京人弄清他與案件無關(guān)就走了，把他交給了當(dāng)?shù)赝?。?dāng)?shù)鼐煸趺匆膊幌嘈潘脑挘χf，如果這是工藝品，你敢賣五十萬的高價？你說馬下面的小斑點確實像過孫字，但也不能排除不是偶然的形似。如果說是工藝品，這也是唐朝的工藝品。并且，北京來人早說了，你以前就在公安部掛了號。我們不打你，看你這個羸弱的樣子，也經(jīng)不住一番拷打了。打電話回去，通知家里人拿一百萬來取保。一個月以內(nèi)不來，我們將按照倒賣文物的最高處罰提出公訴。

實際上，拘留所已經(jīng)拷打他多次了。外表無傷，是因為打人的人經(jīng)驗十分老道，專打腹部。小孫告訴我，他一生遭遇無數(shù)次審訊，只有這次對他的打擊最大，幾乎把他從肉體到精神全部摧毀了。其實，他的意志是很難摧毀的，就在那天他還是滿不在乎說，工藝品作坊辦不下去了，他現(xiàn)在要做楚文物，屈家?guī)X開發(fā)影響很大，境外的藏家已經(jīng)把目光鎖向了豐富多彩的楚國文物和新石器時期的文物。

哦，我沒有做聲。望著這副越來越弱的身子，蜷伏在墨綠色的沙發(fā)上，還在滔滔不絕地講敘著遠古燦爛的文化，圓盤臉神采奕奕，充滿向往和崇拜。這一刻，沒有銅味摻雜，他完全浸淫在夢幻般的文明里，顯得那么純潔和率真。我想，生活真是誨人不倦的大師，它能把一個文化不高的人，甚至是一個文盲，培養(yǎng)成具有特別專長的天才級專家。由此看來，我們正規(guī)的學(xué)校教育是多么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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