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保

我童年的朋友吆，你本有個很好的名字，可這戶口本上的名字怎么在人們的記憶中喪失怠盡？潛南渠的水依舊蜿蜒東去，淺水灘還瘋長著鮮嫩的薔薇苔和野草莓，那條小木船已解纜丟去，或許就在小堰灣腐朽匿跡，早年間烀山芋的瓦罐，還藏在老柳樹的丫間，起風(fēng)時，發(fā)出呿呿嘶嘶的聲響，蕩漾在牛背之上，能否喚起你的記憶？

“孤兒——孤兒——”那黑鳥仍然在荊棘叢中哀鳴，它真的知道你的父母雙亡嗎？在為你而叫嗎？

你那如月的鐮刀在空中劃一道弧線，你身影起伏在綠濃濃的棉田里，戴上菽菽桔做成的眼鏡，給我們講古老的民間故事：朱元璋放牛，董永遇仙女，王寶釧守寒窯......你導(dǎo)演一幕幕悲喜劇，末了，你你總是強調(diào)：“三年河?xùn)|轉(zhuǎn)河西，糞堆都有發(fā)熱時?！蹦愕靡?，你好像就是皇帝。你喜歡蓋著荷葉，披著葛藤，坐上高高的土墩，叫我們喊你萬歲，給你磕頭。

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你有一雙聰慧的眼睛，一肚子故事。

可，你不該那么驕傲，竟然居高臨下地鄙視我們，你常將故事戛然而止，你憋得我們心如貓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好笑的是，我們略施小計，說你的“熱糞堆”故事沒人稀罕，你頓時慌了，你失魂落魄，你沮喪得滿臉發(fā)青。原來你那么脆弱，那么虛榮，那么不堪一擊。

于是，你又娓娓道來：“從前有個要飯的......要飯的后來住了龍宮......從前有個叫花子......叫花子后來做了皇帝?！?/p>

你是有高傲的資本。你吃著百家飯，你睡百家床，穿百家衣。你在淳樸敦厚的鄉(xiāng)風(fēng)里健壯起來。你享有保吃，保住，保穿，保讀書，保葬的優(yōu)厚待遇。你是地地道道的小五保。

你記得嗎？ 我們一起背著用破褲衩改制的書包，趴在黃泥壘成的課桌上，傻乎乎地聽民辦老師講課，可，你那時像嘶鳴的野馬，褻瀆著中國古代的兩大發(fā)明---紙張與印刷---你像仙女撒花一樣讓書的碎片在教室里飄落。你也不畏懼書本扉頁上的領(lǐng)袖相片，因為你有堅韌的擋箭牌---窮。

你讀了三年，目不識丁，甚至把我們故意寫的“宗旺”的紙片塞進屁眼。可，你卻會搖頭晃腦地朗誦：“越窮越革命。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p>

我們上四年級的時候，你完全自由了。

我們坐在漏風(fēng)漏雨的教室的教室里，羨慕你嚼著鮮嫩的薔苔與野草莓，羨慕你在田埂上用瓦罐烀山芋，羨慕你在小木船上吹口哨。

“ 陪我玩吧，上學(xué)有啥意思，朱元璋一字不識，不照樣當(dāng)皇帝嗎。”放學(xué)的路上，你拉住我。

我不敢逃學(xué)，我怕媽媽用鞋底打，我怕爸爸用拳頭砸。

可，你有優(yōu)越性---沒有父母。

“陪我玩吧，讀書有啥用，你看那老右派多可憐?！鄙蠈W(xué)的路上，你攔住我。

我淚如涌泉，就見凄厲的孽風(fēng)，拍擊著老右派滄桑的額頭。

你就這樣長大了。你生了喉結(jié)，你長了胸毛，你腮上布滿了胡子。

當(dāng)你再聞到飯香就去飽餐一頓時，見到被窩暖和就去酣睡一宿時，鄉(xiāng)親們憤怒了，因為你真的真的長大了。

你號哭一夜有什么用？

是二大伯給你支了一口鍋，是三嬸母給你成了一床被。你開始有個家了。

家，沒有拴住你的心。征兵的登記簿上寫著“李宗旺”。

鑼鼓喧天。我們誠心誠意地歡送你---我們童年的伙伴，可，你怎么又居高臨下地鄙視我們，連同養(yǎng)育你的父老鄉(xiāng)親。在油菜花撩人的緋霧中，你昂著頭，使勁的昂著，軍帽后的頭發(fā)緊擠草綠的后背，你的鼻孔幾乎朝上了，你不怕霧水滴進去？你的眼睛仰視蒼穹，是在尋找玉皇大帝？只有他才配歡送你嗎？

當(dāng)田野上肆孽著干燥凜冽的風(fēng)時，你從如血的夕陽里走來。三年了，你有回到了白紙一張的搖籃。

你還是你。家還是那個家。還是那座泥鍋臺，還是那張土炕床。

你的頭終于低下了。你怎么沒有入黨？怎么沒有提干？你還要五保嗎？

你像個瘋子。

生產(chǎn)隊里，沒有人敢叫你犁田打耙，沒有人敢叫你車水薅草，沒有人敢叫你栽秧割稻。

你毛遂自薦地當(dāng)了電工。你又昂起頭。你可記得你常把老虎鉗合得啪啪直響？其實，你錯了，別人是攝于電老虎的淫威才拱手相讓，你只不過撿了個定時炸彈。你不信嗎？你不會忘記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吧？你觸電了死了，我口對口地給你吹氣呢，你知道你嘴有多臭嗎？

你傲什么傲，你是我從閻王爺那里把你搶回來的。

責(zé)任制了，你又把老虎鉗舉了起來，舉過頭頂，突然又停住。夕陽斜斜地照著，你像一棵落光葉子的枯槐。那套了絕緣皮的物件從你手上飛了出去，劈空劃了一條弧線，又撲通掉進波光粼粼的潛南渠中。

你原來缺乏力氣，一張犁從你肩上落下，散成一堆柴火。你原來那么懶惰，責(zé)任田里雜草葳蕤芬芳。

你原來力大無窮，收農(nóng)業(yè)稅的干部被你打得鼻青眼腫。你原來那么勤快，一個早晨靠過八十家的門幫。

你還會唱歌？那么婉轉(zhuǎn)，那么纏綿。再唱一段吧。你真的亮開了喉嚨？“一人走路多輕巧，我把小曲表一表，走一步，到冬天，東風(fēng)低唻西風(fēng)高，老天降下白鵝毛，薛仁貴騎馬回寒窯。三年河?xùn)|轉(zhuǎn)河西，糞堆都有發(fā)熱時......”

我是喜歡聽的?？墒悄侨盒W(xué)生煩了，罵道：“叫花子小五保，嚷什么？鬼叫一樣?！?/p>

小五保，我童年的朋友。

小五保，你現(xiàn)在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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